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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03 24 。因为上学的原因经常是一个月才见一次。这次去是为了告诉他们我考了第一名。就是这么虚荣的目的。

但是今天我告诉爷爷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很激动，眼角隐隐有咸涩的水渗出来，耷拉下垂的眼皮包裹着的浑浊的眼球里的泪几乎要灼伤我，霎时有一种光彩决绝地释放出来。他的皱纹里横亘的我们俩相差74年的光阴， 都在告诉我他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他一遍遍说我真乖真听话，说我是他里唯一的念想。

在这之前也受过一次震撼，昨晚告诉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原本蜷缩在被子里，皮肤散发出一种衰朽的气息，无力挽回。他极其无力地，就那么躺在那里，我的心里的剧痛一层层地翻涌上来，真的是一层层地翻涌，海浪一样要把我淹没。他原先也不高，但是此刻蜷缩着就像一个婴儿，或许人一步步接近的尽头的时候也在奔向生命的源头，一点点地恢复了最本真的样子，用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的姿势。我说我考了第一名，他“噌”地一下坐起来，开始鼓掌，对竖大拇指。他的，枯瘦的，衰朽的手指。

我必须要好好写一写我的外公。我的人生中出现过一些对我的轨迹有重大影响的人，外公是其中最亲的一个，没有他，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拖了很久的文了，今天要写完。

他以我的疾速衰老下去，我无法想象，我生命中那个一直如此强硬而温柔的男人，聪明而老实的男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外公是读过书的，年轻的时候写得一手好字，酷爱水浒和武松，喜欢婺剧。他极爱养花，我幼年最美好的光阴都在兰菊芬芳中缓缓流逝，爱像指尖的砂一样，挽断罗裳留不住。

他不太善于表达感情，所以种花。我的是个贤惠而单纯的女人，名字里有一个菊字，她也和这花一般清淡素雅。外公种下的菊花在时开得极盛，白的纯洁，黄的矜贵，紫的深沉热烈，一簇簇地盛开在庭院里，浸泡在潮湿的月光中。那些花瓣迎着晶莹的露水悄然生长，纷披流散似罗裳。而我已经说过，一切，挽断罗裳留不住。那时候上《的花儿落了》，已经在外公生病几年之后具体几年我记不得了。那里面说英子的父亲被邻居笑说“因为你喜欢养花，才有了这么一群花一样的女儿。”心里像有一只拳头不断地捅，捅得鲜血淋漓。曾几何时，我们祖孙也这样开过玩笑，因为他太喜欢养花，所以他的三个孩子里只有舅舅一个儿子，而他的孙辈外孙辈，则无一例外都是女子。我一直迷信地相信我的前世是一株花，被他粗糙而宽大的手掌扶植过，今世我来报恩，像《聊斋》里慧黠的小狐狸一样，只不过用的是而已。

05年的时候他中风，从此以后性情大变，这性情指的固然不是性格，而是他的行为，他的思想变得像个孩子，而两三年前又终于确诊了，是阿尔茨海默症。 有一段我极度疏远他，他夹的菜我不吃，盖的被子一脚踢开。我总以为是我嫌弃他了，嫌他不再灵活的头脑，嫌他老是不怎么干净的衣服和皮肤，我原以为我就是这么薄情，我以为我又认识了我的性格里的一个阴暗面：那是我的外公呵，嫡亲的外公，我就因为他变了，所以开始厌弃他。我现在在电脑面前哭的泣不成声，我现在知道我不是嫌弃他，我是害怕，是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永远地，以精神的方式离开，留下这么一个衰朽的躯壳，我觉得有朝一日若连他都如梦幻泡影我的过往还有什么留得下。我真的很恨我的幼稚，我在他尚且健康的时候，老是不听话老是调皮老是不安心地乖乖坐下做他给我出的计算题，老是和他生气耍脾气，我恨极了我的不孝。

我以前常常和他看婺剧，那时候第一部看下来的全剧是《文武八仙》，第二部是《悔姻缘》。我喜欢《悔》那样兜兜转转回到原点皆大欢喜的很世俗的故事。后来外公生病了，他早就搞不清剧情，我把那些我亲自整理的碟片都找出来，我说外公我们看《悔姻缘》 ，外婆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外公这样的病，不要看这种故事了，毕竟凄凉的成分大于欢喜的成分。 后来他耍脾气不肯喝牛奶，我只好说你喝一瓶我给你买一张碟啊，但即使这样还是没有用。

以前电脑还没怎么普及的时候，《三姐下凡》这张碟市面上不多，他好不容易买来却被我摔坏了;他老是说想看《杨乃武与小白菜》，但是我到现在都没能让他完成;他可以大老远跑到城里去看戏，最后他告诉我：“看过了啦，没意思。我就回来了” 以前他怕我一个人在家吃不饱饭一个人蹬三轮车给我送饭，而我那次却因为迷迷糊糊地在赖床而没有去开门;以前他为了给我买一块蛋糕可以不顾自己的年龄和一群不知轻重的小孩挤进进熟溪小学那对市侩的夫妻开的小店里;以前我坐在他的三轮车后面，摇摇晃晃地，看着他的脊背仿佛就看到了整个世界;以前他可以为了我的二胡的马尾被顽皮的孩子撤掉了几根而去和邻居议论;以前他总是满脸自豪和骄傲地领着他最疼爱的小外孙女，到处和人说：“这是我的外孙女，尘尘。很好的。”

他那么疼爱我，仿佛可以越过整整一个甲子的流年，仿佛我妈不是他的亲女儿而我才是。现在呢，他脑子糊涂的时候，会经常说，快去幼儿园把尘尘接回来啊，不然她要哭的。他看着我，如今长得比当年的他还要颀长高大，他会认不出我，说，你不是尘尘，尘尘还很小——他的永远留在我的，而我的童年的所有美好因为他的那一场大病，一夕之间，全部坍塌。我童年里所有美好的片段，在我十岁那年被老天亲自按下停止键，一切的不舍不甘，那么多来不及和对不起，全部结束，不留一丝余地。

我奋力地追赶，前面是年华汹涌宽广的河流，我无法泅渡，后面却早就毫无退路。杨花簌簌而下，几回凤箫声断，雁阵斜，红袖轻拂荼蘼花。我赶不上他。他终究要离开。

他和外婆是封建婚姻，但是相濡以沫至今;他在文革的时候受尽苦楚，批斗大会上拒不肯跪被别人一脚踢中膝盖骨，现在阴天还隐隐作疼;他年轻时开农场里唯一的拖拉机，甚至为了修理某个部件不小心撞下牙齿;他牵一只大狼狗照相，身后却是洒脱的兰，古旧的栏杆;我还记得外婆家的墙面那些变幻多姿的菱形图案是他亲手设计;我还记得是他叫我类似于22+19这种算式答案要进一位;我还记得我告诉过他家长接孩子的时候不可以进，所以大雨天的时候所有家长都浩浩荡荡涌进的时候他还固执地守着三轮车留在原地，于是等到几乎快哭泣的我看到空荡荡的校门口，他停在那里等我，永不逝去，永不老去。这些我都记得，而他，也许早就以为生病而忘记了。

有时候他看着我认不出我，我很着急地想要和他解释，说我是尘尘我真的是她。他不信，不信。他不相信这是他的家，他要回南湖去;他会在一楼的时候说“我要下楼睡觉了”，会说我要回家。我总以为外公永远会那么万能那么健康，但是我错了，我们人是太渺小的的，人生如此，不由我们自己掌控。再以为丢不了的东西，也终究逃不过尘世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那一年他被人打了，手臂上甚至被那个畜生咬了一口，我很生气，继而落泪，他一直安慰我说没事没事。有一次他发病，什么人都认不到，仰着脖子叫外婆的名字，挣扎着不肯挂瓶，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小尘呢”，而那一次，那一次我做了什么?我把爸爸的手机拿去玩游戏藏了起来， 以致爸爸没能接到打来的电话，以致他不能过去帮忙，以致外公因为没有人在身边按住他的身躯而不能挂瓶，白白了一夜。

我抚摸着他的手指，瘦削而嶙峋，我可以感觉他生命的气息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在流逝，他的身体里的那个破口流出汩汩的鲜血，我拼尽全力用手掌捂住，却还是有绝望的红色不断渗出来，渗在外婆的贝叶经，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惨烈成长中永远抹不去的，情天恨海的颜色。

我被他爱过，深深爱过。我总是不晓得要珍惜，总以为下一次他还会教我画画写字，还会带着我游山玩水，但是那下一次，居然，再也没来过。不是没有恨意的，我说过我很恨我的不孝，我只怕子欲养而亲不待，小时候我总说长大了会赚钱孝敬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哪一天。他的皮囊迅速萎谢下去，翻出骇人的空洞。我怕。

以前我看过他的命盘，说他狷介骨鲠，聪慧多情。我不知道我的性格里是否承袭了他的这一点，每每有人说我，你发起火来真是和你外公一模一样，都一副宁为玉碎的样子。 我不明白他和外婆懂不懂爱情，我只知道五十多年，稍稍没有毅力者都会这一段婚姻，而他却这么多年爱着他的妻子，即使如今心智不复往昔，仍然执子之手一生不放。

如果真的走到那个既定的终点，我是说我自己，我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他那时候，一定在那里等我，就像小时候他穿着那件紫色的雨披在校门口等我那样。

永不逝去。

作者：wangq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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