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江：幺娘｜2019多彩贵州百姓大舞台“我的祖国·献礼新中国70周年”征文

幺娘是岳父的小妹，60年前嫁往普定和织金两县交界的枫林村，那是个上不巴天下不着地的穷山寨。上世纪90年代初，我还在谈朋友的时候，第一次去见幺娘，幺娘给我摆她出嫁的故事，说是“被你们的幺姑爹蒙骗的，嫁到枫林不光是杀得起年猪吃得起米饭，更舒服的是一辈子能够看火焰山的风景”。

幺娘摆故事的表情是幸福的。其实她刚嫁到枫林时，除了吃洋芋饭就是包谷饭，且上顿接不上下顿，但她心甘情愿一辈子守着枫林火焰山那片原始森林。她说结婚那晚，是在火焰山上睡的，躺在林子里软绵厚实的苔藓上，舒服一辈子难忘。现在幺娘是进80的老人了，但一说起枫林的过往来，笑容单纯，初心流露。

幺娘说，火焰山森林里有120种鸟儿、378种花草、176种树木，只要进林子，一听叫声就知道是什么鸟儿，看一眼林子就能悉数说出花草树木的名字。幺娘一嫁到枫林就进山栽树，把岁月栽老了，把人栽老了，但仍在栽。问她为什么痴迷栽树，她说是为了日子美。现在，她当年栽的杉松拦腰才能保得住，都成老木了。看一眼枫林火焰山，杉松苍茫似海，杜鹃满山红艳，而幺娘像一棵挺拔的风景树，伫立火焰山。

火焰山是一片神奇的原始森林，贵州喀斯特石漠化的边远山区，白花花的岩石丛中，其中有一处冒出一片绿色。专家们都很惊奇，几次上山打探，看一眼岩缝里的红豆杉，说这片森林已有千百年，红豆杉好几次免于火灾，这得益于当地苗家人的代代看护。

枫林是个纯粹的苗族村庄，乡亲们靠山吃山，他们认为只有守护森林才是正宗的活法，种树护树，是大伙儿的生存方式，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遵循祖宗的活法生生不息。幺娘嫁到枫林杨家不久，便被人们推举做生产大队的队长，目的是让幺娘带领大伙儿上山栽树。幺娘欣然接受。

我结婚前，岳父早就谢世了，我知道他生前是个大好人，是翁卡乡的党委书记，上世纪70年代率领全乡人上山栽树，10多年来把方圆百里的巍巍梁子变成了林海，算是造福一方。岳父是在寒冬腊月赶往梁子的时候摔死的，临终前告诉幺娘，嫁到枫林要当好家做好人。

幺娘成了守护火焰山森林的女神。她带着寨子里的人进山护林栽树，饿了渴了，洋芋泉水是最好的餐饮，日新月异几十年，幺娘从俏媳妇变成老太太，那些枫树、松树、杉树等树子，爬满了一座又一座山，成了火焰山原始森林的屏障。

幺娘说她最大的心病，就是枫林白白放着美好的自然风光没人来看，最大的梦想就是让人们进山看森林的好风光。她想，开发火焰山，家家户户就是“农家乐”，这样的日子才叫美。幺娘在上世纪90年代就有了这样的梦想。那一年，幺娘当上了村支书，成了建设枫林家园的领路人。

那一年，修进山的路，成了幺娘一桩很大的心事。过去几十年，乡里想修通去枫林的路，然而一修到砂锅寨就停下了。枫林是高山中的高山，高山顶着天，修路是顶天的事，令人生畏。那个时代修路，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全部靠的是一双手。凿洞炸岩，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搬，终于，枫林的路修通了。

幺娘说，路算通了，但水电没通，学校没建，要做的事多着呢。要做事，没钱很难，有钱就得有项目，有个项目要去县里争，去县里抢。幺娘不识字，但不怕进城找人，她有一颗像枫林一样纯美的、勇敢的、善良的心，背在后背的那个苗家绣花包，里面总是装着几个洋芋和一瓶安乃近。那是幺娘的干粮和治头疼的药。为了枫林的事，她得了头疼病，遇事头就要开裂，于是用安乃近止痛成了常规节目。

幺娘去县城要电改项目，在县城守了几天几夜，县领导被感动了，亲自到枫林落实电改的事。县领导看见火焰山的好风光，有了许多想法，就在幺娘家住了一夜，和幺娘谈了一通宵的开发枫林的事。那一年，枫林家家户户用上高压电，整个村庄亮堂起来。

高山缺水，枫林的乡亲们吃水要盼天落雨，幺娘又带领乡亲们想方设法弄自来水。幺娘异想天开，走几百里路去毕节找当宣传部长的亲戚要项目，打着不如赖着，她一路干粮一路安乃近，当领导的亲戚看到她眼睛就发热，想尽办法给她协调20万元的人畜饮水项目。没等资金下来，她先到乡信用社贷5万元的款打井铺管。那一年，枫林全村吃上了自来水。

枫林美，孩子读书才叫美。幺娘开始着手修建枫林村小学，幺娘又带上她的洋芋和安乃近进城，找教育局，心慌头痛，就吃安乃近。幺娘进城要项目在全县是出了名的，局长知道是幺娘来了，不得耽误，亲自接见幺娘，当场许下了修建枫林小学的项目。幺娘说，那一年，学校建起来了，娃娃们坐进了亮堂堂的新教室，读书的声音比以前大声响亮了。娃娃就像森林里的鸟，住得好叫声才动听，娃娃读书的声音是最动听的鸟声。

火焰山美如霞，枫林村庄靓如画。为了枫林，幺娘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和几个舅子劝她别再操心了，她却说人老心不老。2016年，县乡派人下来做她的工作，她才放下村里的事务。她把村支书的担子交给幺兄弟杨光兴，贴着耳朵说：“要当好家，做好事。”

幺娘不在村里做事了，她大儿子成羽就打起了上火焰山挖古树根卖的主意。她知道后，拄着拐棍进山抓儿子。她揪住儿子的耳朵送交村里，用村规民约罚了儿子栽1000棵树。幺娘伤心说：“人穷志不穷，把根卖了，还叫人吗？”她望着火焰山，痴痴地说：“火焰山是枫林的女儿，再苦再难，也要为她做嫁妆，招展她的美。”

2018年，脱贫攻坚的春风吹进大山里，枫林作为深度贫困村，必须如期实现脱贫。幺娘人老耳朵尖，拄着拐棍到村里找幺兄弟杨光兴，又一次贴着耳朵说：“要当好家，做好事，不忘本。”枫林村成立公司，送牛给贫困户喂养，有的贫困户不养，幺娘主动找村里的几个老党员，分头去开通贫困户的思想。幺娘出面说话，贫困户哪有不听的，大家全心全意养牛脱贫。

脱贫春风唤醒的枫林，更美了，广东、上海、浙江等大城市的远方客人，慕名来枫林避暑度假，住进了枫林“农家乐”。幺娘笑了，她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枫林被远方客人看上了。

今年夏天，我去枫林看望幺娘。她瘦小得像个孩子，但精神很好，耳眼灵便。她拉着我的手走进床头，摸出一个小木箱，打开箱子给我看，箱子里是一摞荣誉证书，比如省林业厅授予的“森林建设先进个人”，省妇联授予的“三八红旗手”，市、县授予的“优秀共产党员”……看一眼重叠成堆的大红证书，看一眼纯情得像个孩子的幺娘，我想，老人家一生嫁给了枫林，用美丽的生命时光，换来了枫林永远的美丽，这，就是他一生追求的荣誉。

幺娘说，每天太阳出来，她就进火焰山走走看看，到学校听听孩子们的读书声，心满意足，觉得日子很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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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德江

文字编辑/陆青剑

视觉实习编辑/王西

编审/李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