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我们会一起去海边
2012年7月。广州白云机场。我看着许言从手扶电梯下来的瞬间,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切又都回来了。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像一点都没变。穿了很不合时宜的正装,一副都市小白领的臭架子。我就站在原地不动,看他眼光落在我身上。他快步到大厅去拿托运的行李,然后走向站在出口的我,眼带笑意。
“默默。”他就这样叫我一声,轻拍我肩膀,露出两颗小虎牙。
不知为何,三年未见,这样的举动让我觉着怅然。我回过神来,“他们都在等呢,走吧。”
“飞机晚点了,下了这么大的雨,又不是我的错。”他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在后<--清风学网:www.qwen.cn-->面嚷嚷。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个小破孩一样。“诶,那俩人呢。”
他说的是小言和嘉青。“你自己要我一个人来接你,还好意思问么。明知我又不是广东人。”
“我识路就好啦。哈哈。”
一点生疏的感觉都没有。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熟知,即便分隔再久远的时间空间,一触碰便会直达内心。只是我们在心里都知晓这件事——彼此是三年未曾联系过的人。
初抵广州便没日没夜地下起了雨。正赶上台风季节,大雨倾城而下。好在还算了解这里的天气,并不那么慌张。旅行背包里是折叠妥当的衣服,防晒霜,一本书,随身笔记本。送给小吟和嘉青的是从朗不拉邦一户人家那里淘来的大串金属配饰,想必小吟会喜欢。一切都妥帖地安放在背包里。走下火车抵达出站口时,就听见不远处欢快的叫声。默默,默默。
无数次梦中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的小吟。
她扎两个麻花辫,长长地拖在脑后,穿草绿色亚麻裙,三年未见还是这模样,忘也忘不了。与此同时注意到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亦是三年未见的纪嘉青。
小吟
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向我快步走来。我站在原地无所适从,两手握着背包的肩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些东西还是横亘在血管里,难以释怀。我果真准备好了么。
那些夏天,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炎炎夏日,携卷着风沙呼啸而来。
我努力地克制自己,冲他们肆无忌惮的笑。然后就近距离地看见小吟明亮的眼睛,笑意盎然。身旁的嘉青,比从前更加沉默,眉宇之间透露着成长后的干练。
小吟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欢迎回来。
一天之后,我在机场接到了许言。
之后又骤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因为大雨的关系,我们到了嘉青朋友开的酒吧里坐下。窗外是摧枯拉朽的雨,拍打着窗玻璃。我们都一句话不说,只侧过脸去看雨。没有行人。路上有极少的车辆,因风雨根本难以前行。行道树的枝干在大风中剧烈地摇摆。天空晦暗一片。整个城市仿佛陷入无休无止的黑暗之中。
这是三年之后我们的第一次相聚。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四个人。
如果这个城市只剩下我们四个人,那么会怎样呢。
许言握着手里温热的茶水,突然笑出声来。他说,诶,记得默默刚来的时候,因为气候的原因,脸上长了好多痘痘,我们每晚都一逼一她喝凉茶,后来竟然练就了“一气喝成”的本领。你看,现在一点都没有了,是吧嘉青。说完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
嘉青温柔地笑了起来。小吟也跟着嗤嗤地笑出声来。她轻声说,喔,那个时候我还在高三的教室里挑灯夜战吧。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每个人都在谈论着以前的话题,却故意避开那个雷区。那个瘟疫一般的禁区,彼此都心照不宣。一旦触及,这里坐着的四个人都将血肉横飞。
小吟是我们在开学社团招新时遇见的,我们三人都大她一届。大一时我觉得甚是无聊,就加入了成立才一年的音乐社,在那里认识了许言和嘉青。第一次见面时他们的模样都还清晰地记得。纪嘉青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轻声练习着鼓点,许言则在一旁懒懒地给手里的贝斯调音。这样的场景使我一下子笑出声来。他俩本来酷酷的很认真的样子,被我一笑也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谈话里才发现,他们也是刚认识,加入音乐社就来练练,顺便帮上届学长招新。再后来我们三人组了个乐团,找不到主唱就由我滥竽充数地拿着吉他边扫弦边唱。每周都会有几天晚上排练。就这样度过了大学第一年。
第二年,社团大道再次吸引了众多新人的眼球。我们三人站在音乐社的帐篷外,自我陶醉般的享受着夏日时光。然后就注意到了一直立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小吟。她修剪着极其一精一致的童花头,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安静地躺在耳畔,身着白色棉质布裙。因为气温太高,她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面颊泛红。奇怪的是,这么炎热的夏季,我竟然闻到了淡淡的青草香,仿佛就来自于眼前的这个女孩。
“姑一娘一,想加入音乐社么。”嘉青竟一反常态地主动询问起来。
“嗯。”
“叫什么名字呢。”
“季吟。”
“那你唱首歌来听听好不好。”
该如何形容她的歌声呢。我们三人应该一开始就是被她的某种特质吸引,然后条件反射般的想要探寻更多。该怎样去定义这样的声音。只记得当时我们都呆住了,高温度的空气好像瞬间被凝固,周围人声鼎沸的吵杂声响都听不见,只有她的声音回荡着。只有她的声音,那样婉转地缓缓升到空中。
她当时唱了一首我们都从未听过的歌,似某民族的地方歌谣。后来询问时也她就当做秘密般的不告诉我们。那种轻灵的曲调,清甜又沙哑的声音,又带着淡淡的忧伤。等到我们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被迷惑般,冲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姑一娘一,加入我们吧。”就是这样。
“婚礼在什么时候呢。”许言的这句话就像把尖刀,蓦地就将我刺痛回现实来。我不由得一颤,转向对面的端坐着的小吟与嘉青。此刻我在故作镇定中明白,再也不能是三年前的那个自己了。
许言见我神色张皇,拉起我就对他俩说,默默刚才就说不舒服,我带她出去透透气好了。
我要怎样才能假装从容地去面对这件事。走出酒吧后我沿着街边的屋檐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长的路,雨水拍打在身上也浑然不觉。街上根本就没有行人,我感觉得到许言一直在身后几米开外的地方紧紧跟着我。直到我终于累得蹲下来,在不知名的街头屋檐下,将头埋在膝盖上任由泪水肆意地流。
我沙哑着声音说,小言,你不会懂的,我看到她们这样是有多欢喜。
他就安静地蹲下来,轻拍我的背。
我们四人一起度过了生命中最美丽的三年。因为小吟的加入,乐队完全脱离了大一时的靡靡之音,大家都非常卖力地去练习。我自己后来去换了一辆后座平稳的自行车,每隔一天必然逃掉晚课载着小言去练习室。排练完后小吟就坐在我后座,环着我腰,我载着她驶过校园一起回到宿舍楼。嘉青和许言各在左右骑着车,四个人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个不停。许言和嘉青住在不同的地方,我们就在某个岔道口和他们道晚安,说再见,然后看着他们的背影融在夜色之中。
那时我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诗歌,电影及音乐,颇有文艺小青年的范。我们一度喜欢上聚在一起看北野武和岩井俊二的电影,听点在当时鲜为人知的摇滚和民乐。
乐队很快地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承接了大大小小很多场演出,最后开始在市区的酒吧开设专场。一年之后,推出了一张全新EP。
发行量虽然不多,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大家一遍遍弹唱终于也有了结果。一起调音,一起谱曲,大家都成为了极其苛刻的人,在歌词上争夺到面红耳赤是常有时。这里气候长期炎热,每每出门便会看见天宇之中浑然高挂的圆月,有时还能见到难以计数的星星。小吟说,这才明白原来那首童谣“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因为这里的星星真的都是一闪一闪的。
蝉鸣声响彻整个夏季的夜晚。
我们的EP名为《夏夜如水》。里面收录了《最后,我们会一起去海边》,这是小吟最中意的歌。我们将它改成了慢摇风格。
演出专辑都有了着落之后,我们在假期里一同去了迷笛。海洋边缘绚烂的舞台,完全不合逻辑的疯狂的人群,每个人都变成了与平日不同的模样。只记得我们喝了好多酒,然后不知疲累地奔忙观看各场演出,在海水中浑身湿透。晚上就在草地上搭帐篷,醉醺醺地抽着烟数星星。喝到不行还拿出吉他来胡乱扫一番,然后就倒在草地上睡了过去。
在迷笛的第三天,下起了暴雨。疯狂的人群仍然聚集在演出现场迟迟不愿离开,我湿透着回到帐篷时全身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加上之前就已经感冒,更是哆嗦个不停。拿出体温计来测量发现竟已是高烧。
小吟一路把我扶到帐篷里,全然不顾自己也是浑身湿透,喂我吃好退烧的药,帮我换好衣服整理好一切,盖上被子,熟练的样子竟使我在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迷糊中我突然感觉到一双温柔的臂膀环住我的身体,然后就闻到了熟悉的淡淡青草香。我知道这是她的味道。耳畔传来不知名的悠扬小调。于是就在她臂弯里安心地睡了过去。
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每每回想起我便会记起在廖伟棠先生所写的《来生书》序诗:
如今我只想静静的
躺在一个人身边,
任天上流云的影子,
千年如一日的漂过我们的脸。
我们爱过又忘记,
<--唯美文章赏析:www.qwen.cn-->象青草生长,钻过我们的指缝,
淹没我们的身体直到
它变成尘土,化石和星空。
落叶沙沙,和我们说话,
这就是远方春鸟鸣叫,
就是水流过世界上家宅,
人走过旧梦和废诗,落日和断桥。
走过我们言语的碎屑,
我们用怨恨消磨掉的长夜,
唱一些嘶哑走调的歌谣,
笑一个再也不为谁回旋的笑。
啊,平原正在扩大,
一条路在遗忘的地图上延伸,
我在一夜又一夜的黑暗中化成风,
化成烛火,烧着我们自己的虚空。
不要再说那些陌生人的故事了,
那只是蟋蟀在枕边啃噬。
不要说前世,今生和日月的恒在,
砂钟在翻转,翻转荒芜的灵合。
候鸟在夕光中侧翼,
一个季节就在这样悲伤的来临,
歌唱完了它又再唱一遍,
世界消失了它也只能这样。
然而我只想静静的
躺在一个人身边,
任天上流云的辉光,
一日如千年的漂过我们的脸。
难以辨别我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季吟的。或许我一开始就是被她的气味所吸引。或许是那个炎热的午后高烧发酵我的情感。或者更多。我不知道。不过这些心思,我从未想要说出来,打算让它们在心底渐渐沉积,溃烂掉,是只有我才能看见才能感受得到的伤口。就像一枚再庸常不过的蚌,会不会有珍珠呢,我不知道。毕竟,小吟,她不会是我的。舞台上表演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瞥向她,能够看见她优美的侧脸弧线和极其认真的表情。我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静静地站在她左侧,该有多好。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大四的时候我们终于商量着决定好好学习了,乐队的事情也就先搁置下来。我乖乖地把吉他锁进衣橱,想着毕业之后我们还可以重拾记忆。却没意料到再也没能重新拿起它。
在泡图书馆疯狂赶论文的间隙听说小吟在某人家找了份兼职做家教。对方是年纪已三十五岁的何以笙的九岁的小女儿。何以笙结婚2年就结束了这段婚姻,前妻另嫁去了美国,自己带着女儿留在中国,经营瓷器进出口业务。为人极其友善,处理事务也向来果断富有远见。女儿天资聪颖,很多东西只需稍稍点播便能举一反三。这些都是后来从小吟口中得到的,当时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作为一名年轻商人,经历及远见的确过人,并且涵养品味极好。这个年纪的青年取得如此成就实属不易。
直到有一天,看着小吟突然凹陷下去的脸,眼神暗淡,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我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过于忙碌,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然而这时小吟已怀有身孕。
我和许言、嘉青出现在他家门口时,终于见到了穿着睡衣的何以笙。然而从他身后走出另一身着睡衣的女子。
我们到了一家咖啡屋。他说,我与她已交往近五年,近来她因为公司的关系为我出国作市场调研。我将要娶她为妻。请替我对小吟说声对不起。
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大脑模糊一片。咖啡屋的窗户、隔板、回廊,一切都化作幻想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依稀记得许言砸坏了玻璃桌面,水珠溅落一地,盛开出娇嫩欲滴的花朵。场景好似一张默片。唯一让我感到自己真实存在的,是嘉青用力拉住我手臂而产生的阵阵痛觉。
我们攒够了钱陪小吟去打掉了孩子。看着她紧闭双眼被推进手术室门的刹那,我已经绝望到麻木了,悲痛至极时竟然一滴泪也流不出来。许言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跟我重复地说着“会好的会好的,都会过去。”我却仿佛灵魂被抽空了般的无法回应,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反复激荡,恰似神赐予无助之人的悲悯回响。终于煎熬到了术后。她瘦弱的身躯被被子覆上,眼睑微闭,脸色苍白,像一头受伤的无辜幼兽。尖细的针孔扎进她纤瘦的手臂,将滴滴液体注入她的血管,循环往复。我轻轻地亲吻她额头,心疼到无以复加。一把利刃,生生刺进心口。我好像看着自己,在时间的深渊中默默向前走,神情涣散,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是多么想要再看见她清亮的双眸。
整件事情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伤口。
小吟渐渐康复后,一天嘉青约我去了海边。那天一陽一光好大,我们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出神地望着海浪猛烈拍击岩石。嘉青突然开口说,毕业之后,我想要留下来陪小吟。他说,我会照顾好她,我可以给她更多。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的心意。我笑着,背过脸看着一旁海浪一浪高过一浪,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是呢,我能怎么做呢,谁让默默是个女孩子。
毕业之后我加入了一个国际义工联,自愿到朗步拉邦去做义工。而许言在一个机构学习了半年后,辗转到了澳大利亚继续读书。
这使我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读过的诗歌“当我将要航行远方/我问她可愿离开故乡/我听见她悄悄地和我离别/让我莫把她惦念/我看她那样坚决/我就轻轻地说再见/不是为了离别/但是我泪流满面”。当我高声朗诵这首诗时,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了不同的复杂表情,但却含有相同的哀伤。
总有一天会分离的。我们都了解。
朗布拉邦是老挝相对繁荣的城市,我们在郊区进行建设,建设小型蘑菇工厂,也为孤儿院义务支教。每日当朗布拉邦迎来第一缕的曙光时,一条长长的桔黄色队伍便踏着晨雾缓缓出行了。僧人们肩挎竹篓,一手托钵一手施礼,在晨钟和霞光的沐浴中化缘。而布施的人们则会早早起床,为僧人们蒸上香香的糯米饭,跪在他们必经的道路上,将竹篓里的米饭一撮一撮安放在每个和尚的饭钵里。早上化缘得来的将会是和尚们一天的食物。妇女们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手艺极巧,大街上的手工艺品玲琅满目。
湄公河从这座城市缓缓流过,这样一条古老而巨大的河流。我在做义工的间隙,抬头仰望这异国的天空,越来越觉着过去的一切渐行渐远,恍如隔世。那会是一场梦么。
直到现在,他们又坐在了我眼前。这三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英俊的脸,年少的脸,青涩的脸,醉人的脸,微笑的脸,流泪的脸。你的脸。
天晴之后,我们一起去海边吧。我轻声说。
我们终于来到了海。吞噬一切的海,仿佛远离具象的人间的存在。
雨后的海水积聚了大量泥沙,有些浑浊。就像是在嘲讽这四个人的青春,最后落得荒芜一片。然而天宇却是格外的湛蓝,镶着金边的云朵漂浮而过,海风拂过我们每个人的面颊,那么温润。
我忽然觉着莫名的释然与欢畅。
小吟跑开去捡起一根树枝条,在沙滩上大写着什么,因为距离有些远看不大清楚。嘉青就站在我身旁,挂着相机微笑着拍她的姿态。
然而小吟就在这个时候奔跑到海里。海浪拍打着她纤细的身躯,漫过了小腹。她在海水中起起伏伏,忽然就那样歌唱起来。
我们都愣住了。她唱的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首歌。
嘉青取下相机也奔跑过去,跃入海水之中。我看见两行泪安静地从小吟眼中流出来,而嘉青紧紧地拥住她,两人在海水中静静地亲吻起来。
只剩下我和许言。我站起身来,终于看清小吟在沙滩上写下的是:最后,我们会一起去海边。我眯着眼回过头望向许言,他正坐在沙滩上,在一陽一光下侧过身,也轻轻眯起眼。他忽然站起身来,腼腆地笑了。仿佛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这个少年很认真地说了句——
默默,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小吟。但是,和我在一起。
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耳边只萦绕着海浪的声音,那么安宁的存在。我踩在柔软的海滩上,忽然又流下泪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