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素材之《痴人张岱》
2020-09-18 09:12:02
张岱是个有趣的男人。女人都爱自己的男人有趣,这样,在一起时就怎么也不会寂寞。有趣,其实是因为参透了风月,并将之落实到平常的生活中来,让日子每一天都不重复过。
我们都知道张岱是个资深戏迷,资深到什么程度?连躺在庞公池的小船里读书时,他都要带着家中的小傒(戏子),人家在船尾唱曲,他卧在船头时而看书、时而望天,困了就在曲声中呼呼睡过去,用他的话说,叫“一枕黑甜”,黄昏时醒来,已经“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如此奢侈的闲情在张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以说,这就是他最平素的生活状态,并不具有传奇性。崇祯二年八月十六那一夜,给张岱的整个人生罩上了一层若即若离的鬼气,或者说,仙气。在途经镇江去兖州的路上,刚过金山寺,已是二更天,张岱进龙王堂的大殿一逛,一片漆静,转身看看外面的夜景,“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想必心弦被这种疏落的美柔柔一勾引,兴致马上就高了起来,嚷着让随身的小傒速速携戏具来,在大殿中盛张灯火。指令一下,锣鼓喧天,众小傒很快就唱开了,唱的是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想来也是张岱身处长江边有感而发吧。站在长江边看自家戏班演长江戏,这简直就是一种行为艺术,相当的我行我素,我自作多情地把它理解为张岱用唱戏的方式给长江写抒情诗。这戏一唱,引来了一寺的和尚。有老僧目瞪口呆地张着嘴,不时地用手背揉眼睛,又打哈欠又大笑又打喷嚏,但也仅仅止于此,一点都不敢上前问他们是何许人,因何事何时至。等到张岱觉得尽兴了,天已快蒙蒙亮,他便与小傒们着手解缆过江,来无影去无踪,丝毫不理会身后一堆和尚们的反应。山僧们倒也识趣,追随着他们一路到山脚,大气都不敢出,“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我猜,张岱肯定对此次导演的行为艺术特别得意,心想:就让那帮和尚开开眼界吧,猜我是人是怪是鬼都好。说真的,人生豪迈时总是似真似幻。于张岱来说,随处都是舞台,随时都可以把人生过得像戏一样,但那戏里,又哪一处不透着人生的趣味?其实戏只是张岱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吃喝玩乐于他,丝毫不在话下。比如,他曾自制一种“兰雪茶”,声名马上就传开了,很快就有冒充的“兰雪茶”在市场上流通起来。但是张岱从来没想过去给“兰雪茶”申请个专利什么的,他追求的只是一种闲淡适意的生活格调,别的他一概不在意。“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白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张岱如此形容兰雪茶。“兰”与“雪”都是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中最纯最雅格最高品最洁的意象,心中有兰雪,笔下才有兰雪。不知不觉中,张岱把他的“一肚皮诗书”流露于他自制的“兰雪茶”中,简简单单,这就是他的生活。还有更令人艳羡的,就是张岱列出的那一长串全国土特产的名单,真不愧他自封的“越中清馋”名号。馋到什么程度,他笔下的那一场蟹会则是现场直播。不去描摹细节,且看那一干人吃完蟹后的状态吧,“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最后那两个“惭愧”听上去煞是撩人,而你只能眼巴巴地淌着口水意淫。你想想,佐餐的瓜果酒蔬且不说,吃到最后用来漱口的水,是我们那亲爱的张岱发明的兰雪茶,这帮人真是太会享受了!张岱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有贵气的雅人,但是雅不避俗,大俗才能大雅。说他有贵气,其实就是总能把日子过得很享受,看上去很有品位。比如读书一事,张岱为了创造一个适意的读书环境,真是不遗余力。他先后在很多个地方读过书,不少是他自己动手开发出来的,前文提到的庞公池属于“水上书房”了;还有他在倾圮的老屋基础上修建的梅花书屋,周围种着可心的花草,“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璎珞”;还有不二斋,好一个满耳秋声的清凉世界,“高梧千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腊梅补之”,张岱乐得在其中“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在这些个环境里,我们可以把张岱想象成丛林里的一只猴,或者一只鸟,要么是小溪里的一尾鱼,或者一只小蝌蚪,总之,自由自在就好——读书倒成了次要的事情,在怡人的环境里沉醉、甚至迷失,才算是尽本分。说他是个俗人,就从他的“贫”说起。说实话,读《陶庵梦忆》,我总会被张岱的贫嘴逗笑。比如写到金陵茶人闵老子,张岱用“喜,叫绝,匿笑,吐舌,又吐舌,大笑”这一连串动词十分嬉皮地勾勒出闵老子对他态度转变的过程,直到最终心悦诚服地与之定交。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种江湖义气,也体现了张岱自信于对闵老子友谊的志在必得,因为他知道,比他张岱懂茶的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所以他说起话来未免就有点翘尾巴,读来十分可爱。比如写西湖边上的豪宅包涵所“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嫌普通话说来不尽兴,把杭州方言都用上了,“左右是左右”,简直说得有些气急败坏、哗众取宠的意思了。但这正是张岱的惹人爱处,我猜,如果他为了讨自己爱的女人欢心,多半也会如此用力。冬天独自去西湖看雪,他写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好家伙,量词的妙用简直模糊了人、物和风景的性质,一切仿佛都入了画,十分的静谧和寥廓。张岱量人为“粒”,显得十分自然,如我等庸人冷不丁也东施效颦之,想必就要遭白眼球了。说到底,“贫”是需要底气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幽默是一种能力,需要厚积薄发,学识和见识则是孕育幽默的土壤。难怪提起当时的噱社来,张岱像个小女生一样一脸神往,并且勇敢地站出来,说噱社同仁所说的如“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老年恶心呕吐,以手挖入齿啮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之类话“是格言,非止谐语”。再如审美。张岱的种种审美行为,在我们今天来看,也都还呈现为一种令人艳羡的风雅。比如友人夏耳金的世美堂灯,剪彩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这不禁让人想起东坡先生咏海棠的“惟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是同样风雅的千古佳话。再如,某个闰年的中秋,一样的月光,在张岱的眼里就变得鲜活灵动,“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也不知当时的他是在意淫别人,还是在自恋。西湖七月半,张岱一口气写了5类人,他得意地把自己归属于第5类,“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直到最后,满湖的人几近散尽,他于是“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香气怎么会“拍人”呢?只能说是张岱会享福享到家了,五种官能串通一气,处处灵敏,又或者在一枕清梦中被一名荷花也似的佳人的体香熏醒了?这种美事,每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再看张岱周围的一圈人,比如好友,号称陈老莲的画家陈洪绶,张岱用几近夸张的诙谐口气猛赞他“才足掞天,笔能泣鬼”,紧接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用一个无伤大雅的月下艳遇来点出陈章侯的好色。当陈章侯趁酒意将他与陌生女郎并喻为虬髯客与红拂女时,人家很大方地同意,并欣然就饮。但当酒壶见底、女郎告辞时,陈章侯问女郎住处,女郎却笑而不答。她离去后,陈章侯怎么也追不上她。张岱在一旁想必在想入非非之中偷笑。这种令人怅然的神秘女子就像头顶那轮令人怅然的月亮,美就美在遥不可及。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在于相互包庇,那点总在蠢蠢欲动的花花肠子一旦泄露,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一笑了之就可,但生活因此多出了许多幻美的绮色,于张岱和陈章侯这种老牌文艺男青年来说,实在是灵感的触动源。张岱以友人祁止祥为媒抛出了他的择友观: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由此也可以看出张岱是个十足的真性情。就像张岱站在烟雨楼畔的柳湾桃坞边痴迷伫想的那样,“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真是一个意淫家,同时可见他身为江南才子的一往深情。男女相悦至此,连一个世俗而喜气的“爱”字都说不上,就是相逢一笑,仿佛花瓣着水两相清,但彼此间的喜欢却是真的。还有张岱与他那些一见如故的朋友们,比如在金陵桃叶渡畔闵老子家中偶遇的老乡姚简叔,张岱在文章中一上来就给了姚简叔很高的评价,“画千古,人亦千古”。姚简叔本是个落落难合的人,“孤意一往,使人不可亲疏”,对张岱却“一见如平生欢”,且很随意地就下榻在张岱的住处,不拘小节,看来是真性情碰到真性情,惟有性命相见了。以上种种,简直就是《诗经》里淳朴民风的再现,又分明有一种纵横不羁的江湖气。因为气真,所以情深,情到深处人痴绝,亦有情到深处人孤独。张岱是个痴人,所以总爱说梦。人痴是因为太过眷恋前尘,所以说起梦来不免大肆渲染,不遗余力。如美国学者史景迁所说,张岱是个“挖掘者”,经历了明朝的覆灭成为遗民,前半生一瞬间化而为梦,他不是没有过迷茫,“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悉人间”。痛定思痛,后来他清醒地意识到,“只要有人追忆,往事就不必如烟”,于是他很愿意来做这么一个记录者,搜肠刮肚地记录往昔的富丽繁华。他以梦为马,甘于寓居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将乡愁置于对当下的关怀之上”,甘愿“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情,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亦不悔。即便此刻已地老天荒,山河沧桑,时常不胜身世之感,但一个辉煌的朝代(明朝)落幕后,总有些东西需要留下来,一定要有人来使它留下来,而张岱则成了这个自发的志士,只因为他对那个逝去的朝代和无数个湮灭的梦太过有情。说到底,张岱虽自称“少为纨绔子弟”,但他在骨子里却是个襟怀抱负的志士。且看他对留都(南京)报恩塔的盛赞,“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全然一副率真爽落的气派,仿佛一个偏执地歪昂着头的孩童。再看他对开辟了永乐盛世的明成祖朱棣那由衷的敬意,“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这种红彤彤、赤裸裸的赞誉简直不符合张岱一向吊儿郎当的气质,太正了!由此可见张岱骨子里是很严肃很认真的,是个有经纬天下之志的好男儿。其实从他的《自为墓志铭》里,我们可以窥见一二。6岁时,祖父在带张岱去武林的途中遇见跨鹿游钱塘的陈继儒,陈眉公听说张岱善对对子,于是有意考他一考。陈眉公指着屏上的《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马上应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听小张岱把自己和大文豪李白相提并论,且对子对得如此天衣无缝,陈眉公马上大笑起来,跃然起身说:“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这句话后来被张岱刻在心里一辈子,成了他心底的朱砂。几十年后,家破人亡、夕阳惨照之际,独自品味这句话,他想必越发心酸,痛语:“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张岱一生曾有过一次“出格之举”,用他自己的话说,“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但个人终究无力回天,明朝终究还是覆灭了,张岱只认自己是个明人,所以下半生郁于一身遗民气中,凄凄惨惨戚戚,时有隔世之感。《明遗民传》中说他“衣冠揖让,绰有旧人风轨”,这就对了。明人张岱是个纯真的痴男。比如看白洋潮,他只顾着看潮水在他面前“半空雪舞”,很惊眩,“坐半日,颜始定”。若是一个理性一些的人,他会考虑是不是要往后挪,防止潮水把自己卷走,可他却在原地呆坐半晌,才渐渐定下神来,此为一痴。去栖霞山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对着涣散了的彩霞,张岱的思绪又不知意淫到哪里去了,想必也是如霞光一般的绮艳吧,此为二痴。连下三天大雪,晚上八九点去湖心亭看雪,张岱以为天下仅他一个人有此闲情来赏雪,谁知湖心亭早已被一个客居西湖的金陵人捷足先登。被拉去强饮三大杯烧酒后,张岱告辞。回到归舟上时,只听得舟子十分客观又小心翼翼地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想必张岱也会超脱些许怅然,对那位金陵痴客口服心服吧。汤显祖说他“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汤显祖毕生的遗憾。而张岱的痴绝处,亦可说是“不得释怀处”,我以为是西湖。对于浙江的“西湖、鉴湖、湘湖”这三湖,张岱有一段妙论,他视湘湖为处子,视鉴湖为名门闺淑,却说西湖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如果一个男子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女子为“妓”,想必他对她是真爱,亦是真恨。之所以说西湖是张岱心头的痛点,我们可以从他的文章里的自相矛盾处窥见端倪。他把西湖喻为人人得以艳羡、乃至轻慢的“曲中名妓”,之后引出她在“秋冬”、“月夕”、“雨雪”会受冷落,但张岱整本《陶庵梦忆》中历来为人熟知的两个名篇《西湖七月半》和《湖心亭看雪》,描写的恰好是他在秋冬、月夕和雨雪时节游西湖的景致。七月半的夜里,张岱在西湖边看月又看人,最后独自荡舟荷花丛中沉于一枕清梦,十分唯美,像是人与自然的一次灵与肉的水乳交融。住在西湖的那个冬天,大雪三日,张岱心情十分缠绵,兴致昂扬,“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正是张岱期待中的西湖,她的领域是神圣的,她的寂寞是高不可攀的,她的灵魂是与张岱一起呼吸的。张岱趁盛雪无人,独自泛舟于西湖,与心底热恋的情人素面相见,这情境,就是风流才子与青楼佳人之郎情妾意的绝唱,更悲壮的是,很可能张岱一生就见过这么一次素雪中的西湖。此刻,让我们把西湖摇身一变为一个女子,一个令张岱魂牵梦萦却怯于言爱的女子。我大胆设想,她是南京朱市妓王月生。张岱还曾提到一个女戏子朱楚生,说他有一天曾同楚生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可见令楚生系心者并非张岱,见“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的朱楚生泣涕零如雨,张岱却爱莫能助,无法走入她的内心,可见此情的涩勒处,是楚生的自我幽闭断送了张岱对她盛誉之下的爱慕之心。张岱的妻妾很少被他在作品中提到,却屡次提到王月生。王月生“善楷书,解吴歌,好茶”,这些都与文人张岱的爱好相投,但这不足为奇,琴棋书画曲茶,名妓自然要有其中几样拿得出手。最特别的是月生的性情,“寒淡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这一点简直把张岱迷得要死要活。一个“梅”字,其实是张岱骨子里高标的象征,其他花树他也爱,但他最心仪的还是“梅”。比如他给自己的书屋命名为“梅花书屋”,识得杭州西溪梅“梅骨古劲”,用来读书的不二斋“高梧千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稍空了出来,张岱便以腊梅补之。而王月生那种孤清冷艳的气质,像极了“凌寒独开,暗香浮动”的梅,这直冲冲地就撞到张岱心坎里去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张岱本是个清高的人,竟也为王月生写了一首看上去简直有点低声下气的诗《曲中妓王月生》,其中一句“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见此茶解语矣(兰雪茶)”道破天机,看来张岱这次是真中招了。但王月生再美再傲再清高,终为一妓,逃脱不了被摆弄的命运,像极了张岱所痛语的“曲中名妓”西湖。因为都好茶,张岱有时也会在秦淮茶人闵老子家与月生相见,月生甚至会陪张岱同游燕子矶,因为相知相惜,他们肯定也会如白居易遇琵琶女那样动情地说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类的知心话,但这一刻的良辰美景终究无法代替一生的相濡以沫,故惟有伤痛地相失相忘。但谁都知道相失相忘其实意味着“莫失莫忘”,但事已至此,此情已不可待,惟有两处皆“脉脉不得语”了。张岱对那些命运不济的女子是同情的,对一些具有奇异色彩的女子则是暗自欣赏。而他对这些女子生活场景的呈现多半用平白隐忍的叙述笔法,而非赤裸热烈的抒情,亦不投射议论,就是用事实来说话。比如说到繁华的二十四桥风月,张岱关心的是那些烟花女子们凄楚的命运,他竭力用一种克制的叙述来呈现,如“沉沉二漏,灯烛将尽,茶馆黑魆无人声,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中,渐带凄楚”,“凄楚”二字其实还是不得以微露了他内心的悲悯。再如“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俱不可知”,实则暗示了未寻到男客的妓女们非饿即笞的苦命,张岱写到这里,想必已经“欲语泪先流”了。说起他的癖友祁止祥的宠人阿宝“娇痴无赖,故作涩勒”的性情时,张岱似愠实慕,“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可见张岱对有奇异色彩的女子是爱慕的,就像他爱恋“孤梅冷月”般的王月生一样,而这样的奇女子往往苦命,这很容易就会触碰到张岱的悲悯之心。故国之痛、乡情之思、名妓之恋和悲悯之心,让张岱成了一个千古伤心人。因为伤心,所以不平,不平则鸣,所以有了他滔滔不绝的文字。周作人说张岱是一个城市诗人,说得真好。从大运河畔的扬州往东南延伸,经南京、杭州两大重镇到绍兴,张岱对这一带很熟。他颇为得意和赏心的,是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扬州清明。还有故乡绍兴,无锡,瓜洲,金山,也都为张岱一提再提。史景迁说,张岱借他对王月生的爱恋“勾勒情感深处的那种痴迷”,而这种痴迷是一种“至纯之力”,如此,情到深处,他的城市诗歌才能源源不断地哀愁不尽,才能竭尽全力、甚至不无夸张地把那个梦一般消逝的明朝的繁盛与美丽细致入微地描画出来,让整个王朝在张岱梦一般的文字里回光返照,容光焕发。我愿把张岱想象成一株“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孤梅,他对西湖、对王月生无望而深沉的爱,像极了他每每终寻不得的梦。他的《陶庵梦忆》一书,以明朝留都王气之象征“钟山”开头,以自己的梦境“琅嬛福地”作结,真是起亦梦,终亦梦,“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这样幻灭的现实处境,需要有一颗多么庞大的心来承受!张岱是聪明的,他对任何人都不作期待,“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说得刚强,其实还是希望自己的心曲有人来知音。张岱描述的屡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琅嬛福地”简直就像一幅画,其中一石庵有书柜,打开的书里全不是文字,“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梦中读之,竟“似能通其棘涩”,在我看来,这印证了他十分在意读书环境的心思,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整个梦境,最令我心折的是末一句,“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读来朗朗上口,却见得他骨子里的沉痛,浑似倪云林古淡的画境,浩瀚如海的深意都化入萧简的走笔,像飞白一样令人爱上,又令人哀伤。崇祯二年的那一次金山夜戏,很像是张岱命运的一次预演。兴致来潮,一夜好戏,剧完将曙,他带着小傒们解缆过江,身后是一堆目瞪口呆的山僧。而张岱一行,在明迷的天光中远远淡去,简直不落阴阳,我当他们,仙去了。阅读剩余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