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00后的作文 很丧 又不止是丧
看到有豆友分享了一本童书,名叫《乌蒙山里的桃花源》,内容是一群贵州山区小学生的写作和绘画作品。我看了几张内页截图,马上就决定,我也要买一本。
乌蒙山里的桃花源8.8梁俊 周晓丹 / 2016 / 中信出版社那个网友发图截取的都是一些风格比较怪异独特的作文,用一个字概括,就是“丧”。
让人不由惊呼,难道丧文化都已经波及到偏远山区的00后小朋友了吗?
有多丧呢,看看这篇,小学四年级的王吉利写的,《会死为什么还要在世界上》。
一个10岁的小姑娘,在作文里思考起了生与死,以及人生的意义。
还有一篇差不多同一主题的,是梁越梅的《为什么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和上一篇不同的是,促使小梁同学思考起这个终极命题的起因,只不过是被父母骂了一顿。
不光是关于生死,还有一些其他题材的作文,看起来也都丧丧的。
关于理想——《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孤儿》
记昨晚的一个梦——《地狱是个美丽的地方》
另一个小朋友的梦——《我是一坨狗大便》
这文笔,这想象力,感觉他们个个都是当作家的料子,而且还是颓废派先锋文学作家。
是不是很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帮小朋友?他们老师是怎么教他们的?
老师和孩子们这群孩子,都是贵州省威宁县石门乡新中学校的学生,他们的家大多是在附近苗寨,属于苗族的一个分支——“大花苗”。
从2003年开始,这所山村小学陆陆续续有志愿者前来支教。2013年,这里又来了一批新老师,其中有个男老师,叫梁俊,还有个女老师,叫周晓丹。
他们俩都教语文课,同时在教学理念上又比较接近,都觉得应该着重培养孩子的写作兴趣,而方法呢,就是不限制内容,不管什么都可以写进作文,鼓励孩子们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苗族的孩子,本来都是比较害羞的,根本不知道如何袒露内心,但是梁老师和周老师会把一些一般人看来可能根本不合格的学生作文,拿到课堂上念,比如学生韩天光写他爸爸放屁:
这个韩天光还挺洋气的,有个英文名叫彼得。再奉上一幅作者肖像:
孩子们大都爱拿屎尿屁当笑料,但是如果把这个写进作文,老师一般都会给差评吧。但是梁老师就允许这种内容存在,而且还要在课堂上给学生念。可以想见,孩子们肯定都会笑成一团。
梁老师觉得,这样的作文并不低俗,因为很自然,不做作,写出了孩子在家庭生活中感受到的一种别致细微的情趣。
这样的鼓励多了,孩子们自然就会敞开心扉,百无禁忌。学生罗超就在作文里大篇幅描述了自己拉屎的过程:
老师给这篇作文的评语是:“视角独特,观察细致,心态描写得很真实”。
这位就是罗超小朋友(不禁好奇他在吃啥…):
当然也不会全是屎尿屁,当孩子们慢慢体会到写作的乐趣后,他们就会注意观察生活的各种细节。山里的孩子从小与大自然为伴,植物动物日月星辰都是观察对象,比如我很喜欢的这篇作文:
这么短的篇幅,却能营造出一种魔幻、轻盈,又有点忧伤的诗意。
写这篇文章的安娥并不是苗族,而是彝族,书中介绍说她性格特别害羞,跟人说话都要低着头。
她妈妈因病去世了,爸爸在外打工,她跟爷爷奶奶还有妹妹一起生活。学会了写作这项游戏,害羞的她应该会少一些孤独吧。
还有一篇我喜欢的作文,写孩子眼中两只小狗的死亡。
其中除了能看到孩子宝贵的同情心,还有那种大人都不会想到的表达,比如“小狗的舌头有几百只蝗虫那么重”,以及“小狗死后的样子,像公园的石狮子”。
作者安定县,是老师眼里的标准好学生:
孩子们对动物不光是爱与同情,也有残忍。那个写爸爸放屁的韩天光,还写了一篇关于萤火虫的作文,内容却是对小动物的折磨虐待。
老师对此的态度依然是不禁止,可以写,但是会告诉孩子正确的科学知识,萤火虫的发光原理。
作文里负面的内容,只要是真实的,就是有价值的,因为这可以让大人了解孩子的想法,然后才能找到沟通和教育的方法。
所以韩普成同学写“我的爸爸”,就不是千篇一律的父爱如山,而是写爸爸抽烟酗酒打架的恶习。
可怜的韩普成同学:
甚至写民族这么敏感的内容,也可以直抒胸臆,不避负面信息。
韩聪写这篇作文的时候上六年级,按照苗族的传统,已经差不多快能结婚生子了。他能反思到苗族男人打老婆的现象,对此表示批判,还真是好样的呢。
而同为六年级学生的韩红,则有感于家里的女多男少,劳动力不够,表达了自己想当男孩子的愿望。
苗族的性别问题,从孩子们的作文就能看出个大概了。
如果你联想到的是歌手韩红,这里也献上小韩红同学的照片:
限于篇幅,对孩子们作文的介绍就到这里,以上提到的只是学生作文的很小一部分,其他内容还包括孩子们在山里的各种玩乐活动、假期进城的见闻、对苗族民间传说的搜集,有些甚至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
还有一项特别可贵的内容必须着重提出来,就是诗歌教育。梁俊老师喜欢诗歌,又会弹吉他,于是想到一个点子:把一些古代诗歌谱上朗朗上口的曲子,在课堂上教孩子们唱。
这个视频一定要点开,超级好听啊!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梁老师前后给几十首古诗谱了曲,不但在教室唱,还会带孩子们去辽阔山野中唱。
看孩子们唱得多么开心。背诗完全不是苦差事了,而是游戏娱乐。如果所唱的诗刚好是关于自然的,那就更妙了。
教孩子唱诗这事儿,后来就传开了,连中央电视台都请到了梁俊老师,带孩子们一起上了一档名为《经典咏流传》的节目,唱了一首改编自袁枚的诗——《苔》。
经典咏流传纯享版:梁俊《苔》很巧,这个节目我看过一期,而且那期刚好就有梁老师和孩子们的表演。老实讲,这个节目多数时候都挺尴尬的,只有那首《苔》,立刻就打动了我。孩子纯净的声音,和质朴的诗境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些孩子们就像苔花,在大山里暗自开放。老师教他们诗歌与写作,也许并不能换来更多物质的丰足,却一定能让那苔花开得更加清香。
除了唱古诗,梁老师和周老师还会在课堂上分享一些通俗易懂的现代诗,让孩子们多读,上课读,下课读,回家的路上还要读。这样接触多了以后,他们甚至会鼓励孩子们自己写诗。
孩子们的诗,有时会大大超出老师的预想。比如那个因为被父母骂而怀疑人生的梁越梅,这孩子是真有才华啊。看看她写的诗吧:
另一篇我很喜欢的诗,来自六年级的朱银春。
诗中第一句提到的张波,是班里成绩最差的一个学生。把小伙伴的名字写进文中,这在他们是常态,看起来也平添了几分童趣。
我觉得这已经是很成熟的现代诗了。据说朱银春父母双亡,和爷爷奶奶生活,他平时很贪玩,没想到却有这么柔软灵动的一颗诗心。
为什么看到这本书我会如此激动呢?实在是有感于现在国内的语文教育,太差劲了。
特别是写作能力的培养。孩子们从小就被教育,写作是为了考试,要取悦大人,而不是为了表达自己。
我们小时候的作文里,全是一些套话、空话、假话。
我是直到初中以后,看了新概念作文选,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文字是可以抒发自己的情绪的,从此才开始喜欢上写作,到了大学更是疯狂写作到不可自拔。写作对于我,不是为了炫技,也不是为了以后找工作,而是自我疗愈的过程。青春期大概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时期,性取向、家庭环境,加上身体不好,以及社交恐惧症,我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眼看快要发霉成抑郁症了。
是写作救了我。我与自己的内心对话,自己开导自己,发泄,或者思索,慢慢地,就没那么难过了,直到心结一个个解开,直到变得开朗、快乐。我总觉得自己是倒逆着成长的,小时候整天愁眉苦脸,现在反倒没心没肺了。
不过我也知道,在中国,大多数的孩子,根本想不到写作能有这一层功能。对于他们来说,写作文就是个负担。谁愿意逼着自己说假话呢,而且还是要用一堆华丽空洞的书面语精心修饰的假话。
如果到了中学才开始意识到写作的本来面目,可能就已经晚了。
曾经天真自然的心灵,已经被扭曲,被钳制,蒙尘了。
更何况,即使有那个意识,也没有合适的土壤。中学生的第一要务,肯定是高考嘛。有高考作文的标准摆在那里,除了我这样的傻孩子,谁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而成年后踏入社会,不管是工作中用到的文案,还是媒体上的语言,也都是空话套话。真话可以存在的空间太小,太小。
可我觉得,一个无法真实表达自己的人,一定不会是快乐的。
我看过太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文章,哪怕是中文系毕业,哪怕从事的就是文字工作,写起文章来还是一塌糊涂。说实话,根本比不上石门乡新中学校的孩子们。
石门乡新中学校学生的作文本区别就在于真不真。写文章,最重要的就是那份真。
新中学校的后续情况,这里也可以交待一下。2015年夏天,所有的支教老师都离开了石门乡,包括梁俊和周晓丹,他们回到了城市,结为了一对夫妻,有了自己的孩子。
现在,新中学校已经被当地政府接管,成为一所标准的公立学校。孩子们不用每天写作,更不会被老师带着去山里唱诗歌。有学生告诉梁俊,现在的老师,会在语文课上教他们写一些假的东西,因为这样有利于以后的考试。(具体可以看看澎湃这篇报道:)
那些作文与诗歌,就此成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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