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蕴丰富  百读不厌——卞之琳《断章》写作成功的秘密

卞之琳1910～2000，江苏海门人。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著有诗集《鱼目集》、《十年诗草（1930～1939）》、《雕虫纪历（1930～1958）》，小说《山山水水》，纪实文学《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译著《莎士比亚悲剧四种》、《英国诗选》、《英国诗选??附法国现代诗十二首》等。有《卞之琳全集》（三卷）。《断章》①系其诗代表作之一。 《断章》，写于1935年10月，曾收入卞之琳的诗集《鱼目集》。全诗共两节（每节两行）。此诗篇幅虽短，却是卞之琳最受读者欢迎的一首诗。对此诗的主旨，历来有不同的看法，诗人自己的解释就与现代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健吾的观点不一。李健吾撰文评论卞之琳的诗集《鱼目集》，在1936年2月2日写就的文字中于评论《圆宝盒》时指出：“是的，在这错综的交流上，生命——诗人的存在——不就是‘好挂在耳边的一颗/珍珠——宝石？——星？’还有比这再悲哀的，我们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都是装饰：‘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②其中，李健吾所引用的“明月”两行诗正是《断章》中的第二节。在看到李健吾关于《鱼目集》的评论之后，卞之琳于1936年4月16日撰写了《关于〈鱼目集〉》一文，发表了与李健吾不同的看法：“此中‘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看重，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③李健吾于1936年5月16日又写了一篇文章《答〈鱼目集〉作者》，就卞之琳的《断章》重申了自己的看法：“例如，对着这样一首四行小诗：（其后有《断章》全文，本引文中省略了——引者注）我冒然看做寓有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而作者恰恰相反，着重在相对的关联。我的解释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绝不妨害我的解释。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④这里，李健吾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对一篇作品，作者与评论者不同的解释，可以并行不悖。这与清人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中所说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⑤有相似之处。事实上，卞之琳的《断章》可以有几种解读： 一是可以将《断章》解读成一首写景诗。诗中，选择了“你”、桥、风景、看风景人、楼、明月、窗子等物象、人物并就此巧妙地加以组合，尽管对看风景人所看的风景没有作具体描绘，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将此诗视为写景诗，因为诗中的物象等组合本身就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读者看到这些诗行，脑海中便不难浮现出独特的景致来，倘若读者是一位画家，便不难据此诗画出一幅颇有风味的风景画来。可见，将《断章》理解为写景诗似无不妥。 二是可以将《断章》解读成一首哲理诗。诗中所揭示的哲理，正如诗人自己所说的是“相对”。在“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中，主体是站在桥上的“你”，风景则是“你”看的对象；在“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中，主体转换为在楼上看风景的人，而原来是主体的“你”则转换成了客体，也即被看的对象。在“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中，“你”是主体，而装饰了“你”的窗子的明月则是客体；在“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主体转换为别人，而原来作为主体的“你”则转换为客体，变成别人的梦的装饰。相对的哲理也就在这主客体转换中巧妙自然地表现了出来。可见，将《断章》理解为哲理诗理由也颇为充分。 三是可以将《断章》解读成一首爱情诗。五代南唐著名词人冯延巳有首词《鹊踏枝》⑥，上阙“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写爱情，写惆怅之情；下阙“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写景，情景交融。《断章》，与“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有神似之处，却非简单重复该词句，而是具有时代的特征、独特的个性。不过，冯延巳的词写爱情，写惆怅之情，《断章》是否也可以理解为爱情诗呢？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卞之琳曾谈到自己写白话新体诗受到的影响：“我写白话新体诗，要说是‘欧化’其实写诗分行，就是从西方如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那么也未尝不‘古化’。一则主要在外形上，影响容易看得出，一则完全在内涵上，影响不易着痕迹。”⑦可见，他写白话新体诗，受西方的影响，也即所谓“欧化”，又受古典诗词的影响，也即所谓“古化”，只是其诗“在内涵上”表现得“不易着痕迹”。《断章》在内涵上便受“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影响，却不露痕迹，并且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来含蓄地写爱情。台湾当代著名诗人余光中仿照《断章》诗意写了一首诗《连环》： 你站在桥头看落日 落日却回顾 回顾着远楼 有人在楼头正念你 你站在桥头看明月 明月却俯望 俯望着远窗 有人在窗口正梦你 此诗细化了《断章》的描写，也将“相对”的哲理揭示得更明白，将爱情也抒发得更明显。将《断章》与《连环》对照阅读，我们可以加深对《断章》的理解。 为何可以将《断章》作出数种解读呢？当代著名学者杨匡汉在谈及诗的多义语言时有一段精辟的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说：“诗语的多义多解，需要诗人巧妙的语言本领，但我们同时不能忽视一个事实：对于任何一个诗人来说，注意语义的选择，比着眼于语义的多寡更为重要；多义的词语也应放在最恰当的场域。一首蕴藉丰富的诗，置于语义场的语言该像一颗恰到好处的多面体的宝石，映现光的不同折射和色的不同组合，并且‘词起波起’，唤起人们丰满而自由的读解，也把诗之传学和诗之接受，有机地联系了起来。”⑧根据杨匡汉先生的这段话，我们再来谈卞之琳的《断章》。此诗从表面上看，词语都浅显而常见，但诗人对这些词语“注意语义的选择”，并且达到了“置于语义场”如同“一颗恰到好处的多面体的宝石，映现光的不同折射和色的不同组合”的艺术效果。因此，诗的含蕴丰富，给不同生活体验的读者不同的解读，这是此诗写作成功的最大秘密，也是让我们百读不厌的主要原因。 注释 ① 原诗详见卞之琳：《卞之琳文集》 国家十五重点图书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页。 ②李健吾：《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4页。 ③卞之琳：《关于〈鱼目集〉》，李健吾：《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7～98页。 ④李健吾：《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0页。 ⑤ [清]谭献：《复堂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87页。 ⑥此词的词牌名，现在的版本大都作《鹊踏枝》。《近体乐府》卷二作《蝶恋花》，可参见曾昭岷等编著：《全唐五代词》上册，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50页。此词全文，不同的版本也略有不同。本书所引此词全文依据黄进德：《唐五代词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56页。 ⑦卞之琳：《雕虫纪历（1930～1958）》，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自序之第15页。 ⑧ 杨匡汉：《中国新诗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