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晚书评|根柢经史 学问文章 创意创体——评王国猛的《别有根芽》及其他
初初读到王国猛的《别有根芽》(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2020 年版),被其书名及解题就吸引住了;书名出自纳兰性德《采桑子 · 塞上咏雪花》:"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须知,业师黄天骥先生虽以戏曲研究为主攻方向,但出版的第一部个人专著却是《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且至今仍是各大出版社重版的争抢对象,故我对纳兰词也多有偏爱。而翻阅下去,发现是书的特点正是 " 别有根芽 " ——虽然依傍经史,却另避蹊径,别作解读,自出 " 新芽 ";用一个现代一点的句式来总结,可谓经史传统的现代转换与创意表现及创体特征。读之不能餍怀,遂又找来他稍早些时出版的《微言大义》(北岳文艺出版社 2020 年版)和《今日方知我是我》(作家出版社 2019 年版),以及更早出版的《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与徐华合著,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 2006 年版),研读之后,更坚定了我最初的直觉和判断!
一、根柢经史
说王国猛作品的根柢经史特征,还是从其早期作品说起更宜。在这本合著作品中,王国猛主要写朱熹。要知道,朱熹的作品可以大致分成两大类:一是如《四书集注》这类藉经注而集大成的各种经典集注及训释著作,一是如《朱子语类》这类不发依傍经典而多所发挥的有类《论语》的《朱子语类》;还必须指出的是,朱熹重经注,亦重史,其《通鉴纲目》,亦传世巨著。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说得了朱子,必通晓了经史。特别是作者大约《朱子语类》的启发,打破寻常哲学著述体例,别具一格地通过独对两位大师的原话进行筛选和逻辑编排,整理出了一个相对连贯和完整的体系,从而展开了对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的解读、分析、批判和发挥,力求让古人的优秀智慧成为我们继续思索、继续前进的力量源泉,并自认这样一个体系是创新和尝试。诚哉,信然!
从这里出发,我们才更可以理解王国猛文章的根经柢史别有芽。比如他再三致意韩愈根柢经史的立言之旨,先在《根深才能叶茂》中引其言:" 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 复在《以气驭文》引其言:" 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相宜也。" 而点评则一扫陈言,直指当下,直抵人心,妙不可言:" 韩愈所谓气,实乃道义、志向、理想、情怀者也。"(《别有根芽》)
读他的《安贫乐道》,细心的读者当然会发现论语颜回的故事,以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有倚南窗以寄傲的风骨,就要有审容膝之易安的心境。正如颜回居穷巷陋室,尚能安贫乐道,心情愉悦。" 但作者强调的不是传统的 " 安贫乐道 ",因为不是谁都能处贫困而不动声色,泰然置之的。人性大都经不起金钱的诱惑,从众也不是可耻的事,因此:" 那些富有而心境悠然,也许很绅士,但并不高远。那些贫穷而心烦意乱者,也许粗鄙,但并不低劣。二者本质上没差别,因为彼此互换身份,表现也许一样。毕竟富而好礼,不如贫而乐道。"(《微言大义》)诚哉斯言——格言警言!
论从经出,固然堂庑正大,论从史出,有时更显智慧的光芒。像《与众不同的帝王》表彰中东汉刘秀为开国皇帝中最为温和之人,不仅得天下而不诛杀功臣名将,而且在昆阳之战中,平生见小敌怯却临大阵而大智大勇,以不到两万之兵,大破王莽四十万大军,被顾炎武誉他 " 一战摧大敌,顿使何宇平 " 其实 " 将兵多多益善 " 的,却甘受袴下之辱韩信,司马迁谓如 " 妇人女子 " 像的张良,都可谓英雄本色不在其貌的前驱。再如《以道学得天下,以道学治天下》说王莽凭着个人的道德学问夺得天下,有胜刘邦之暴力灭秦最后夺得天下,可谓独辟蹊径,可惜却因不善于经营天下而复失—— " 以道德学问夺,还以道德学问治,岂能不败!" ——岂不精警!(《别有根芽》)
更令人警醒的是两则明代故事。《系紧而亡》说明代为了维持统治,实行特务化手段,先设东厂,后设西厂,继设内行厂,缇骑四出," 一个朝代,干活的人没几个,找事的人却一大堆,哪有不亡的道理呢 "?(《别有根芽》)《免死铁券难免死》则说,有明一代,发出 34 张免死铁券,但最终却是家家皆不得善终:" 铁券不仅无益,反而有害,明朝的实践残酷地证实了这点。所以看起来宝贵稀有之物,或许藏之不祥。"(《微言大义》)受之启发,我也在想,现在许多人为了追求所谓的财富自由,常常不择手段,难道真能求得自由?难道不是作茧自缚甚至或遗祸端及于子孙?
当然,我们还必须指出,今人之 " 经 ",大不可拘泥于儒家的四书五经,因为中华传统文化,也从来不是儒家文化单一构成,《老子》《庄》,甚至诸子百家之经典,何尝非 " 经 "?故王国猛对儒家之外的经典解读,有时更见精彩。如《相忘江湖》,我们当然会明白作者要从《庄子》" 辙澈之鱼,相濡以沫 " 入手,一般的作者不过发挥其摆脱困窘之义,没想到王国猛却用 " 尊贵 " 一词指出境界向上之一路:" 其实人之相与,尊贵之处,正在于互不功利,自然如常。"(《微言大义》)
二、学问文章
依经傍史,从某种意义上是传统的狭义的观念,因此随着文学文化的发展,从西汉以后,我们就已经走出了经注时代,从而进入文章经典的时代,像建安风骨、古诗十九首,无不是被后世备受推崇的经典;当于重文易流于绮靡,故韩愈通过强儒家经典及其统序来重振文风,其最主要的成就还是在于文章,而到北宋后继续沿着他开辟的新儒学也即后来的宋明理学道路而重理轻文的二程及朱熹,也并未一统天下,永康特别是永嘉学派就极重文章,吕祖谦的《古文关键》等还是 " 唐宋八大家 " 的形成的关键之一。再往后,则学问常常成为文章风骨的重要渊源,也可以说成为另一种经典形式,故有学问文章之谓。这是一种与时俱进,窃以为也是王国猛文章之一特色,因为他在书中,念兹在兹,再三致意,且频致尊礼。
如《学问之精妙》说:" 这世上也许权力是激素,财富是补品,但只有学识是永葆魅力的良方。" 真是无上妙喻!又说:" 我们往往舍本逐末,弃长久之功,而营眼前之务。结果加速了颓败,过早地庸碌。" 这显然把学识推至于根本的地位。而他对学识境界的描述,更令人神往:" 学识基于持续的积累、不辍的追求,与寂寞相伴生与独处结深缘。有时必须闭目塞听,息交绝,忘却时间,不知所居。精骛、神游、静思、切问,了然于心,快然自足。大成之日,世界为之广,天地为之阔,一切都胸有成竹,一切都不在话下,目之自神采奕奕,踔厉奋发;觉之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如此,舍学焉为?(《别有要芽》)
又在《学以开智》中说:" 人生天地之间,非洞透无以达观,而洞透需要足够的智慧,智慧源于学而不辍。学,方能洞透历史的尘封,在纷纷纭纭的人事中提纲挈领,清晰地把握真相,明确自己的时空坐标。学,方能洞透时代的迷雾,不为利惑,不为情牵,不为势移,沿着既定的方向,心无旁骛地前行。学,方能洞透世界的假象,了解事物的本质,以更加直接的方式贴近事实,还原事态发展的逻辑。学以开智,通而自达,则无不明之理,无不惬之意。" 窃以为,这正是作者的为学为文之途,也是作者的为官为民之途,也是作者写作的最大旨归。故又进而言之曰:" 所谓的高贵,不是抱残守缺地坚持没落的生活方式,在仪式上继承贵族的陈规,而是在精神上因智慧而充盈。而这恰恰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那些用力过猛,斧凿痕深的,不免有装腔作势之嫌。由内向外努力进出的不过是些小聪明,而由内向外自然溢出的才是大智慧。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储备不足,后者绰绰有余。"(《充盈源于学识》,)再进而言之,我们现在肤浅地讨论什么贵族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说,贵族性即古典性;古典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学识,真正的贵族应该是一种这样古典性。故作者又说:" 当我们阅读经典后,再回到当代,篇篇都味同嚼蜡,真今不胜昔耶?吹尽黄沙始到金,后之视今若今之视昔,则文脉不坠。"(《经典永流传》)是也!《贵族的消亡》说的也还是这个意思:" 三代以上,几乎都是农民,而以贵族自居者,无非生活奢华些,其他要么附庸风雅,要么粗俗不堪。而真正雅而称富贵者,生活至简,思想至深。"(均载《微言大义》)
但是,作者又强调,真学问不在于数量,而在乎经典,从某种意义上,与传统经论同质:" 很多人自诩学富五车,经纶满腹,谈起知识学问滔滔不绝,可就是没有独立的思考,自然也成不了思想家。也许他们著作等身,却永远无法企及一本《论语》。"(《大家稀少》,载《别有根芽》)
这种学问,这种古典,无论过去,还是今日,以及将来,往往更多地表现为文章:曹丕《典论 · 论文》说:"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作者的《文艺之功》则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仍有无数人为文艺前赴后继,如痴如醉者,实为文艺乃精神食粮,富则精神饱满,贫则精神匮乏。" 古今殊途,异曲同工,其斯之谓也!
又作《热文学与冷历史》加以比较说明:" 文学是热的,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超越现实的美妙想象,荡漾从未表达的醉人深情,浮泛关于远方的无限憧憬 …… 历史是冷的,只无情展现风云变幻,扼腕唏嘘也好,豪情满怀也罢,历史永远不可逆转,虽然无数次重复,却无法被改变。" 然后得出激情而睿智的结论:" 故智者以史学应对残酷现实,以文学营造精神世界。"
是的,好的学问,从来是诗心的,好的文学,也常具学问的性质;从前的大学者,鲜少不能诗者,特别是古代;从前的好作家,远的不说,不少优秀的现代文学作家,如施存蛰、沈从文、陈梦家、郭沫若等等等,后来都是杰出的大学者,皆是明证。人需要诗意的栖居。王国猛《诗文的妙用》说,苏轼贬谪黄州后,开始萌生退意:"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枷锁禁锢,身不由己,企盼小舟一叶,穿行江湖。遗憾的是,虽然苏轼早早意识到宦海艰难,贬谪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大江南北,天涯海角,富地穷所漂泊无定。虽然他始终保持无往不快的无敌气度和心态,但制度的藩篱却无法突破,辞既无方,退亦无门,好在诗文是个最好的排解渠道其他不懂此法者,摔打几次,早就黯然作古了。" 可见,被今人嘲讽的吟诗作赋,实有续命之功。"(《微言大义》)
对于王国猛自己来说,经历了求学、历宦与为学(当然,对于学人来说,后二者自不能强分)三重要个人生阶段,也常常自觉不觉的对人生事业做三段式的体味和总结,而这总结又总是不离学问与文章,真是十分有意味的形式。如《完整人生》说:" 人生之初,恰如清澈见底的溪流,纯净晓畅,情思无邪,一路欢歌。及长,则如泥沙俱下的江河,裹挟万物,滚滚而前,不可阻逆。历经风雨后,却如涵虚太清的湖泊,水滤沙沉,波平如镜。三个阶段前后相续,方得完整。小溪再清明,一路流到海,终究不起波澜。江河再浩荡,即使腾沙起浪,不免趋于疯狂。湖泊再深宛,哪怕聚鹤停云,总是美中不足。初期的清澈,中期的壮阔,后期的平静,完整无缺,是为无憾!" 这种比喻,是十分恰切又富有诗意的。再如《做事的三重境界》说:" 做事有三种境界,一是职业化;二是事业化;三是兴趣化。做事有职业精神,遵守职业操守,定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召之必来,来之能战,战之是否能胜,那就要看发指令者之平高低了。能把事情当事业,必是具有一定的决断权,通过创造性的思维和决策,成就与众不同的赫然业绩,甚至缔造一个领军一域的独立王国。按照兴趣行事,则是最高追求。没有行业框架,无视他者言论,不计利弊得失,只求胸中畅快,内心坦然。故职业化多为稻粱;事业化多为利益谋;兴趣化多为情怀谋。" 这更道及不少寄身机关或其他非与学无关的职场的学人所欲道或难道。其实,对人生,对生命,对自然,对社会,古往今来,有各种体认,但一定殊途同归。王国维藉宋词而表达的治学三境界,何尝不是人生三境界?而与王国猛先生这里表述的当下的人生三境界,孰高孰下?在笔者看来,真是各有千秋。
三、创意与创体
王国猛《古代文论之精妙》说:" 什么时候现代文论也能妙如古代文论,则所评文学精品或可畅行于世。" 又在《文章不在长》中举张岱《湖心亭看雪》为例,短短篇幅中写静冷、高远、雅趣绝世风景与人生趣味或人生况味。在笔者看来,王国猛的文章或曰著作,正得古代文论与晚明小品之妙——他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世道人心和学问文章的点评,他是把世道人心和学问文章当成了他的评点对象,或者说出以评点之笔,这种现象式的评点,正是古代文论的精粹,宜其大有感慨。另一类同样是对世道人心或学问文章的感慨,却巧运奇思妙合无垠地熔铸古今贤人的文字意境于聊聊数百甚至数十字数之中,比之晚品小品豪不逊色,又别具面目,凡此,既属创意,更属创体,试加例析。
比如说他写《潇散闲逸》,先引关汉卿《闲适》:"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或以为志在张目,却评曰:" 只有极少数人能随时瓦解一众束缚,还自己自由之身。这种人要么陶渊明一样粪土名利,要么像关汉卿一样寄身烟花。" 这种反向的张力,岂是晚明小品所能及。他写《无边无际的个人世界》也是这样:"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你的世界不必兼容我,我的天地不必包涵你。在同一时间下,在不同的空间中,我们可以互相遭遇也可以彼此虚无。世界也许很空旷,只有你一个;天地也许很宽广,只有我一人。如果愿意,每个人都有横不见边、纵不到底的空间以供遨游,关键在于是否耐得住寂寞。守不住内心,就拓不宽空间。相反会被他人世事压榨空间。待藏心之处失守,自由就彻底流失了。"
前面说到王国猛人生三境界的独特感受与表达,其实他还有类似的但更具文学性和创意性的表达。如《听雨的不同人生感悟》说:南宋蒋捷《虞美人 · 听雨》妙在以听雨总其一生,简约而精到意深而情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听雨助兴。买笑红楼,放浪酒肆,雨只是荒唐欢娱的背景并不移情动性。壮年听雨助势。风云变幻,物是人非,雨已渗入人生际遇的在在处处,搅动了思绪情缘。老年听雨助修。历万事度千劫归来参禅悟道,庐中静坐,闻雨声淅沥,无可说不可说。人的一生,大致都要经过少、壮、老三个阶段,少时沉迷享乐壮时争名天下,老时安于静思。若惑于世事,滞于尘缘,不妨听雨。又在《不同年龄的梦想》中说:少年爱逐诗。少年人心思单纯,未惹风尘,一片冰心在玉壶,与诗的纯粹浪漫一拍即合,即使不写诗,也一定有诗的情怀、诗的言行壮年喜求财。人到中年,万事汇集,非钱财不能开道,无钱财不能鹰扬,腰缠十万贯是最为实际的理想,其他一切都是空谈。老年好悟道。经过历过,原来如此,不过如此,欲说还休,无语泪流。在喧闹的世界,唯闻钟磬音,自缘身在红尘外,静是身之唯所求,道是心之不二所系。所以自少及壮至老,我们表面所求乃诗、财、道,实则无非梦想、现实、虚空。又在《寂寞的三重境界》说:" 寂寞有三重境界:一是身在高处。所谓高处不胜寒,无人会。登临意。妙处难与君说,苦处难与君说,不如无语。无可言者,自然寂寞。二是情到深处。真正的默契无须多言,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也。需要解释阐述者,必非妙人。然而过尽千帆,是者为谁?一人而已往情深,却不能遇见,是以寂寞。三是心在远处。怀着翱翔之意,却深陷世俗囹圄,在不同的时空转换,以未来回答现实,以寥廓面对局促,岂能不寂寞?又如《不可丢者初心》亦是如此:社会上混久了,自然带着风尘之色。俗话说的成熟,或者精明,其实就是满身的风尘,变得日渐油腻,俗不可耐,失去的恰恰是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初涉江湖,稚气未脱,却光芒四射,纯净如水。一去经年,明争暗斗,看似老成,却一地鸡毛。原来的清爽气,后来的书卷气,一并都消失在人间烟火中。看到偶有人保持本色,总将之视为异端加以嘲讽。事实上,当一切成空,唯能称道者,还是当初那颗纯粹的心。
对这种人生三重境界的反复致意,再三体味,而又能出以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富于神韵的表达,既如人生交响的复沓旋律,没有极强的创意表现力,何以能之?合而观之,亦可谓一种写作体式的创新。
今天跟罗韬兄谈到陶渊明的诗歌,从风格上说,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为喻,可谓始于《饮酒》其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 " 冲淡 ",而终于《挽歌》三章 " 旷达 ",窃以为移以评王国猛先生的这一系列创意创体之作,也大抵于是。在我们前举的诸多例篇中,王国猛先生叫人好学深思而不拘执于一时一地一官半职之得失,大抵是冲淡的,即便带有某种 " 成功学 " 意味的《念起即行》(" 立足于当地,启程于时下,仪仗于自身,是处于不败之地的三大法宝。"),《言官之威》(引司马光语:" 凡择官者,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而其《各得其所》《父母情殇》《真正的上天眷顾》等有如人生终极思考的,则尽显旷达之风。如《各得其所》:" 很多人出走半生,所积不可谓不厚,所握不可谓不盈,所知不可谓不丰,然而鲜有快乐放光者,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那个擦亮自己的地方。其实很简单,斩断一切阻碍内心自然的色声香味触法,行到通身透明闪亮之处,便得其所哉了。" 窃以为与陶渊明的《挽歌》等相比,还更显积极,境界更高呢!《长短需较》,也是尽显旷达:" 长短是较出来的,而不是争出来的。争靠的是口舌,故虚幻;靠的是行动,故真切。争长短,是争给别人看的,是为了面子的事难免意气用事。较长短,是较给自己知的,是为了需要的事,必然实事求是。我们喜欢在生活中一争长短,为了赢取别人的惊叹敬服,满足于一时的虚荣,最终却丧失了驰骋远方的机缘。我们实在该于人生中一较长短,以事必躬亲证实盈虚美恶,无视周遭的讶异敌对。在精神上一骑绝尘而去,自然高下立刻。"
再如《真正的上天眷顾》则旷达之中有警醒:" 所谓的上天眷顾,就是当你纵马奔驰的时候,前面惊现一片辽阔草原;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天空正好繁星皓月;当你去意已决的时候,忽逢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当你力不从心的时候,刹那却柳暗花明;当你凝视某人的时候,恰迎深情回眸;当你有感于万物的时候,心胸遂豁然开朗。然而上天并不时常眷顾,更不眷顾常人。那些在生活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的人,看起来似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但焉知不是上天欲让他们灭亡,而先让他们疯狂呢?" 因为所谓眷顾,实在是多在偶然之间耳!《遇与不遇》,亦同此理:" 韩愈曾感叹: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古代文人阶层并不庞大,特别是高中进士榜的并不多,他们感叹怀才不遇当在情理之中。现代文人学问并不独具,见识并不独高,却要效仿古代文人,常兴‘怀帝阍而不见’之叹,不亦愚乎?" 《重在结果》则别是一种务实通变旷达:" 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在哪个山头唱哪个歌,站在山上老思念海,处在当代非要留念过往,永远一事无成。"
此外,像《美妙生活》:" 我能想象的最美最雅最酷的事就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两三莫逆于心的知己,于略带寒意的茅屋,以红泥小火炉温一壶美酒,激赏墙角的数枝梅花,看白鹤在远处的树梢掠过,闻潺潺小溪奔流不息然后一饮而尽,醉卧不知白日暮,佐以诗词歌赋,或有丝竹管弦,仙界佳人。不必叹人生苦短、世事沧桑。一心只作逍遥游,不管生前身后名。待月明星稀,晚风轻拂,唯杯盘狼藉,相与枕藉,共待东方渐白。" 既冲淡又旷达,既可上攀陶渊明,下可媲美晚明小品,甚至有以过之!
我之所以不厌其繁地讨论王国猛作品中的冲淡与旷达话题,是感受到他作品的整体格调及其为文之用心,与此若合符契,甚至在文体上也是如此:无论《别有根芽》《微言大义》的短制,还是《明日不知我是我》的长篇,都是意达即止,简直如淡云疏河,横流天际,美不胜收,非冲淡若何?非旷达若何?
对此,王国猛先生早有深入的思考与理论上的自觉,突出体现在他的《知识考古论》一文中:" 我们传统的历史研究,总希望在杂乱的历史陈迹、事件、现象中找到逻辑关系和共同特点,形成一套完整的阐释理论体系,然后心中释然于找到了历史的秘要:原来如此!而福柯的知识考古理论却一意要对历史研究的凝聚进行无情的解构,对他来说,历史上出现的情节事件场景都是独立的、分散的、断裂的、无序的,一切试图总体化系统化、逻辑化的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需要做和能做的无非是陈述以文字的方式、图表的方式、影像的方式,冷静客观,不带臆想有时学术不一定是必然的真理,但必定是独到的见解。" 这里面也分明隐含了他创意与创体的追求。
在笔者看来,福柯这种解构式的批评,与中国传统印象式批评,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处。而且,中国古代之所以盛行印象式批评,窃以为未必是因为理论思维与术语不发达,而是在几乎人人能诗的士人世界,以诗一般的语言做出评点,更符合特定的氛围乃至优美的追求,而且在当时的语境中,无论批评者还是创作者,皆可会心。再则,当时的批评或研究者往往同时身兼创作者,批评、研究与创作有着良好的互动关系。而我们的王国猛先生,也正是这样的角色!
综而言之,总而言之,我读王国猛,深感其学问著述,根柢经史,既欲学问文章成一家之言,直抵人心,复求随意赋形,创意创体,别具一格;目下三书,面目初具,而恃此底蕴,前程尚远,大成可期!
(作者:周松芳,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文化学者,地域文化研究专家,《上海书评》等专栏作家。著有《自负一代文宗:刘基研究》《汤显祖的岭南行》《季世行吟:元明季世作家研究》等学术专著 6 部。有出版有《岭南饕餮》《民国味道》《民国衣裳》等 7 种集子。另主编《珠水维新》等。)
【来源:深圳晚报】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邮箱地址:newmedia@xxcb.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