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敢踏进校门口 我向同学介绍:我爸 环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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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个环卫工,就是大人们经常教育孩子时常用的那句话,“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有扫大街去”的那种人。就为了这么一句话,我气得一个月都没喊过他一声爸。
我家往上数十八代贫农,破烂不堪的族谱上都找不出一个能算得上小有名气的人物,祖祖辈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积年累月地在田地里转悠,乞求着老天赏口饭吃。
我爸生下来自然也担了个贫农的名,继承了老祖宗们吃饭的种田本事,自小便埋在田地间侍弄庄稼。
庄稼人靠天吃饭,老天不给面子,接连三年大旱。我的伯伯们饿死了三,就剩排行老三的我爸这棵独苗奄奄一息。
奶奶哭瞎了眼睛追随而去,只剩爷爷拖着年迈的身体日夜劳作,生生拖垮了身子,总算保得我爸平安长大。
十八岁的我爸到了说亲的年纪,那时候的人们总是讲究人丁兴旺,我爸就光杆一人,爷爷年岁已大,几乎不能下地干活,好点的姑娘们总不乐意过来瞅两眼。
也幸好年轻的我爸皮相上特别说得过去,总算有一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就是彩礼贵了些。
爷爷咬紧了牙,借遍了邻里亲戚,又拿出多年老本,总算热热闹闹地将新娘子抬回了家。农民哪能还得起债?我爸头一回抽了烟,到城里转了转,他在城里转悠了两天,终于找到了一份夜晚兼职的工作——扫大街。
成亲第二天,我爸便开启了连轴转的生活。白日里他下地种田,吃过晚饭后便到城里扫大街,等第二日天刚亮时再走回村里,吃过早饭后下田。
我那娘开始还咬牙坚持这样清贫的生活,可穷人的日子总是分外难捱。终于,在她生下我坐完月子后,一声不吭地跑回了娘家。没过几日,就传来她要改嫁的消息。
我爸看着襁褓中饿得嗷嗷直哭的我心疼得直掉眼泪,觍着脸求到了丈母娘家。
我娘心疼我方有了半丝动摇,却被即将改嫁人家的优渥生活迷了眼,她咬牙将我和我爸推出了门外,正式开启了我爸这个糙汉当爹又当妈照料我的历程。
我爸赊账赊回了一头羊,割草喂羊羊产奶,奶又兑水勉强喂活了我。
他更加卖力地干活,白天侍弄庄稼,晚上上城扫街,日子在清苦中慢慢滑过。爷爷年纪愈发大了,照顾我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三岁时,爷爷意外陷入昏迷,我哇哇地大哭着想要做些什么,却只是跌出了床沿,趴在地上流了满脸的血。
农村里家家户户都离得很远,我微弱的哭声根本引不起邻里乡亲的注意,就这样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夜。
等到我爸第二天凌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迎接他的就是依然昏迷的爷爷和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我。
我爸疯了般连忙喊人来帮忙,拖着一老一小上了城里的大医院。大医院的收费真高啊,他一个老实巴交更穷得叮当响的农民哪里出得起这么多的钱,急得直接就在医院大厅里把头磕得砰砰响。
他的环卫工友们得到消息赶来送了些杯水车薪,他激动得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下跪、磕头、作揖,用他所能知道的最淳朴的方法来表达感谢之情。
多年的报纸上还刊登了这一则新闻,一个年轻的父亲跪在医院大厅里,他的身边躺着一老一小,他则拿着一沓零票,眼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我住在儿童病房,爷爷住在心血管科,一个十楼,一个十四楼,我爸一个人两头转,等到一个睡着了就赶紧去照顾另一个人。
他来来回回爬着楼梯,累极了便倚靠着墙壁眯上一会,等到我和爷爷出院了,他却累倒在床上。
我爸是个硬汉子,他仅输了一瓶液就赶紧拔了针头,只因为他知道,这一瓶输液的价格,都够我吃上好几顿了。
这一次看病,我家再次陷入了极端贫穷的边缘,我爸看着田地间的农活根本填不了巨大的债务窟窿,他扛起了背包,去城里当建筑工。
当建筑工需要起早贪黑,他辞去了扫大街的工作,一心一意地在工地上干活。
他再也不敢将我放在更加衰老的爷爷身边,只得麻烦邻居大婶照料我,每个月月底给她家送上米面油肉。
当建筑工的日子更加的清苦,却让家庭收入有了飞速的提高,我终于吃上了白面馒头,满足地将吃剩的半个馒头藏在了怀中,硬撑着汹涌的睡意等到我爸下工回家。
我爸手握着那半个馒头时,泪水喷薄着打湿了他过早显老的脸庞。
可惜好景不长,我爸做工时摔断了腿,包工头甩下几千块钱住院费就再不认账,出院后我爸便彻底瘸了腿,家中又陷入了新的穷困潦倒中。
没有哪个工地愿意要一个瘸子,我爸擦干独自哭泣的泪水,又回到了环卫工的行列,专心做一名环卫工。不但扫夜晚的马路,也扫白日的街道。
当然这些都是从帮忙照料我的大婶嘴里听来的,三岁的我哪里知道这么多事情?
自五岁时有记忆起,我爸就是一个瘸腿老汉的形象,在漆黑无人的夜里把我放在他背在肩上的竹篓里,默默地扫着他的地。
自从三岁时我从地上滚下来无人知晓后,我爸就再也不敢晚上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大婶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还在吃着奶,能白日里照看已是天大的交情,哪里敢晚上再麻烦人家?
我爸在他扫的街道上发现了一处避风口,连忙从家中拖来了被褥,让我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休息。
他每扫完一段地后,就会飞奔过来看我是否还好。我那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里,总会有他粗糙的大手从我的头顶上滑过,满含着温柔的爱意,深沉得如暗黑的夜。
等我有些精神时,我便会围绕在他的脚边,双手抱着他的小腿,甜甜地喊抱。
他总是舒展了已有些岁月沧桑的眉头,亲昵地把我抱起,放到他背后的竹篓上。
我从竹篓里向外探去,只看得到他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和额间细密的汗珠。在不断晃动的竹篓里,我认真地给他擦汗,看着他满足的笑容,再沉沉睡去。
跛脚的爹因为干活认真得到了表扬,他要求分到更多的打扫区域,更加卖力地劳作,以此换来工资的上涨,以能够交得起我上幼儿园的学费。
上了幼儿园,我才突然间意识到,一个正常的家庭,除了有爸爸,更得有一个妈妈。
我的生母在邻居大婶的口中,总是一个贪图富贵、耐不住清贫的坏女人形象。年幼的我也曾扑在大婶怀中,恨恨地学着说有些咒骂她的话语,可看到其他的小朋友高高兴兴地牵着妈妈的手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对生母的思念。
那一天我头一次没有等我爸来接我,我偷偷摸摸地跑到了邻村。多亏了邻居大婶平日里的家长里短,我清楚地知道了生母改嫁后的人家。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认路本领,三四点放学时我冲出了学校,此时天将将黑时我还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转悠。
我迷路了,肚子更是饿得咕咕直叫,即将到来的黑夜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只要我敢往前一步,它便会啊呜一口把我吞下。
我害怕地掉头就跑,边跑边叫着爸爸,耳边呼呼的风声如同那凶猛怪兽的嚎叫,我边哭边跑,直跑到两腿软绵绵地再提不起一点劲来。
最后我爸找到了我,找到时满脸的血,血混着泪水交错盘亘在脸上。他顾不得擦掉,只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哭,他总是乐呵呵地宠溺着叫我丫头,即使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也尽量将我纳在他的羽下。
他把我按在他的膝间,边哽咽着边大力拍打着我的屁股,这是我第一次挨打,臀间的疼痛和一晚上的惊慌失措最终化为狼狈的哭嚎:“我要妈妈,其他小朋友都有妈妈,我也要妈妈。”
他呆了,停住了打我的手,我却不依不饶,从他身上爬起,恶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尖叫:“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泪水,再一次滚滚而落,我看着他脸上痛苦的愧歉,我看着他颤抖而来想拥抱我的双手,心中闪过一丝内疚,却又被理直气壮打散,“我不要做没娘的孩子,我要妈妈。”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爸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挣扎过的坚定,下定了某种决心的他甚至将那佝偻的背都重新挺起,他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又牵起我的手,“丫头,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妈。”
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乖乖和他回了家,夜里一灯如豆时,我看他在灯下拿出一方手帕。
手帕被叠了数叠,他小心翼翼地层层打开,终于翻到了藏在手帕最中心的角票。
他回头看着我,我慌忙地闭上眼,感觉到他又再次抚摸上我的发丝,带着微微的颤意,我又听到了他格外坚定的低喃:“丫头,你明天就看到你妈了。”
第二天我特意换上过年时才会穿的新衣服,跟着他去了隔壁邻村,他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我一低头,只看到那已有了白发的头顶,怎么也看不清那脸上的表情。
等到了那户人家,他把我放在门外,自己先过去交涉,我百无聊赖地趴在门上,从门缝里看着院落中的一男一女。
男人是我的老爸,他卑微地躬着腰,将手中的钱递给了对面的女人。
女人有着圆润的侧脸,她接过钱立即点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道:“哎,娃娃跟了你我也放心了。你放心,看在钱的面上,我也得做好这个尽责的妈妈不是?”
她说是我的妈妈,我却看着她手中的钞票格外刺眼,那是我爸辛苦半个月才能攒下的积蓄,居然就为了满足我对妈妈的幻想而易主他人。
愤怒,是无尽的愤怒,我猛地推开那扇该死的门,如小兽一般冲进那女人的怀中,将她手里的钱全都抢回,昂着小小的头颅吼道:“我才不要你当我妈妈呢,爸爸,我们回家。”
“丫头。”我爸又哭了,你看,平常里多么坚强的一个人,从昨晚到现在,都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他拉过我的手,指着那女人说,“丫头,这个就是你的妈妈。”
“我不要,爸爸,我们回去重找妈妈,这个妈妈我不稀罕。”我昂首挺胸地拉着我爸的手出了家门,留下背后的女人一脸惊愕。
年幼的我继承了我爸的倔强,我非要重找一个妈妈,一个人颠颠地跑到村东头老做媒的人家说事,孤单了这么多年的我爸只是更加紧密地搂着我,一遍一遍地叫我丫头。
新妈妈不久后就进了家门,她会温温柔柔地伺候我爸和我,服侍完全瘫痪的爷爷,将家务全都包揽了过去。她是西部贫穷山沟沟里的人,即使我家穷得叮当响,在她的眼中依然算得上富足。
我爸脸上有了些笑容,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后妈总是会将我爸拽进她的房间里,柔情蜜意地谈天说地。我却孤单地如同一个外人,只有瘫痪的爷爷能勉强听我说话。
这不是我所想要的妈妈。我愈发的愤怒,刚六岁的脑袋瓜子中飞速地盘算着,又从大婶们闲磕牙中灵光一闪。
那是一个半夜,我偷偷从家里摸黑出来,憋足了劲挤出满脸的眼泪,可怜兮兮地跑到我爸工作的那条街上。
我哇哇大哭诉说着新妈妈的两面三刀,用断断续续的语言组织着后母虐待继女的戏码。
当时我爸的神情是怎么样的呢,他沉默着听完了我所有的话,只是将我搂在怀中,话语中有一份沮丧,却仍然坚定地同我说:“这个新妈妈不好,丫头以后就跟爸爸过吧。”
“好,好,丫头只要爸爸,不要妈妈了。”我胡乱地猛点头,长大后才知道自己编的故事是多么的漏洞百出,可我爸依然满足了我。他只想我过得好,不愿意让任何人委屈了我而已。
再过了几日,新妈妈离开了这个家,家中又变成爷爷、爸爸和我。
八岁时,爷爷带着对人间的留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去的时候正是半夜,悄无声息地一蹬腿便阖上了眼睛,我和我爸清晨相伴回来时他已经僵硬了身子。他红着眼睛披麻戴孝葬了爷爷,带着全部家当在城里租下了一间棚屋,只因为八岁的我要上小学了。
小学在城市中,他不能再把我放在避风处独睡或背在肩头,我需要在夜晚有充足的睡眠,才能应付白日里接踵而来的学习任务。
我爸每天清晨赶回来,匆忙为我准备好早饭,又将我送到学校门口,才到家补半天觉,下午又扛起扫帚奔向另一块责任片区。
他如陀螺一般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我吃饱穿暖。可叛逆的少年时代,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别人的闲言碎语。
小学的同学们早过了幼儿园时的懵懂,他们会互相攀比着炫耀着各自的家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环卫工的另一个代名词。
就比如老师会在课堂上严厉地训斥那些学习较差的同学,“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去扫地。”
就比如结伴而行的同学们,会对着大街上扫马路的人指指点点,“你看,那就是个扫大街的。”
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轻蔑,我听得心头一紧,却不敢为我爸的工作做多一分辩驳。
校园中流行起蝴蝶发夹,细铜在夹子间弯弯绕绕,点缀上几颗珠子便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小姑娘们把它别在发间,跑动间蝴蝶翅膀忽上忽下地煽动着,快活似落入凡间的精灵。我眼馋着看了又看,甚至在画本里偷偷画出了它的形状。
那天回到家,我爸兴高采烈地掏出了一只蝴蝶发夹,细铜绕成的翅膀,五彩珠子点缀成的花纹,我高兴地把它放在手心里。只看见那缝隙里满是尘土,就连珠子都少了两颗。
我的脸色倏地暗了下来,我爸却没察觉,只温和地看着我笑,粗糙的大手拿过夹子,想替我别在发间。
我愤怒地撇过头,迎上他不明所以的目光,想到这么多天从老师到同学们对环卫工的鄙视,只觉得胸腔间一把怒火在熊熊燃起。
我一把把发夹夺过来,放在脚底下踩了个稀烂,朝他怒吼道:“这肯定是扫大街捡来的。你扫大街就已经够丢人了,居然还捡人家扔掉的东西给我,是要我也一起丢人吗?我怎么有你这样没用的一个爸爸?”
我歇斯底里地吼,我爸诺诺地看着,他涨红了脸,一个劲地搓着手,“丫头,丫头,不要生气了,爸爸去给你买新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只要你是扫大街的就不好。你整天脏兮兮地去接我上学放学,总有一天,我的同学都会知道你是个扫大街的,你要看着我被别人嘲笑吗?”
我不顾一切地喊着,连日来的郁闷终于找到了出口。他作为我唯一可以不管不顾而发泄的对象,我急切地将委屈与不甘都推向了他。
我的父亲啊,只能默默地搓着手,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他哪里是对不起我啊?他只是头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
一场大战过后,他居然去重新找工作,可是一个只会扫地的瘸子又能找到什么工作?他默默地拿着扫帚,在扫地时把头埋得更加的低垂。
他却会在接我送我时换上干净的衣服,用热水一遍一遍地揉搓着满是尘垢的脸颊和手指,背起我的书包默默地走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便看到他略显寂寥的身影。
我叛逆着忽略他是个环卫工的事实,却终于迎来了一年一次的家长会。
那一天,我特意让他去买了一身新衣服,又将杂乱的头发打理了一番,才准许他进入了我的学校。
他乐呵呵地坐在我的位置上,听着老师对我的表扬,将脊背挺得更直。他骄傲地昂起头颅,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笑容在老师询问起他的职业时消散了开去,我慌乱地抓紧他的手,手心里冷汗直冒,我听见他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说出自己是建筑工、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心中某一个地方刺得生疼。
家长会结束后,他如小时般牵着我的手回到了家,将工作服胡乱地团在手上,又用黑塑料袋包好,急匆匆扒了两口饭又准备出门。
为了参加我的家长会,他和别人换了班,夜班加上白班,他将将要呆到明天中午才会回来。
他往嘴里塞着饭,眼中有愧疚,“我把饭放在冰箱里,你明天早上自己热一下,爸爸尽量赶回来送你上学。”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看着他匆忙走远的背影。
等第二天早上,我头一次独自吃了早饭,亦独自出门上学时,我爸从后面飞奔而来。
他因为赶着时间跑得气喘吁吁,汗水几乎打湿了半面衣裳,在清晨清凉的风中打了个寒颤。
他拍了拍车座,将我送到距离学校还有一条巷子距离的时候把我放了下来。
“丫头,我今天来不及换衣服,你先自己走过去,好不好?”他搓着手,愧疚地说道。
只是因为我愤怒时喊着不让他穿工作服出现在我学校周围,他总是沉默着在完工后换上干净的衣服,不曾反驳、亦不曾抱怨。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微微湿润,我看着他略显局促的脸,坚定地拉起他的手,他微微一怔,又连忙挣开,“丫头,爸爸明天换了衣服再送你到门口,好不好?”
“不好。”我跺脚,固执地又握住他的手,“我的爸爸就是环卫工,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又没偷又没抢。”
那时候我爸脸上是什么表情呢?那是溢于言表的喜悦,可以称得上惊喜。
他因为惊喜都几乎红了眼眶,在爷爷死后,几乎从没有哭过的他因为我这个不孝女儿的一句话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唉了一声,顺从地被我拉着往前走。
有同学认出了我,刚想和我打招呼,等看到我身边一身环卫服的父亲时,招呼便成了意味深长的笑。
我爸看到了那笑容,又想缩回手,“丫头,我会被认出的。”
他急得一身的汗,我抓牢他的手,与那同学打着招呼,“早上好啊,这是我爸爸,做环卫工的。”
今天的时间分外的漫长,放学时,我爸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连指甲缝里都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我闻着他身上肥皂的清香,只觉得分外满足。
“丫头,你今天学得怎么样?”他期期艾艾,生怕早上的鲁莽会给我的学习生活造成困扰。
我绝口不提学校里同学们的嘲笑,只撒娇着对他说:“挺好的呀,爸爸,你明天不用这么麻烦地换衣服了,穿工作服来就行。”
这撒娇自上次蝴蝶发夹事件后便不曾出现,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抽红了鼻子。他蹲下身来,“丫头,让爸爸背背你,爸爸好久没有背你了。”
我顺从地伏在他的背上,用侧脸贴着那并不算宽阔的肩膀。我的父亲,在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夜操劳里,过早地累弯了脊梁。
作文课上,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关于亲人的作文,我只想到了我爸,一个愿意为我放弃讨老婆、累死累活养活我,尽他最大的能力满足我的爸爸。
当老师让我在课堂上亲自朗读这篇优秀作文时,我抑扬顿挫地读着,眼前闪过的是自有记忆以来他被生活日渐压弯的肩膀,他身后的背篓里度过的童年,成了此时最温馨的回忆。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市第一初中,1万多元的择校费几乎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刃。
他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得翻来覆去,他不断地抚摸着我的发丝,眼中擒着泪花,“丫头,好好上,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抽了人生中的第二根烟,去银行里取回了这些年来的微薄积蓄,在手中点了又点,计算着差额。
他向单位请了好几天假,每天为我准备好早饭后便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借钱。
人人都会记得这么多年我家一次又一次的穷苦贫困,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并不多,他将好不容易借来的角票压平,又觍着老脸去单位里转悠。
终于,他凑齐了择校费,将我送进了一中的大门。一中是全封闭学校,一个月只让回家一次。
我与他通着电话,他总是乐观地安慰我,说他一切安好,又絮絮叨叨地关心着我的一切。
等我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我爸就开始忙活。他常年扫地的手照样能在厨房中大显身手,十八般厨艺给我整出一桌像样的饭菜来。我低头闻到一丝异味,他总是笑着打岔过去,更加殷勤地往我的碗中夹菜。
我低头扒着饭,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回到学校学习。生活费如期而至,我总是怀疑,拿着微薄工资的爸爸,在交完了高额择校费和住宿费后,是怎么能够满足我并不算太低的生活开销?
我爸瞒下了我拣破烂的事实,他在上班时随身带着一个袋子,将垃圾桶内的瓶瓶罐罐统统放进袋子中,在出租的小平房廊下堆积成山,在我回来之前又换成钞票;
他另外在电影院找了份兼职打扫的工作,将本就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又压缩了一番;他节约得只啃着冷硬的馒头就着水,当着一顿又一顿的三餐。
我的父亲啊,将想尽办法赚来的钱一分为二,一为还债款、二为我的生活费。
他紧巴巴地独自生活着,只随身放了张我的照片作为温暖。
我那天提前一天放学,却没有告诉我爸,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真实的生活状况,却在见到真相的那一刹那泪流满面。我苍老的父亲啊,累极躺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昏沉得不省人事。
我嚎啕地大哭只换来他疲惫地睁眼,他惊慌失措地想要挡住我看向瓶瓶罐罐的视线,却徒劳无功地只能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屋内桌上只放着半个冷硬的馒头,他在电话中会给自己改善伙食的承诺不过是安慰我的笑话。
“丫头,爸爸捡废旧破烂时都戴着口罩,没有人能看出是我的。”他期期艾艾,生怕我如小学时控诉他是扫大街般埋怨他捡破烂的行为。
“爸爸。”我哽咽着抱紧了他,不知道该为当年的年少无知道歉,还是为他如今依然的小心翼翼心疼。
他积年营养不良加睡眠缺失,医生给开了几瓶葡萄糖,不痛不痒地要他回来加强休息,补充营养。
可我爸又哪里听得下这些话?不停地肉疼着开药的花销,一回到家又扛起扫帚上班。
我拦不住,只能跟在他身后,夺过他的扫帚扫起大街来,他连忙拦住,“丫头,这种事交给爸爸来做,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
他强硬地抢过我手中的扫帚,我靠近他,抢在他之前把废旧瓶罐捡起扔到袋子中。
他更加急得摆摆手,“不用不用,丫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自己来。”
“爸爸,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你好好扫地,以后只要我在家,我来干这些事。”我不容置疑地挣开他的手,他愣在原地,眼中又泛起泪花。
看,我爸总能被这些小事所感动。
我学会了成长,终于不是完全依赖爸爸的小女孩。
在寒暑假中,我懂得如何将破烂分类,什么能卖出什么样的价钱;
我学习煮饭,以保证操劳回家的爸爸能有热汤热饭;我着手家务,让爸爸回家少有后顾之忧。
我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他更加拼命地扫地,不断地找着其他扫地的兼职,只为了能让我在学校中更安心地学习。
我愈发的努力,不单单是为了获得好成绩,更为了成绩背后的奖学金,不菲的奖学金能小小地解决自己的生活费问题,让我爸在匆忙的生存拼搏中多些营养注入。
可我哪里比得过我爸的执拗啊?他把钱一笔一笔地存着,过着清苦的生活,终于在我踏进高中大门时能够独自交得起我的学费。
那一天他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们父女俩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内分享着喜悦。
高中的学习更为艰苦,我爸突然花钱大手大脚起来,他买回牛肉、虾等高营养的肉食,用心烹饪成一道道美味的佳肴,每两天便为我送一次饭。
他恳求领导多给他分了两个区块,遇到加班时总冲到最前面,他更加用心地拾捡各种破烂,小心翼翼地分类,和买家讨价还价,为了能多出几毛骑车老远。
他总乐呵呵地虚心接受我的建议,却总是在数到钱时将我所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话丢到九霄云外。
“我的丫头是要考大学的人啊。”他乐呵呵地说着,更加卖力地攒钱,凑足我的大学费用。
他一个人起早贪黑,除了我休息时能与他说上一两句话。沉默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我悲哀地想,如果当初的我不是那么自私,他是不是也会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在每晚疲惫回到家时有一盆热水,有人为他温暖被窝。
我痛恨自己的自私,只能加倍地学习。黑色七月的高考之后,我如愿录取了大学,他抽了第三根烟,摩挲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又重复了一遍我当初考取第一初中时的路。
他送我上了火车,在火车外卖力地挥手,即使远方的我化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依然伫立在原地,凝望着,凝望着他此生唯一的女儿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
上大学时,我认真学习,在业余时间寻找着各种兼职,我赚到越来越多的钱,已足够满足我生活的需要。电话那头,我爸依旧乐呵呵地笑着,“丫头啊,上大学了,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你爸爸我有钱。”
他的有钱,不过是拿身体为代价,在睡眠时间的压缩中,在冷水就馒头的清苦中挤出,为我这个女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爸老了,我早就知道。他早已不是年轻时能背得动我的糙汉,他佝偻的背再也无法挺直。
毕了业,我义无反顾放弃了大城市中优渥的工作,转而回到了家乡,即使我的专业在家乡这个小城镇里,几乎谈得上一无是处。
他愁眉苦脸,总是劝我去大城市里闯荡,他知道自己耽误了我的前程,只能更加沉默地扫着地。
我选择了报考了公务员,在搜索着岗位介绍时,将鼠标点在了环卫处一栏。
九月份时,我正式成为了一名国家工作人员,岗位环卫,我爸愁眉苦脸中又带着欣慰,他搓了搓手,“丫头,你这个工作,不错吧。”
“不错。”我笑着握住他满是茧子的手,“我爸是个环卫工,子承父业,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