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 张岱用笔记录雅致的生活 有趣的妙招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
为什么张岱要编《夜航船》这么一本百科全书?
因为夜航船这个特殊的空间载体。
夜航船,不止是300年前张岱生活的那个时代,更远的古代和更近的时代,它一直都是江南水乡重要的水上工具。南宋龚明之的《中吴记闻》就记录了:夜航船,唯浙西有之,然其名旧矣。绍兴的周作人在《乌蓬船》这般写道:你往杭州去时可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们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
明 仇英 《浔阳送别图》(局部)
航程较远,就需要夜行。夕发朝至,这种夜行理念,今天的人们也依然奉行不辍。可是张岱却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浙人太好读书。
“余因想吾八越,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有关宋代儒学家思想的书)、纲鉴(用纲目体编写的史书,可以理解为“极简中国史” 之类),皆全部烂熟。”——《夜航船序》
后生小子,无不读书;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说的不是什么硕学大儒,而是百工贱业、游走四方讨生活的手艺人。用现代人的话,就叫群众基础。一个行业、一项活动要有很好的发展,那就得有很好的群众基础。读书这件事,浙江有太深厚的群众基础了。
清 徐扬 《姑苏繁华图》(局部)
清 徐扬 《姑苏繁华图》(局部)
漫漫长夜,交谈需要谈资。
英国人在酒吧里喝酒,需要谈资,于是有好事者就编了一部《吉尼斯世界纪录》,现在都流行到中国来了。夜航船上的旅人也需要谈资,性理、纲鉴当然不能少。但是,隔空交锋,肯定需要更多的猛料,于是有了《夜航船》。
张宗子本人,是“博物”的重度成瘾者,编《夜航船》,除了谈资,满足自己博物之兴趣,也为写文章的工具书,为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准备一点基本款的掌故。
自由撰稿人苗子兮,是《西湖梦寻——漫步在张岱的西湖梦里》的作者,对张岱的作品如数家珍,我们来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清 徐扬 《姑苏繁华图》(局部)
(一)
本想找点避暑妙招,很遗憾,可能张岱那时候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酷暑,因为时值明清小冰期,张岱的文中,反而体现雪的比较多,如《湖心亭看雪》杭州大雪了三日,《龙山雪》中大雪深三尺许。不过《夜航船》里,张岱还是记录了《夏至数九》歌。
一九和二九,扇子不离手。
三九二十七,饮水甜如蜜。
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
五九四十五,头带黄叶舞。
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
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
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
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
——明·张岱 《夜航船·夏至数九》
古代的四季,不是我们气象学上的四季,稍有偏差。农历四、五、六月,是古代的夏天,古时分别称为孟夏、仲夏、季夏。比如,五月五日,张岱建议姑娘用玉兰花泡澡,洗澡洗头。
在杭州喝了“梨花春”的他——趁梨花开时熟,酿酒。到了三伏天,还要给竹子灌酒,五月十三,他说,是“竹醉日”。竹子不好移植,要等三伏天,等它醉了才能移植。显然这是一个传说,没什么道理,张岱把竹子人格化了。这一天你去砍竹子的根,它不会疼,还能活。
(二)
张岱自己说,《夜航船》里所记的都是“眼前极肤浅之事”,立意上没什么高明的,文化常识手册而已,文艺青年可以人手一本。
吃,似乎就是“眼前极肤浅之事”,但这往往是自贬的说词。
杭州是盛产著名吃货的名城。前有苏轼苏市长的“东坡肉”,后有袁枚袁老人的《随园食单》,其实5000年前的良渚人也是很好吃的。张岱肯定也特别看重吃,此前,他写美食的《老饕集》、便携式备急医书的《陶庵肘后方》,我们在《夜航船》里还能看到大量关于美食和保健的条目,包括《陶庵梦忆》里也是一抓一大把。
吃不是那么简单一件事。食物在行走到你嘴里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
比如食物储存。古代没有电冰箱等现代保鲜设备,储藏新鲜蔬果就是一件大事,于是就有许多因经验而生的土办法。
《夜航船果品》就记载了许多,比如把柑橘装在盆里,用干细沙覆盖起来,就能保存长久。还有用纸把梨子裹起来,放在新瓶子里,可以藏到二月份。胡桃松子一类的坚果,要用粗布袋装起来,挂在空气流通处。可见张岱深通蔬果食材保持之道。
(三)
这是初阶的,还有更讲究的。
《夜航船物理部》讲了很多处理食物的小技巧。比如吃烤肉时,要撒点芝麻在上面,这样不流油。嗯,稍微有点不健康。做咸蛋要选择农历月中,白天腌渍,这样蛋黄就会居中。蛋黄居中,卖相才好嘛。张岱的小方法,大家也可以试一下。
作为一个富二代,食材怎么可以不讲究?和友朋作蟹会,每人吃六只,还配有肥腊鸭、牛乳酪、橘子,以及风干的栗子、菱角,酒是玉壶冰酒,蔬菜是兵坑笋,饭是新余杭白,茶是兰雪茶,张岱回忆这顿饭,真如天厨仙供。(《陶庵梦忆蟹会》)
所以,奶酪怎么能到街上去买?必须亲自动手做,牛奶当然也不可去街上买,得自己养头牛,挤奶要在晚上,放置一夜,到了早上就有奶泡浮起,煮奶要用铜锅,还要加入会稽山有名的日铸雪芽茶水……(《陶庵梦忆乳酪》)
最讲究的,是他还关心吃完以后的善后工作。这个生活小技能,恐怕很多人不知。
比如吃完螃蟹,手有腥味,要用蟹脐洗手,可去异味。煮完河豚后,锅具有腥味,要用萝卜煮水来洗涤锅具。(《夜航船物理部》)河豚有毒,食用河豚请一定要从正规渠道获得。
(四)
都市生活还有些什么?
说书肯定是一种。当时有著名说书艺人柳敬亭,相当于现在的脱口秀大咖,说武松打虎故事,描写刻画,微入毫发,引人入胜,是当时一绝。(《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
雅集则是文化人的标配。
张岱不仅是记录者,更是参与者。张岱的前半生是富家贵公子,玩的是露天大型派对,参加者带着酒水蔬果等和红毡床来到绍兴蕺山亭,沿着山布下七十余张床,共七百多人参加,能唱歌的有百余人,大家一起k歌喝酒。到了半夜肚子饿了,就去附近庙里借和尚的大锅煮饭,用大桶担饭来吃。又令人在亭中演戏十来出,玩到了后半夜(《陶庵梦忆闰中秋》)。这是都市里的高端大型文化盛宴,参加的都是都市里的知名人士。
(五)
张岱如果生活在现代,必定是直播间的一枚好主播。
他攒了很多私藏的生活小技能,就像他的私家料理一样,会锁在厨房里,“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但是,张岱面对镜头,哪里藏得住啊。
浙江图书馆藏张岱像。嗯,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张岱不一样……想到一事,当年,曾有粉丝去见汤显祖真人,见完投江了。
黄梅天过后,衣服发霉怎么办?张岱懂。他说,用冬瓜汁浸洗,其迹自去。白色的绢变黄了怎么办?张岱懂:“以鸡粪煮之即白,鸽粪煮亦好。”这个比较猛,试前请三思。
张岱讲到怎样去铁锈,让我们知道当时人的生活方式,可以用炭磨洗。再比如,买了一口新锅,先用黄泥涂一层,放满水,煮一个小时,再洗干净,再干烧到发烧,用猪油擦一遍,就可以用啦。
对了,文艺青年有很多白衣服,白衣服容易变黄,怎么办?张岱有经验啊,必然有一打白T,他告诉我们,把铜刀把白菖蒲切薄,晒干变成碎末末,放在瓦盆里用水搅匀,再把衣服放进去,污渍自然去除。
不过,这些小技能到底有没有用,那就是另一说了。这些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到底是不是他的生活经验,还是抄来的,没法溯源,就跟现在你打开“X音”“XX书”一样,这个用醋和小苏打,那个也用醋和小苏打。但张岱是生活情趣一哥,这是当然的,虽然他晚年很穷。
张岱69岁左右的时候,早早给自己写了个墓志铭,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段金句,曾被很多人抄来当签名:“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当然,写完墓志铭他又活了几十年。张岱一生是个老秀才,虽然没中举,但参与了鲁王政权,好名心强,希望自己的价值得到后世认可。他自称前半生极爱繁华,但50岁以后,国破家亡,常常断炊。那些浮华怎么舍得下?没关系,张岱知道,那些烟火气的生活,永远不会消散。
【多知道一点】
类书,古代的搜索引擎
对古人来说,要写好文章,要成为一流段子手,要玩脱口秀,有一神器:类书。
《夜航船》就是类书。
中国最早的类书,是魏文帝曹丕命王象、刘劭等人纂集的《皇览》(《三国志魏书杨俊传》《刘劭传》),他认为写文章是 “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所以,为了写文章,古代文人经常自编类书,查典故,挤辞藻,找金句,你知道的大文豪都做过这事。比如白居易有《六帖》,李商隐有《杂纂》,晏殊有《类要》。
所以,这就要求类书内容驳杂,包罗万象,各个门类里都要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既有《万宝全书》一类的生活常识,又有笔记体小说那样的掌故、经史,《夜航船》属于中小型,甚至是迷你型,有10册。用《夜航船》首任责任编辑、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郑小军的话说,它是类书里的“甜点”。类书里,可以找到十万个为什么,各种有趣的知识,是很好的谈资,拿来即用,相当于古代的搜索引擎,这是古代文人写文章的传统。
所以,抄纂前人类书以成自家类书这样的事,在古代很常见,张岱编《夜航船》也未能免俗。
张岱粉请不要打我,此时我需要戳穿一件事。
他晚年做了很多“剪刀加糨糊”的书,《夜航船》是代表作。他曾有较为集中的摘抄前人类书资料的活动,并且之前已经根据所抄条目出处的门类,粗作划分。纂辑《夜航船》时,他将事先摘录的已经归类的数据,按图索骥编入《夜航船》相应的部属门类之下就可以。近世类书的纂辑与因袭,恐怕大抵如此。
很多古代文人看起来博学,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其实大量知识点就来自类书,他不需要自己去翻原书,因为类书已经帮他们消化处理,分门别类好了。做文章,查典故,类书是捷径。但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较早的材料,可能原书已经亡佚,只有在类书中尚留一二。这时候,类书就变成了宝藏库。
张岱的文章为什么好,嗯,有资料库打底,这是古人的基本修养。所以,《夜航船》不是张岱“写”的,而是他编的一本百科全书+段子手资料库。
(感谢李林先生对本次报道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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