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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六

2019-12-16 12:45:01

结识老六那年,我正读花小,他还是川师附中高年级的一名普通学生。

老六俏皮、健谈,在背篼帮既是牛皮大王又是狗头军师。哥子几个割草前会按多数人更多是老六的意愿加演诸多即兴游戏,类似石灰桥洗澡,岸边用背篼舀鱼,河底摸鸭蛋,乘人不备把鸭蛋的妈妈摸进河底,摸上岸边撇蓝、番茄、黄瓜地等等等等。一大圈子东倒西歪团坐石灰桥河岸的时候,牛皮壳子通常都由老六唱独角戏,其他的人儿多是全神贯注咿咿呀呀随声附和。鬼来了,就是他引人入胜尔后出其不意的创意。而鬼来之前,像一只被踩了痛脚的鸵鸟,连背篼快散架的他早已蹿出去好几百米,对准几位蠢得原地手忙脚乱的笨蛋笑得死去活来。鬼来了,无异于每次盛会即将结束的宣言。星星儿不知不觉都摸上了天,再不开割,回家准挂!垒尖尖一背篼就是心照不宣的任务!少了一百斤,哪家大人都不会是好省油的灯!

老六平常休息或放学后如果不割猪、牛草、扒柴禾,便会在居家门外土坝子摆摊设点,一把推子、一把椅子、一条白围布、一根长条凳、半瓶煤油。

到老六家来的剃客如我一般大多是受家长的指使,既是因为他无可挑剔的为人,也更多是比街头要便宜一些的价格。他们中绝大多数是一个生产队的中、小学生。到老六家不需要言语,更加不需要卖乖弄俏,只需要杵坝子里,他自会照顾你。人多了的时候,各自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坐条凳上耐心等待,站客自己记住位次。个别寂寞难耐的站客难免不会偷偷摸去一步之遥的苹果园。放心好了,只要照顾生意,即使拖挂开过来视若无睹!不剪头的话,哼哼,难说。不要瞎套近乎,妄想一个贼赃可以来上九五折!你简直是糟蹋手艺人!再说哑巴堰的苹果,邮电校的梨子,八一农场的鹅蛋柑哪样的味道他不比你烂熟于心?需要你来挖耳当招自作多情!

寒暑假期则多数时间是戴上军帽,一袭整洁的军衣、军裤、军胶,脖子前吊上军挎,爬山涉水长途奔袭,知识青年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是到周围偏僻的乡村场镇搞投机倒把!

平日里突然蹿来一位可能刚被同学传染上虱子的小邻居,抓耳挠腮,奇痒难奈,恨不能把脑袋整个给拧了去,匠人六绝不会坐视青苔。当然见多识广的六匠人他绝不至于愚昧到尔等,死活不顾,整个脑袋全给老子撒上六六粉!匠人六既然敢把摊子扯起来,自然就有应对各种突发事变的能力,要不还做啥生意?干脆叫你匠人得了!再说了,谁会和钱过不去?所以假使平日里你东抠西抠却一口咬定并没在哪里惹虱上身,只是慕名而来,他也一定会让你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并且一定会对你头上蠕动的到底是不是猪、狗虱子这件事守口如瓶秘而不宣。

如若你苦不堪言的同桌非得拉你生事,可以求证。六哥无穷魅力哂然一笑,让一切谣言、亵渎、污蔑、无中生有、嫁祸于人通通见鬼去吧!他堂堂花一发界基石,未必生产队哪个身上有没得虱子还没得你清楚?还需要你这个一惯往别个脑壳上撒虱子,无事包经,宠卵起火的东西来指手画脚?只是一定记住,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啥子你们妈说的生产队分配工分那天窑坝子现场结账,那就等你们妈领了新票儿那天再按过来不迟!再长,你还有山顶洞猿人那么长!披都披了那么久,就再披几个月嘛,别个深山老林披他妈一辈子,也没见过你这么矫情!受不了就喊你妈老汉儿帮忙逮一下,老火得很!

小学毕业前几乎每次都是中午丢下饭碗便急蹿过去,匠人六通常才刚好端上饭碗,或正帮母亲烧火、挑渣、淘米。而他沉默少言的母亲、小脚奶奶则房间、天井、灶台间一趟趟来回小跑。

“等一下哈,老三。”

“要得,六哥。”

只有一条颠扑不破的戒条:男女授受不亲,女娃子的头不剃!

其实就我和他本人而言,谈不上交情,充其量算得上泛泛之交,除了每次碰面时迫不得已的招呼应酬并没有过任何交流。当初随老大结识他们几位“不学ABC照样干革命”背篼帮成员的时候,他们几乎每天中午饭后都选择到原子核围墙外集结,再在那里商量今明几天内偷袭的目标,祸害的对象,偷家屋煮筒筒饭的分工,凑钱打平伙之类的话题。必不可少的研究对象自然是哪里的草多,如何烧秤,怎么样捡它血精厂的钱就像捡别人家后屋檐鸡蛋一般不费吹灰之力。而我只是一位不开腔不出气,心里惦记着白食,一趟趟随他们被别人从果园子、自留地追赶得屁滚尿流的跟屁虫而已。如果不是深信他们有玩转世界的智慧和勇气,胆小怕事的我是万万不会放肆到不知深浅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往磨牙凿齿的老虎嘴里送的!他几个竟然敢隔着才一条田坎的距离对准凶神恶煞提锄把的主人家甩中指!嘴里还不干不净!况且那里还是每天必经之路!

老六曾经是不是跳得最高不得而知,夺路而逃的我无暇顾及。只是依稀的记得跑最快的几个里面常常会有蓝布大长腿的他的身影。他就像是一只伫立于鸡裙里跑起路来两脚生风的鸵鸟一般格外引人注目!

老六家土坯四合院,是川西风情浓郁,千篇一律的建筑风格,与我家前门曾家祖宅格局、大小相近。耸立在房管局、新村、苹果园间一片开阔的地势之上,距离苹果园近端三十米,大门开在哑巴堰方向。站门前土坝子即可将苹果园、哑巴堰、成渝路行道桉树、七零三科研大楼尽收眼底。

一条从房管局、苹果园合一的小路,从前门邻居家侧墙根,延伸贯穿门前三角形土坝子去往新村。进出家门几乎就等同于只有一个选项,经由前门这户邻居墙根刚好容下一辆洋马儿的小路。

老六前门这户邻居不可同日而语,叱咤风云江湖游侠,亦或绿林好汉。可以肯定一点是,解放后出生的他哥俩,绝对不会是李向阳区小队退役武功队员。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百米开外寒气袭人。道上行疾如飞的时候右肘腕必定是缠上了一件深不可测的神秘单衣,也不知是不是正是一段时间以来,沙派武林上甚嚣尘上不肯一世的铁布衫?至于所承武功门派,蟑螂手的窃不敢妄谈。

“至少嵩山少林恐践踏过吧?”野语如是说。

去老六那里他门前是必经之地,从来都是脚踩风火一蹿而过,得防着炼丹炉旁正使内力,澎拜的气场是单薄的某所不堪匹敌的。

只知道某姓,生产队社员,人白,浓眉大眼,青色虬髯,魁梧奇伟,气宇非凡。瘦长的脸庞不露喜怒,凛若鬓霜,近1.80米的个头似铁塔般忘而生畏。行踪同电影里侠客如出一辙,四海皆为家,江湖我独行!

上沙河堡唯一一家国营理发店客人络绎不绝,光买牌子就得耗上多会儿功夫,还得耐着性子在铺子正中长条凳上死去活来等上半天。不可以离开凳子,管你几急几不急,离开条凳走出堂口,这次辛辛苦苦坚持的位次,便算作是自动放弃的,请从尾巴开始再来!

“土农民是不是要插位?”

就这戾气十足的眼神你敢造次?就是尿包起沙眼了也给老子顶住!况且明明就是不请自来洗颈就戮的事,难道你还怪得上别个心狠手黑赶尽杀绝,不准你拉屎、屙尿?自己又逑不是居民户口干部子弟。以刍荛之见,池鱼笼鸟、圈牢养物,索性就两眼一闭、对耳一掐、双腿一抻听之任之罢了!

索了老子小命,算你狠!

遇上师傅心情好,噗噗,系上围布,摇头晃脑,“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们俩是一条心…”

目无全牛、运斤成风,不带瞟你一眼迅速结束战斗。

师傅心情如若不好,见上你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含沙射影是小事,怒气冲冲摁住你脑袋地动山摇,吹毛求疵各种挑剔。总之你全身上下除了晦气就是阴霾!还好,如果有那个概念,雾霾一定是你作的祟!哪里如城里人般省水、省电、省力、省心。头没理完,人早晕了,能找着回家便算是幸事。

Z师傅是这家豪华国营店资深理发师,资格商品粮居民户口。常年身份象征的白披风,颇有《射雕英雄传》欧阳克前辈的风范,发起飚来随手撒开一把筷子便可以让整个理发店血流成河。

发腊滋润的大背乌黑油亮,牛皮接尖铮光瓦亮,披风胸袋内一年四季斜插剃胡刀子,巷中居家,绅士K居人斜对门。一年四季除了端上工人阶级象征的白搪瓷茶盅,满街和同级别邻居谈笑风生外,几乎不正眼瞧农民,就是“哦”,“嗯”,“噢”,耸肩“enheng”这等中性字眼都绝不牵强。

无论上街正面撞上还是去他上班的理发店,绝不会给你一个哪怕不冷不热的脸色,只是尖尖而又高傲的下巴。到他退休也没感受到丝毫老街坊的亲切,哪怕麻木不仁的点头恩宠!

起初不期而遇的时候,“Z伯”两字几乎就嘣出嘴唇,笑颠颠本想讨其欢心落个手下留情,却板着脸孔全当不认识。都不是藐视,而必然是无视你的存在。真让人心漠然凉了一截。你就不吃农民栽的菜?你吃的就全居民自己种的粮?真是过于把自己显高了!那以后便大路朝天,爱咋咋地,讨那没趣干啥?总不至于拿剃胡刀子把人脖子给抹开了吧?

老六家很近,出后门,顺邻居家自留地地边,横穿过一条机耕道,钻进苹果园,沿正中一条窄窄的小路前行,中途一个小十字右拐上坡就到。全程用不了五分钟。

每个暑期,沿途果实累累,果香扑鼻,哑巴堰里惊涛拍岸浊浪滔天,人五人六人仰马翻,多少与它就脱不了干系。

苹果就在脑壳顶、眼门前摇来晃去,有些枝丫不堪重负拖坠到路面。取它,就好比探囊取物!由不得让人心荡神摇,怦然动心。

也不知老六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是从哪里传承来如此出神入化的手艺。而且至少说来在生产队地界上是一花独秀。

老六的摊子十之八九不用排队,只有学校假期或者年节时分,才会出现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的闹热景象。更不会像那家国营理发店那般,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便对客人冷眼相待傲慢不逊,开开心心就把头剃了。

“嗬,小伙子精神嘛!”

“六哥,拿问了哈!(方言,表示感谢)嘻嘻。”

便风一般飙回家梳洗打扮。

起初,是三弟兄一同去,挨个来,一个中午三位全解决还不耽误上课。熟悉了便自顾自去,直接进大门杵他天井口。

“老三嗦,学生头!”

噗噗,使力抖擞了几下围布便已经舒舒服服系好在脖子,几分钟搞定。小号脑袋,0.15元。老大老二一个价,0.25元。这二位脑袋一圆一尖,经过匠人六缜密测量、绘图、计算、制表,加上人情,四舍五入后国土总面积均略等同于成人,吃亏划算就一个价码。

唯一不好不洗头,每次剃后全身奇痒。偶尔有事或者人多会推诿人,而且一视同仁,不搞特权,队长的公子和贫下中农一样,新顾主老顾客也一样。

经营手段非常保守,脑筋不够活泛,既不会打冰糕折也绝无米花扣的可能。和现在动辄跳楼甩卖侜张为幻、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的奸商天壤之别,根本就不能洞穿欲说还休羞羞帮们的心思。

回过头来说,0.15元的你剪成0.13元收工,回扣0.02元米花;0.25的剪成0.20收工,回扣0.05元牛奶冰糕一支,岂不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各色人等奔走相告,大小脑袋凫趋雀跃,你妈老汉儿还会起早贪黑担起尿桶,去挣那些挂得比天还要高的工分儿、母分儿,你还会四处割牛草、欠红苕?

虽然情非得已,偶尔还是必须得上国营理发店。愿主保佑吧,我可怜的、没人疼、少人爱的小脑袋,阿门!买票,排队,左顾右盼,噤若寒蝉,手脚毫毛数完数遍,依然轮不上你,他居然可以跳空高开!我的天!你就几乎坐上一位叔叔伯伯大爷身上,他依然可以撇开你来钦点!这又是哪家的王道?然而你敢表示一丝半毫的愤懑?

师傅终于把醒脑茶品足,呷了一小口,再闭上唇,非常享受般,咂摸了最后一道,缓缓舒展开眉头,噫,啧啧啧……随几缕水汽飘过来淡淡茉莉,忍不住偷偷深吸了一口。这是我所熟悉,从几岁就几乎上瘾的,父亲罐头玻璃杯里过年才会享用的成都三花。

快燃到唇的烟蒂轻弹落地上,缓缓蠕动了一下喉头,伸长双手向后抻了抻身子,紧接着眉头一皱,

“来,下一个。”

“我?”迷惘的我有些不敢确定。

我算过的,我下三位早不知了去向,而前三位的我却昏昏欲睡无可奈何盤踞在这偌大一个空荡荡的理发店里。

“嗯,过来!快点!”

高高转椅上,脚不沾地,试着努力下抻了两次依然够不着地,真担心这会转圈、后仰的椅子会不会啥时突然失灵。轻触上后背,略侧倾紧紧抓牢扶手。

“啥子头!”

“嗯,……平……哦,学生头。”

咚咚几步蹿到镜子前,折身回来手里已紧攥白围布。

“颈子,抻长点,捆围布!”

几粒唾沫钉在脸上。

“嗯。”

“脑壳埋到,不准动,剃成梯田自己负责!”

围布已紧紧捁上了脖子,勒得快出不了气。

“埋倒,埋倒!”

“啧啧,啥子是埋?”

“抬哈,抬哈!啧啧啧”

“左偏点,低点,低点,太低了……”

猝不及防把脑袋往后一扳,转椅带人猛一扬,咚咚咚,心儿、魂魄几乎同时飞出了胸腔。

唉,花大人同样的价钱却还要饮泣吞声扮作欲死欲仙不胜荣幸的恩典!真搞不明白,可怜的,鬼迷心窍了的,一瓣心香的我,到底是到这儿来消费还是消灾?

还是那里惬意,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在自己熟悉的乡俚那里,甚至礼数都不需要拘泥,更加不需要想方设法为讨别人欢心而刻意故作甜蜜的姿态。空气中浸润着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夹杂果子的清香,哑巴堰的水汽,泥土的芬芳,还有一张张青涩、熟悉、亲切的面孔。而这一切是这家国营理发店任何时候都不曾会拥有的!

就是不知老六还在剃没有,或者他早已经是只需要动动嘴子的师傅了也是极有可能的。很担心他徒弟剃不出老六如此精湛的发型!如果真是那个样子,也不知他还会不会亲自出马?

2014年07月10日,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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