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命题应跳出“辩证思维”的窠臼

纵观历年来的高考作文命题，几乎都陷入了“辩证思维”的迷思圈子。这是一个值得注意和反思的现象，因为这关乎下一代人才的创新能力的培养。

辩证思维既不是唯一的科学思维，也不是科学发现最有效的方法，而且它会让人流于肤浅和狡辩。今后的作文命题应引导学生提高批判思维的能力，培养学生的想象力、洞察力、逻辑推理等创造性能力，这攸关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

不管是全国卷，还是各省市的独立命题，虽然具体内容不同，但是作文命题的思路则高度一致，几乎都是举出两个或者更多相反、相对或者相关的现象，让学生谈自己的观点。从思维类型上讲，它考察的是学生的单一“辩证思维”能力。考生们要么选择一种立场，举例为自己辩护，要么各打五十大板，说明两方面的得与失。这种命题思路反映了语文教师的一种迷思，人们都相信辩证逻辑是放之五湖四海皆准的方法。

根据我的观察，作文命题所举的两个或者更多相反、相对或者相关的现象不外乎以下几种类型：

1、科技与传统

2、自然与人为

3、今天与过去

4、规则与破例

5、优秀与笨蛋

6、无私与亲情

7、坚持与放弃

8、选择与优劣

9、好事与坏事

10、民族与世界

几乎所有的高考命题，都可以归入上述这些类型。作文命题部分还常常特别注明，不得“套作”和“抄袭”，然而这样的命题思路不让学生“套作”也难，因为作文命题老师就在“套作”。

这种命题方式必然导致题目肤浅，学生的思维水准低下。就拿今年高考全国I卷的作文命题来说吧。是让学生看两张漫画，一张是一个学生考了100分，脸上一个嘴巴的印子，另一个学生考了55分，脸上是个巴掌印子。另一张是原来考100分的学生又考了98分，脸上出现了巴掌印子；原来考了55分的学生后来考了61分，脸上则出现了嘴巴印子。

这种题目既肤浅，又荒唐。这让小学高年级或者初中低年级学生作也许适合，然而作为高考题目实在不靠谱。最重要的是，用巴掌惩罚孩子是中国人的做法，然而用嘴巴奖励孩子则是“非我族类”的行为。特别是，孩子考100分和98分就得到如此“分明的奖罚”，天下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让学生来评价如此离谱的虚构情结，能考出学生的语文能力吗？我敢说，这种题目让很多大人也“无语”，如何让十几岁的学生写出一篇800字以上的作文呢？

“辩证思维”已经成了中国这种教育体制之下培养出来的人们的“思维惯性”。相比之下，欧美人的思维则是“一根筋的思维”或者说“认死理的思维”。我是学语言学出身的，中国学者的辩证思维能力虽然远比欧美人发达，但是所有的具有国际影响的语言学理论以及研究的概念方法都是来自欧美人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如此，将来很可能还是如此。人家发明了什么理论，我们拿来模仿验证，中国语言学始终走的就是这条路子。

美国的语言学流派分两大阵营，一是形式主义语言学，二是认知功能语言学。他们的观点针锋相对，各有各的杂志和学会，各有各的圈子。我刚到美国读书时，是师从认知语言学创始人Langacker，他从来都是在批判形式学派的。那时我就发现，美国人做学问就是认死理，一头撞到南墙上。我们中国人遇到这种情况，马上会想到两个流派各有所长，一个人应该兼容并蓄，取各家所长，“有容乃大”嘛！但是在美国语言学界，看不到我们期待的那种在各个学派之间“和稀泥”的学者、课程和图书，他们没有“容”，但是“乃很大”。这是很值得反思的。

我亲眼目睹“辩证思维”的中国留学生与“一根筋”的美国教授之间的冲突。我1996年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校区做研究，期间旁听了功能语言学大家SandyThompson的课，她在课堂上经常批评乔姆斯基语言学。听课者中有一位来自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小王，他课堂上指出乔姆斯基学派也有其可取之处，当时就把Thompson搞得面红耳赤。最后小王这门课拿了全班最低分，为此他十分不高兴，本来他还想从哲学系转到语言学系，这下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美国教授不是不知道对立学派的长处，但是他们有个观念，他们的存在和价值在于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所以他们对自己的观点很执着，不妥协，想方设法为自己辩护。

宗教信仰也能说明东西方人思维的差别。即使基督教内部，也是门派林立，壁垒森严，不允许一个人同时参加多个团体。我刚到美国时，被这种文化搞晕了，都是基督教的人，因为派别不同，都在宣扬自己的好处，甚至说对方是邪教。可是咱们中国人，对宗教的派别观念非常淡漠，一个人可以信多种宗教，参加多种宗教团体，只要能够保佑自己免灾获利就行。没有信仰的坚持就不会有宗教，中国人太讲究实用，所以中国人就没有属于自己民族的宗教。

根据我的观察，中国学者的科学思维能力明显弱于欧洲的。我于2010年访学斯坦福大学的时候，旁听了一门物理系教授开设的《自然科学哲学》这门课，这学期这门课主要讨论的是“浮现理论（emergence）”。课堂上发言最活跃的是一位来自法国的访问学者，他的英文口音很重，但是发起言来滔滔不绝，经常把课堂气氛搞得很热烈。课堂上也有来自北京某高校的访问学者，他们不仅一言不发，听了几节课后全都走了。我虽然一直坚持下来，但是课堂上也插不了言，思维跟不上呀！

欧美的世界知名大学都开设有“批判思维”的写作课，我看了一些这类教材，都没有中国这种训练“辩证思维”的内容。在这方面，中国教育与欧美教育相比，我认为有以下明显的差别：

中国的作文命题更重视观点和结论，强调不偏不倚，不走极端，说理周全等。老师往往看重的是考生的文笔和书法这些外在的东西。

欧美写作命题则强调思维的质量，比如证据和结论之间的逻辑关系是否成立，如何根据证据提出假设，又如何形成自己的观点和洞察力等。老师看重的是考生的思考力的独立性、创新性和深刻度。

中学作文教育不仅仅是考察学生语言表达的问题，也是培养下一代创新能力的最佳途径，所以值得引起语文老师和教育管理者的高度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