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欣赏 神刀颜仲

作者：孙郁

△ 创作者的颜仲

神刀颜仲

文 | 孙郁

△ 颜仲先生自画像 油画

中国的画家，在木刻人物肖像创作上能和洋人一比的，也许是颜仲。直到辞世，一直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颜仲的一点点简历：1930年生于浙江富阳，1955年中央美院毕业后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1960年被逐出京门到黑龙江，此后从热闹的文坛与艺坛无缘。在哈尔滨一所中学里，颜仲度过了余生。他一生寂寞，穷困、多病，内心却海天般辽远。他读书很广，似乎有点神经质，但看人、看事极为敏感，且把一切内敛在心底。

△ 《鲁迅》 32×25cm 黑白木刻 1959年

△ 《蔡元培》 35×27cm 黑白木刻 1993年

那时候他潜心于中外文化人的肖像创作，那些精神强力，给荒凉的内心带来的是慰藉吧。他的木刻在刀法和韵致上都不同于别人，在气脉上有灰暗而又不安于绝望的一面。他的成名作是鲁迅像，此后沿着那条路，专心于人物画。我尤其喜欢他对域外作家的描述，似乎有心心相印的地方。深远、幽暗、玄浑，直逼人心。早年看到鲁迅编的《引玉集》，曾为之倾倒。现在，颜仲的遗著，给了我们类似的惊喜。

△ 《井上靖》 47×32cm 黑白木刻 1983年

我曾想，在他之前的木刻肖像，都有点呆板。三十年代的人物像还在模仿阶段，没有什么气象。到了五十年代，类型化的多了，终究没有自己的东西。颜仲在流放之后，大约才感到艺术的路径在哪里。他用刀刻着自己的梦，也连同体内的幽怨，一齐释放在木板之间。在孤独里，他绝望的神情被一种力消解着，我从他大量的作品间感到苍凉之音。

△ 《闻一多》 52×62cm 黑白木刻 1985年

这幅《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是他心绪的自我化。忧郁、感伤、无奈、凄惶，那眼睛里射出的光泽，似乎从暗夜里来，背后却有星光般的流水。在没有太阳的地方，以痉挛的、无序的、破败的精神之光，照着惨淡的世间。自然，你在这里也能嗅出鲁迅所说的那种拷问，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自己残酷的目光，审视出世间的种种怪想，以及无边的怅惘。颜仲用自己的刀在木板上行运的时候，一定是带有紧张和悲壮之感吧。他在对象世界里，是不是也看到了自我？抑或别的什么？我在他的遗作前，似乎听到他内心汩汩流淌的声音。这些，我们除了在鲁迅作品可以找到外，在当下读书人的文字里，几乎无法谛听到的。

△ 《萧红》 37×28cm 黑白木刻 1991年

如此好地运用黑白间的反差来表达对象，在他是个奇迹。不是简单地模仿俄国人的笔触，而是用灵魂间的对白，在超时空的凝视里打捞爱欲与哲思，这是只有经历过炼狱之苦的人才有的。

△ 《格林兄弟》 31×34cm 黑白木刻 1991年

读过王世家先生编的颜仲的遗著，我长叹：真的艺术家，也许都是这样的寂寞吧。生前的寂寞和无望，一直缠绕着他的世界，也许正是这类心境，才诞生了如此多的佳作。现在那些招摇过市的所谓艺术大家，倘将其墨迹与此对应，将看出彼此的高下是无疑的。

我过去看中国的藏书票和木刻肖像，一直觉得远逊于洋人，以为表层的东西多。由颜仲先生的遗作，我看到了中国木刻的远景。谁说我们没有比亚兹莱、麦穗莱勒式的人物呢？

(《颜仲木刻》，王世家编，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

作者简介

孙郁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长江学者、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长期从事鲁迅和现当代文学研究。《鲁迅研究月刊》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副主编。主要著作有《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鲁迅忧思录》、《鲁迅与周作人》、《鲁迅与胡适》、《鲁迅与陈独秀》、《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张中行传》等；主编《回望鲁迅丛书》、《回望周作人丛书》、《倒向鲁迅的天平》、《被亵渎的鲁迅》、《苦境：中国近代文化怪杰心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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