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 成了高考作文题里的主角

图：广州不打烊的1200书店老板刘二囍，这天在天体看了场球。

图：他书店里的流浪汉、过夜人。

这会儿是6月8日的傍晚，2017年的高考结束了。不是一批人的命运尘埃落定，相反只是一批人开始分道扬镳，各上征途。

高考不仅是应届考生、老师、家长的高考，还是所有人的高考。大概凡是参加过高考的人，这两个字意味着浓缩的往事。哪怕是记不全的往事。

我不记得高考的任何细节了，前后坐着什么人，在哪间教室考的，更不记得考卷里有些什么题目，哪科考得好哪科考得差，我甚至连语文作文题都不记得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三件事，

一、备考前学校不允许我们在足球场踢足球，怕我们受伤，影响学习。我们一放学就跑到篮球场，我们像洛阳的广场舞大妈们一样，侵占了其中一个篮球场，踢三对三或者四对四。比赛拼抢不激烈，讲究脚下技术，很过瘾。考前那么几天，我们都还在踢。

二、第一科考语文之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前所未有地认真地尽可能地撒干净了一泡尿。这说明还是有些紧张，高考毕竟是高考。

三、第三天上午考完我的X科物理，大家回到自己的教室，疯狂了一把，把那些复习资料撕得满教室飞，但我们不能更疯狂了，比如把复习资料撒到楼下去，不能，因为当天下午还有一场化学考试。

我们只能在教室里庆祝。那时候喜欢玩磨柱子的游戏，用我们方言，叫“戳人”。就是几个男同学合力抬起某个男同学，抓住他的手和腿，把他的腿分叉了，往柱子上蹭。肯定不是真的蹭，就是靠吓。那天中午，睡我下铺的一个数学成绩不错的同学遭殃了，他极力反抗，但双拳难敌众手啊，我们这些刽子手欢乐得很。那是我关于高考日的最后一个记忆。

每年高考的第一科都是语文，大家最关心的总是作文题目。我说了，14年前的广东卷高考作文题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我相信那也一定比今年广东考生的作文题要有意思。

今年广东考生用全国卷，作文题是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写一篇文章，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这些关键词如下：

一带一路、大熊猫、广场舞、中华美食、长城、共享单车、京剧、空气污染、美丽乡村、食品安全、高铁、移动支付。

读懂中国是一件挺难的事，我所在的报社大院里，《南方周末》的招牌依然挂在旧楼的外墙上，十多年了，端庄、严肃。《南方周末》曾告诉读者，在这里，可以读懂中国。可是情况背道而驰。报纸越来越不被允许呈现真实的全面的中国了，高考的作文试图让18岁的考生们来写出读懂中国的文章，有意思。

不容易。我觉得高三的孩子们在经历了多年的应试教育之后其实很难写出一篇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的文章。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低估了90后吧。这是90后的最后一届考高了。明年的高考，就是00后的舞台了。80后已成老三代。读懂中国或许已经有了更新奇的语言，更无所谓的方式。谁知道呢。

我不愿意做这种反应泱泱大国虚假面貌的题目，但我也会设想，如果让我做一回作文题，我会选哪三个词。我大概会选：一带一路、广场舞、移动支付。

一带一路这个事，在媒体上不能随便议论，可是高考语文试卷，竟然允许你正儿八经地写。广东今年考生是75.7万人，全国卷的考生人数得有好几百万人吧？教育部允许几百万人来对一带一路发表各自的看法，是他们真的喜看多元思想，还是真的对洗脑式的教育很有把握？不知道。万一是前者呢。

在媒体上非议，你可能会丢掉饭碗。在考场上写歪了，可能会是个低分。所以我说，这个作文题目出得不好。

如果不写庙堂之高的一带一路，就写江湖之远的广场舞吧。

我想写是因为我关注老人家的生活。有时候经过小区楼下，看到一些路边空地无端变成舞池，我觉得还可以接受，但我还想，他们为什么这会儿不去跟老伴儿谈恋爱。为什么只有广场舞能解放他们的身体，为什么不远行，为什么没有其它运动方式。

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活在笼子里？

有型的笼子是这些中国城市密集的小区楼盘，背井离乡，异乡蜂巢式的生活，本来就决定了物理上的拘束。无型的笼子是自己带完了子女，然后又帮子女带孙子辈，当保姆，几十年来一直失去了自我。一起跳舞，集体运动，抱团，反倒成了更容易找自我存在感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随口一想，要去考试，估计考不到好分数。

移动支付这个词，是这里面我最怕的词。经济话题，高三的孩子们估计扯不上去，我也扯不上去。移动支付的正面是生活方便了，反面是手机依赖症。

我是没有统计过啊，除了睡觉的时间，刷手机的时间有没有超过一半？如果有，那就是人类进化了，进化到多了一个电子器官。有那么一些瞬间，躺在床上，突然觉得累，想把手机放下，可是放下的一刻会有一种焦虑感，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我怕的是这个感受。

支付是日常生活里的重要环节，手机可以替代80%了，用腿的时间越来越少。过些日子，手机一定可以遥控电视空调吸尘器，生活里90%的事情都可以用手机来搞定。这让我想起了一些电影里的半人体半机器的人。我们接近于那样的人了。

我还是不适合做这个作文题，毕竟展现的是焦虑感，我不能向外国青年朋友展现这种焦虑感。不过当我看到山东省作文题的时候，我舒服了很多：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自己的感悟和联想，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某书店开启24小时经营模式。两年来，每到深夜，当大部分顾客离去，有一些人却走进书店。他们中有喜欢夜读的市民，有自习的大学生，有外来务工人员，也有流浪者和拾荒者。书店从来不驱赶任何人，工作人员说：“有些人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他们只要来看书，哪怕只看一页、只看一行，都是我们的读者；甚至有的人只是进来休息，我们也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当我在6月7日中午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把截图发给我的朋友刘二囍。广州三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的老板刘二囍。

中国大陆这两年流行的不打烊书店的概念，是他在2014年从台湾留学回来之后仿制诚品书店的概念一手打造的。为此他上了很多电视节目，去年在山东卫视做过真人秀节目，最近上的节目是芒果台的《天天向上》。这几年他在媒体面前频繁曝光，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炮制的概念会变成高考作文题的素材。

他给我的回复是：“快去充电。”他看到我的截屏上显示，只剩6%的电了。然后他第二句回复是：“今晚有没有票？”

我说有，要几张，他说要两张。然后他问：“打谁……”。

连中国队打谁都不知道，还来看球？估计是泡妞吧。不知道，我也没问，但他确实是带着一个姑娘在天河体育中心西门的旗杆下跟我碰头的。我把票给他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这样的错愕的感觉：今天山东省有50多万考生在写一篇跟你的事业有关的作文，他们应该不知道中国最伟大的不打烊书店的老板今天要去天体看台上看一场不知道对手是谁的垃圾比赛吧？

说24小时书店是刘二囍的事业，是事实。说刘二囍是中国大陆24小时书店经营模式的最重要的推动者，不是吹，一点儿也没吹，也是事实。

12年前大三圣诞夜我跟二囍到中信广场喝酒聊感情问题的时候，我也不会想到他能凭一己之力在中信大厦的负一层开起24小时书店。那时候他哪儿叫二囍啊，叫牛小妞，命运的事那时候知道个屁。但讲真，他不是靠命，是靠干。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执行力的人之一。

二囍开的第一家店是一个民国风情的酒吧，名字叫1930，在天河南。那是2011年的事，我跟他在天河南合租一套房子住，我有时候去他的酒吧门口弹琴唱歌，给他弄点小情调，反正他不怕我赶走他的客。后来我搬走了，他又开了一家酒吧，叫1980，主打八十年代风情。我估计换其他人做不了，因为装修审美这个东西，要专业才行。二囍是华工建筑系的，干这些活干得好。不仅省了设计费，他还自己跑材料，指导工人做装饰。

那时候其实他还在珠江设计院上班，是一个工地的总工助理，在他跟朋友合伙的两家酒吧开起来之后，他就辞职了，他决定去台湾读研究生。学得什么鬼专业，建筑史之类的，他其实不为学，只为有一段去台湾的生活经历。但这段经历与众不同，他徒步环岛一圈，宝岛一圈是1200公里。他回广州后，通过众筹的模式在体育东路开了广州第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1200书店。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这篇关于高考的文章，越跑越偏了。

其实我只是想强调，24小时书店的话题，成了高考语文的作文题，于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欣慰。因为书店本来就是一个快餐时代的好梦想，24小时书店是一个更好的梦想，而打造24小时书店，就像给漆黑城市的夜晚点上一盏灯，那是霓虹比不了的灯，而我见证了这个梦想的开花结果，它不俗。

我是觉得对如今这个身处高铁上的社会而言，静止的书店比移动支付更重要。

二囍的故事回头再叨叨吧，开书店的过程是个比徒步环岛更精彩的事。祝学子们金榜题名，没有提名也不必伤心，毕竟二囍好像也复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