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写作而受到深深的伤害
我写作,我受伤
文/鲁麟
翻阅旧稿,翻到一篇答《润》杂志记者问的旧文,便又回忆起我的散文处女作发表的事儿来。
《润》杂志当时采访我的记者叫孟尧。孟尧与我相识还是他在《作文与考试》杂志社初中组任职时。那时候,他负责这本杂志的运作与编辑,曾特地请我为杂志写人物形象画廊、名著欣赏、美文赏析三个专栏写稿。
好在,我不辱使命,几个专栏都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作文与考试》那时候也因此发行量巨大,引起业内的广泛关注。而我本人也因此成为该刊的顾问。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刊物上顾问栏内,仍然印有我的名字。因为是好几本刊物都必须标示,所以,有的刊物标的是我在体制内的最后一个工作单位,而有的则根据我的要求改成了“张家港大语文教育研究中心”——这其实是我打理的一个机构,属于个体户性质,只不过用了“张家港”这个堂皇的行政地名。你如果留心的话,是可以看出高中版与之初中版是有这点不同的。可以说,我与《作文与考试》的合作是愉快的,我与孟尧的合作是美好的。
后来,孟尧到了《润》杂志做负责人,在第一时间内为我安排了一个访谈。
就是在这篇访谈里,孟尧的提问,触发起我回忆起我在文学写作上跨出的第一步。
孟尧问: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段生活经历?
孟尧又问:您从什么时候对文学产生兴趣的?是受到哪个人(或哪件事)的影响?
我就知道,接下来,孟尧一定会问到我的第一篇作品,也就是我的处女作。
果然,孟尧再问:你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时候发表的?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在那篇《写作,就是一种寻找》访谈里,我不便多讲。毕竟,那是给孩子们看的。但在这里,我得将这篇作品的前前后后告诉你。
我的第一篇文学作品是一篇散文,题目叫《生命册》。
这第一篇作品,严格地说起来,是大学毕业那一年发表的。那一年,我的两篇在大学时代完成的散文《生命册》《女儿魂》被收进《大学生散文选》。我到现在还记得这是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主编是冯艺先生。
但尴尬的是,因为出版周期的问题,我拿到样书的时候,已经不是大学生而是一个乡村教师了。因为这一层尴尬,就没有了太多的激动。然而,这在我们那个乡村中学,能够发表作品,确实我是第一人了。虽然我说没有了太多的激动,但怎么说都是发表了处女作,自己的作品变成了铅字。读过几天书的人,谁还没有点铅字情结呢?所以,我还是很激动的。而且,那个学校很多人跟着我瞎激动。都看到了,从传达室就有人一路大惊小怪地叫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鲁老师发表作品了,一大笔稿费!一大笔稿费!”
确实是一大笔稿费。我们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就68元,而那篇稿费,恰恰也是68元。真的是很大一笔稿费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笑,很由衷地高兴着。但就有一个老教师看到了我这篇文章,很不屑地来了句:“这种文章,我一个晚上可以写出十篇来。”
这个老教师,其实是我当年读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他叫袁野。袁野被称为我们那个地方的钱梦龙。你可以想见,他在我们那地方影响是多么巨大。而我才是刚刚出大学校门的小字辈。
这种情形下,我能对他讲什么呢?我什么也讲不出。
要命的是,刚刚获得的一点成功感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感觉又像回到了大学时代……
这组作品中的第一篇《生命册》已经在我读大学时发表过,是在校内的《淮海师院报》上发表的。这是一次征文作品,我获得二等奖。
和我一起得大奖的,还有后来成为名满海内外的著名作家罗天昊。罗天昊是我们的学弟,在83级。那一次,他得的是一等奖。
罗天昊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就是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同乡校友。我们又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淮海师院当年那个“萤火虫文学社”,就是我与他一起搞起来的。现在,还会有人谈起我们那个文学社,谈起我们那个时候是如何用一个个“萤火虫”搅动了青年男女的文学情怀与青涩梦想。
那时候一等奖只会安排一个,二等奖也最多放两个。不像现在,什么奖都注水了。
得奖是开心的事,像全校这样的大奖,更应该是开心的事。你要知道,中文系个个是才子,想要在这个系里得个奖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还要在全校呢?
但恰恰是这次得奖,让我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了感觉。甚至很多年后,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写作真是一件无趣的事。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也许很多人都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但是,我却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喜悦,也记住了阴影。
那次获奖的往事,我历历在目。
我当时在外地实习,得到通知,要我从教育实习点上回来参加颁奖大会。而且,学校为了这次作品大赛,特地举办了作品朗诵会。这是一次美的历程,也是一次令人愉悦的过程。
我得说实话,《生命册》这篇散文在院报上发表后,我便在大学里一路飚红,成了学院名人。我的文风是朴素优美的,我的叙事是娓娓动听的,我深藏在文中的情感是含蓄蕴藉的。以致很多人都在打听,谁是鲁麟?
仍然有人记得这篇作品发表后所产生的影响,甚至一些老师还记得起三四十年前的这桩旧事。
评奖揭晓了,我是一等奖。
留在淮海市实习的同学,赶忙打电话告诉我。你可以想象,那个年头,我们的班长,那位宜兴籍的老大哥,竟然为了一篇非常普通的散文作品去到学校邮局,打长途电话到楚宁县中学告诉我。而且,在电话里,他都不像老大哥了,激动得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清了。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激动啊!
为了这通电话,我觉得我也应该回学校一趟。
我们年级的辅导员也非常开心。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得一等奖。
我本来不想为这次得奖从实习地回学校。当时,我是在我的家乡楚宁县中学实习的。从楚宁城到淮海,汽车票得要两块六毛钱,而当时非常贫穷的我,为这次得奖要花费这么多钱,总觉得一点也不划算。
但我还是回了。
然而,就在我回到学校时,我被人告知,我的一等奖被取消了,说是涉嫌模仿、借鉴。
当然,更难听的说法我也知道,就差说我抄袭了。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给我二等奖呢?
罗天昊的小小说《报复》这样就成了一等奖,我的《生命册》变成了二等奖。
当然,我没有把不开心与愤怒写在脸上。似乎一直以来,凡是牵涉到我被人整的事,倒是我去替那些整我的人担心,我会非常小心地回避这样的问题,免得让人尴尬。所以,我就一直装得没心没肺满脸春光灿烂。我真的是不想让伤害我的人尴尬,也是想让他明白,你并没有伤害到鲁麟有多深有多重,别有思想包袱……
然而,那次的颁奖典礼,对我来说,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生命册》由一个女孩子在舞台上配乐朗诵了,当我看到那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像极了我的女朋友的大一中文系的女生在台上朗诵我的散文时,我感觉到她是在朗诵别人的作品。
我也看到了罗天昊,得意洋洋地上台领回了一等奖。他领回一等奖后对我立即安慰道:“一等奖的奖品反不如你二等奖的实惠、有用!”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他继续安慰我:“你看,你多了不起,你的作品被配乐朗诵了。而我的呢?只是报了个作品题目。”
我承认,我是眼巴巴地看着罗天昊上去捧回了一等奖的。
我承认,当时,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也知道,学校本来就没有安排《报复》得一等奖,因而也就没有安排《报复》的朗诵。后来,《报复》咸鱼翻身,想要排练节目却又来不及了。也就是说,罗天昊赢得了奖次,但却输掉了朗诵……
我还要告诉你,我的女友,也就是我后来的妻子,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多么害怕我当时会很冲动地做出什么事儿来。
她是有点低估我了。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鲁莽的事儿来呢?我既不会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更不会做出鲁莽的事。
我承认,师弟罗天昊的小说《报复》写得不错。在当时,一出手写出那么有个性的作品,我只能说是写得不错。但是,让我对师弟从此不再看好的原因是,师弟竟然为这篇作品一定要获得一等奖而奔跑了许久,而且,他奔走竟然成功了,在最后揭晓时,罗天昊的作品还真的得到了一等奖。
也许是这一次得一等奖的启发吧,罗天昊后来每发表一篇作品,都要跑动跑动。以致这成了一种文学生态。现在这年头文坛上的作品如果不跑动,你就根本没戏。也难怪罗天昊了。
但本来是我得一等奖啊!而且,我的这篇作品,不但在大学里发表了,也正式发表了。不管怎么说,《报复》只是在一家大学的内部交流的报纸上发表的啊!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的背后对我来了这么一下子。
就是从这次开始,我明白了很多得奖背后的弯弯绕绕。从此,我对作品得奖,便再也没有多少热情与冲动。写与不写,是自己的事;得奖与否,是别人掌握的事。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这是我当年,在文学写作迈出第一步时所遇到的事情。
第一则故事,是我的老师伤害了我;第二则故事,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伤害了我。
你发现没有,来自师友的伤害,也许只是再一次证明了一句话的真理性:离你最近的人伤害你最深。
当然,我不是没有出手,不是没有回击。
但我以另一种方式作了回击。
不是说我的作品有借鉴、模仿甚至抄袭的嫌疑吗?那么好,我投出去,我给《大学生散文选》编选组投稿,而如果能被录用,总不能一报一书的两个编辑部都无法判定这是一篇抄袭之作吧?
我就这样化解了当初的这场内心的风暴。虽然,在我在回望过去之际,仍然还有点感慨,有点感伤……
但幸好,都是淡淡的。这就挺好了!
我为了获得这种淡淡的感觉并体会到这其中的营养价值,用了整整三十三年。
当然,我请你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作家,一个像我这样的作家,处女作,也就是说,一出手,就弄出了一个差点得一等奖的作品,你觉得此后,他的作品还会差到哪里吗?
好,打住。最后这一个问题算我没有问。
我告诉你,我其实早已不再纠结于这个了。
不过,现在,我可以客观地说一说那篇散文了。这实在不是一篇什么了不得的文章,虚构得有点离谱,真是只是为了满足一种发表欲。只是没有想到,写出来了,也就顺顺当当地发表了,一点儿悬念也没有,这个过程,太平淡了。
真的不好意思,那一年,又为了发表欲,觉得既然出手回击了,寄出了一篇,不如索性再写一篇同时寄出去,这就是同时发表的第二篇散文。第二篇散文的题目是《故乡人》,发表的时候,编辑改为《女儿魂》,是从我的文中抠出的一个短语,挺有诗意的。两篇散文的副标题分别是“往事琐忆之一”和“往事琐忆之二”。处女作就是处女作,稚嫩到我现在如果想出散文集,都不可能把它们安排进去,而对那时候的自己,我现在也可以冷笑一声了:“真逗!你就一个小青年,有多少往事可忆可记?搞得像个真的。”实在,这是两篇非常矫情的散文,所能满足的,我说了,也只是自己当时的发表欲而已。
只是没有想到,就这件小事情,还真弄出了点破事。
于2019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