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宋惠莲:不贞妇人的良知和贞洁
《金瓶梅》所以了不起,是作者嘲讽尽管嘲讽,但并不因之失去同情心,而且对人生始终有很尊重的态度。这一点,我们且用第廿二回开始的宋惠莲故事解说一下。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女儿,父亲是卖棺材的。她长得很俏丽,人又聪明伶俐。家里最初把她卖去当婢女,后来她嫁了个厨役蒋聪,又随随便便的和西门庆的家仆来旺勾搭上了。到蒋聪和伙计打斗身死,她请来旺转求西门庆之助,捕凶手报了夫仇,然后嫁了来旺,来到西门庆家。不久, 看了玉楼金莲等人打扮,她把鬏髻垫得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 西门庆挑她,她就做了他的姘妇。
这样身世和行径的女人当然不会受人敬重,书中西门宅里的妇女和玳安平安那些狡猾的家僮都瞧她不起;我们读者的看法大抵也差不多。作者初时的态度似乎和我们很相近,他用一种很活泼的讽刺文体写她自以为飞上枝头的洋洋得意状。就在与西门庆通奸的次日,她出到大门口,用西门庆给她的银子买东西,骚扰那些在西门庆手下做买卖的老伙计: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 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 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她门首看。 几时来一回,又叫 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 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 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她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帐,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她捶。
她很容易就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常参加主人家的妇女活动。在花园里,她跟吴月娘、李瓶儿、潘金莲和西门大姐一道打秋千,她打得最好,荡得最高,露出很漂亮的 大红潞绸裤子 ;在房间里,她看着她们打牌,灵牙俐嘴地表示很多意见,让孟玉楼骂了。元夜晚上,她也跟人家去 走百病儿 ,看放花炮,和陈经济打情骂俏:
女婿陈经济躧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 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 经济道: 俺们如今就行。 惠莲道: 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 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着众人走百病。 那宋惠莲一回叫: 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 一回又道: 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仗我听。 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
那时西门庆常给她一些银两,她拿了来到大门口买东西、衣物、汗巾、花翠、香粉,还有论升的瓜子,自己嗑,也大方地送给各房的下人。这样下来,她越是以为自己与别的仆婢不同,普通的役事都不肯动手,只是呼喝别的仆婢去做。元宵那天,西门庆家饮合欢酒,她给自己一个主仆之间的位置:
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口里嗑瓜子儿,等到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 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攒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有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里去了!
她吐得一地的瓜子壳,画童也只好忍着气替她扫了。过了两天,西门庆在大厅上要茶待客,来保的妻子惠祥在厨下煮饭没有工夫,惠莲又以煮茶是 上灶的 的职责为理由而不肯动手,后来西门庆追究责任,罚了惠祥,惠祥便狠狠地指着惠莲臭骂了一顿: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吧?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 上灶的 老婆来,巴巴的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 上灶的 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讽刺作家把一个人物嘲笑和羞辱到这地步,通常就结束了;即使还未写完,再下去也不过是这样的态度。可是《金瓶梅》中惠莲的故事还有另外的一半。西门庆当初是以替蔡大师织造生辰衣服为借口,把来旺支使到去,而与惠莲私通;现在来旺办完事回来了,他从孙雪娥那里得悉妻子不贞,又知道潘金莲包庇他们偷情。事情开始变复杂,来旺不但打惠莲,并且在醉后大声骂潘金莲,扬开她的历史。这些话给人传给潘金莲听,金莲又羞又恨,毒害的心就起了。她向西门庆哭诉,教唆他除去来旺。西门庆去问惠莲,惠莲极力替丈夫洗脱,又建议西门把他再遣出去, 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和她亲了嘴,打算就这样办。但他是个耳根最软的人,给潘金莲再说了一次,又转了心,于是装好圈套,捉了来旺,诬告他意图谋财害命,关到监狱里去。惠莲初时很怨愤,哭个不停,但是西门庆谎说不会难为来旺的,又不准家人泄露狱中真相给她知道,她听说来旺果然一下也没有打着,就转了心,不哭了。她求西门庆早日放了来旺,又劝给他另娶,这样她自己就完全是西门庆的人。西门庆也肯听,两人谈得好好的,还到床上去。事后惠莲不免面露得色,那些话辗转去到潘金莲那里,潘金莲再次把西门说转了心,要下毒手害来旺。幸而有个叫阴骘的官员主持公道,来旺没有送命,只是打了一顿,流放到徐州去。他起解之前回西门府想拿衣物并见见妻子,但给赶打了出去。这些事本来都瞒着惠莲的;后来有个僮仆漏口让她知道了,她就大哭, 我的人哟,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 哭了一回就取一条长手巾拴在房门楹上自缢。
她这回没有缢死,人家发觉了,把她解了下来。她坐在冷地上,说不出的灰心:
须臾嚷得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见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她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她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 原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 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她不曾,一丈青道: 才灌了些姜汤吃了。 月娘令玉箫扶着她,亲叫道, 惠莲孩儿,你有什么心事,越发老实哭上几声不妨事。 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她上炕,她不肯上,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只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 你搀她炕上去吧。 玉箫道, 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去。 西门庆道, 好强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 惠莲把头摇着,说道: 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去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读者头一次细读《金瓶》至此,恐怕都不免吃一惊。我们大概是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少妇:我们一方面不肯相信这就是宋惠莲,因为我们一直觉得很了解她,我们见过她娼妓似的作风,见过她如何在通奸之时被人撞破而红着脸,第二天跑去跪着求饶,她明显地是个很庸俗不足道的脚色。可是现在她把极度的哀痛与灰心扔到我们脸上,我们受到那种 认出真相时的震惊 ,不敢再执着过去的判断。在以后的故事里,她果然再也不跟西门庆有瓜葛,既不跟他睡,也不要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