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饼度中秋
一位朋友的女儿在电话里对我说:“明天是中秋节啦,祝阿姨中秋节快乐。”难得的是长大在国外的年轻人,还能如此重视中国节日。我呢?来美才两个月,过的是漂浮不定的寄居生活,连星期几都记不清,莫说中秋节了。原本是大陆性的美国气候,此时正该是“金风送爽,玉露生香”的好时光,却反常地由华氏六十多度突升到九十多度。他们因而称之为第二个夏天,连秋老虎都没这般凶呢。在汗出如浆中(住处不便开冷气),丝毫也没有“露从今夜白”的美感,也就是没有“月是故乡明”的伤感了。
去年中秋节在台北,他公司照例放假半天。中午回家时,他喜孜孜地捧着一盒月饼,对我说:“特地买的名牌月饼,四色不同。有你爱吃的五仁、豆沙,有我爱吃的金腿、莲蓉。”我马上抱怨:“你又买月饼,年年买月饼,既贵又腻口,还不如我自己做的红豆核桃枣糕呢。”他嗤之以鼻地说:“又是你的乡下土糕。你的糕是方的,我的月饼是圆的呀。”我大笑说:“你真笨,用圆的容器蒸,不就是圆的了吗?”他只点头:“好好,你吃你的枣糕,我吃我的月饼。”
不等我端出中午的饭菜来,他就打开盒子想吃。我提醒他,“要先供祖先呢。”他抱歉地说:“差点忘了。”他凡事都非常自我中心,只有供拜祖先这件事,他总是从善如流。这也是我二人在生活上、思想上最为融洽、最最快乐的时刻了。
说来没人相信,那一盒四个月饼,我们就像小老鼠似的,啃啃停停,一个多月才啃完三个,剩下一个豆沙的,再也没胃口吃了。就收在冰冻箱里冷藏起来。并开玩笑地说:“明年中秋节再吃吧。”那个月饼,就这么从去年中秋摆到今年端午,再从端午摆到盛夏。我也好几次想利用它里面的豆沙做汤圆吃掉,但总没有心情与时间。直到来美之前,撤清冰箱,才取出这个“硕果”月饼,搁在手心里摸了好久,犹豫了好久,难道还能把它带到美国去吗?只好狠个心扔进了垃圾桶。沉甸甸的噗通一声,又感到好心疼。
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又会来美国过中秋,而且过得如此的意兴阑珊。按说以今日朝发夕至的交通,远渡重洋原不算一回事。可是我是个恋旧得近乎固执的人,好端端地,又把一个家搬到海外,再住上几年,对我来说,真有一种连根拔的痛苦感觉。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嘛,总得顾到“三从四德”吧。
他今晨笑嘻嘻地对我说:“今天公司里会每人发一个月饼,给大家欢度中秋。就不知道主办人在中国城能不能买到跟台北一样香甜的月饼,也不知我分到的是一种什么馅儿的,只有碰运气了。”对于吃月饼,对于月饼馅儿的认真识别,他真是童心不改。他最爱吃的那种皮子纸一样薄,满肚子馅儿的广东月饼。嘴里好像老留有幼年时在外婆家吃第一个广东月饼的甜滋味呢。我呢?小时候为了偷吃一角老师供佛的素月饼,罚写大字三张,所以我的那段记忆远不及他的快乐。也许因此种下了不爱吃月饼的心里状态吧?
他上班后,我在想是不是再来蒸一盘红豆枣糕应景?何况是我最爱吃的。可是米粉呢?红豆、枣子呢?都得远去中国城买,得换三次车才到,哪里像在台北时跨出大门,过一条大街,五分钟就买回来了。还有蒸锅盘碗等等,都得向房东借,太麻烦了。只得嗒然放弃一时的兴头,专心等他带回那一个月饼了。
他下午比平时早一小时回到家,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锡箔纸小包,兴匆匆地递给我说:“呶,月饼。今儿大家提前下班回家过中秋。”他喜孜孜的笑容,就跟在台北时捧着一盒名牌月饼进门时一模一样。我打开纸一看说:“啊,是苏式翻毛月饼嘛,我倒比较喜欢苏式的,你呢?”他说:“苏式、广式还不都是月饼,我们吃的是月,不是饼呀。你看这雪白的样子,不是更像月亮吗?”他真懂得享受人生,懂得随遇而安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