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动我心弦的事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奶奶的背影，因为，我总是走在她前面。灯光拉长背影，垂落到奶奶的拖鞋上。

凝望那四双色调阴沉、款式老土的拖鞋，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奶奶离去的背影。

那天在下雨。天色，从深蓝到阴灰；雨点，从细丝到圆珠。公交车的玻璃窗上，雨水如游龙一般，清洗着世间万物。从上车一直坐到底站，一直如此。恰巧，我没有带伞。看着车门外精美的雨帘，不禁无奈地叹口气，将塑料垫板顶在头上，冲进水洗的世界中。

还没跑进小区大门，头顶的天空，就多出一把伞——打伞的人，是奶奶。

令我惊异的是，今天早上，奶奶还在故乡收水稻，她说她想多在故乡多待一会儿。可是到了下午，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这么不走心呢？雨伞扔家里了都不知道？！”奶奶一面撑着伞，一面拿过我手中湿透的塑料垫板。

……回到家，不过也就几步路。撑着伞，一下，就到了。玄关处陌生而又熟悉的拖鞋，让我一愣。那双拖鞋，有着阴沉的色调、老土的款式——这样的拖鞋，却是我一直在穿的——是奶奶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当时间还过得很慢的时候，当夜晚还可以捧着闲书闲谈的时候，奶奶就喜欢坐在我旁边——沙发上，一个人静静地打毛线。奶奶老了，皱纹像倾盆的雨水，淋湿全身。她总是眯着眼的，好像看不清银白色的针头；可是，她苍老的手的动作又很快，长针交错，再交错，线，成了面；面，成了物。

看着奶奶手中即将完成的鞋脸，我鬼使神差地说道：“要不就用毛线纳一个软鞋底吧。”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奶奶手中的鞋，是专门为我做的，可我是怎么想到要一双软底拖鞋的，却已经成了破碎的拼图。

闻言，奶奶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她说，好。然后又伸出手，从针线盒中拿出针与线。她穿得好费力。线头对准针孔，小心翼翼地往里面送，明明线头已经穿进那细小的针孔，可再从另一头轻轻一拉，才发现线头根本就没有穿进针孔，所谓的“已经”，不过是自己看错了罢。她无奈地将线头捋直，再来。她确信，线已经送进针孔中，可是再往里推，线头却轻轻一转，又滑了出来。

我猜奶奶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因为，她很不自然地放下针、线，扭头看向电视，却尴尬地发现电视并没有打开，又悄悄转回头，眯着眼，盯着宽大手指间的针与线，默默地穿了起来。

“我来好了。”我是那么地聪明，那么自然地拿过奶奶手中的针线，迅速地穿好，“呐，好了。”我抬起头，递回穿好的针线：“穿针是要做什么？”我对上了奶奶落寞的目光。

只是当时，要怎么去理解所谓的“落寞”呢？

奶奶的眼睛盯着重新回到手中的针线：“再加一层布。”她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块与鞋面大小相同的棉布。“冬天来了，怕你冷。”末了，她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补充道。针线，在棉布与鞋脸之间穿梭，以细密的针脚，让它们永不相离。

那双放在玄关口的鞋，就是这样，从奶奶的手中诞生的。后来，奶奶又陆陆续续地，织出了四双鞋子。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鞋子内侧的棉布都褪色了——它的保暖性能，自然也没有那么好了。可我还是，穿上了那双没有底的拖鞋。

我突然回头，看到门外，正在抖雨伞上的水的奶奶的背影。突然觉得奶奶好小，她的背，是什么时候变得佝偻呢？我想起她的无奈，想起她的落寞。思念的蒲公英，是不是已经飘到了故乡的老屋中，爷爷的手上？

屋内的光把奶奶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可是，却没有落到奶奶的拖鞋上。

我凝望着脚上，颜色黯淡的拖鞋，不禁想起了另外的三双。它们和它一样，都是那么暗淡的颜色，都是柔软的毛线底，都是出自奶奶之手。在鞋柜中，我找到了那三双拖鞋。恍惚间，又看见奶奶的背影。

屋内的灯光，把奶奶的背影拉得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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