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先生发现世界是假的：记一次漫画创作

年前，朱墨与我和琨（门先生的编辑）在大望路的正午酒馆见面，我提了一下可不可以写一篇关于门先生早期的沟通记录。那时道君写稿子，我负责把稿子画成漫画。我们通过邮件和面谈沟通细节，道既作为编者也作为读者，给我提出修改意见。我觉得这应该算是个有些用处的稿子，对我自己，算是回忆一下当时和道君的时光，对他人而言，或许也算是个可借鉴的小例子。

2013年7月底，道君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写好了一个中篇的故事希望我画成漫画。下文用斜体引述道君的信，我的注释用正体，并会以图片做辅助解释。最后附上最终版本的《夏天的出游》。

故事梗概：门先生宅家穷极无聊，决议骑车出游。到达地方后不小心发现景观不过是块幕布，眼见世界是假的。生活继续。

这篇漫画以及之前我们构思的几个让门先生扮演的角色，都是出于道君对电影的挪用，像这部很明显就是《楚门的世界》。漫画中的门先生就是电影中的楚门，只不过他发现了自己生活的空间是假象后不愿意相信。我觉得这点道君设计得很好，也正是这些细节最后塑造了门先生的性格。

《楚门的世界》

形象：门先生，日常状态，体恤短裤拖鞋。

剧本：前面是行为事件，（）里是场景描述，和场景里要出现的物件。

1，门先生躺床上看手机……（一个铺在地上的床垫，门先生侧卧，卧室有个小窗户挂着一块拮据的小窗帘）

我总共画了三个版本。开篇对于漫画很重要，传统意义上，第一页要尽可能地介绍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当然这是标准漫画的画法，你也可以摒弃它，但这样的练习不可或缺，我们应当知道或者经历过标准，这里所谓的标准是很多漫画作者在一定量的基础上总结出的可以让大多数人读懂的画法。所以，有时候学生问我为什么开始一定要这么画时，我总说我们要试着了解基本，才能知晓特例和创新的可贵之处。

如上图所示，我最开始试着画了一张，基本是还原了，只是去掉了道君说的那块“拮据的小窗帘“，为什么去掉，最主要的原因是窗帘会影响整体的构图。我们打个格子，便能看清楚，若是把中间的十字交叉线视为我们阅读的安全中心，那么上半部分的图式，则让中心分布在了右上角和左下角的格子里。这样的分布，在阅读上会带入更多内容，问题是该如何选择这些内容？

我们想想，若是把窗帘不飘出室外，读者就看不出这是窗户，除非我们把它画得特别像一张帘子，但这样的话，窗户就变成了一个方块，这个方块或许会透光。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去表现拮据？这两个字用文字写起来很简单，但是用图像的话，是否要按照常规，画些破洞，或者一些暗淡的花纹？说到这你也可能会想，这样不是一个个的问题接踵而至吗，那倒不如就不画帘子了吧。

道君的潜在意思是说，门先生的生活是很节省的，窗帘或许很多年没换了。我们按照这样的原则，把窗户改小，是否能解决这个问题呢？还是不能，这样的话，窗帘势必要飘出户外，这就要与下文中的手机天气显示重复。

漫画其实是在还原阅读感受，这就要求作者要尽可能地想多，哪怕观者根本不会去想或不会看到。所以，这时不画窗户便是最合适的了。

2，手机近景显示天气信息，温度、湿度、风速等，还有一条是显示“适合出游”……（第一视角，只看到门先生的手臂和手机屏幕全景）

道君写了，要第一视角看到手臂，和手机屏幕全景。最终版本为什么省去了手臂，甚至没有画手，原因在于，在前续的页面中，我们可以看到门先生一直躺在床上玩手机，这样接下面的页面，自然就可以省去很多笔墨，因为阅读是连续的。如果画出手臂，会缩小了有用的内容，让图像变得中庸。最终版本的局部图，则是告诉读者：手机里面的内容，天气。我担心还是有一部分读者会看不清圆中的内容，就又加了句话“哦！好像天气不错啊”。这样圆中的那个飘动的柳叶和小鸟，便完全被锁定了。

3，门先生背个小背包，推出自行车……（门先生还是体恤短裤拖鞋，一手扶着自行车，一边前俯下身用手捏自行车前轮台看有没有气）

4，门先生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路一侧是一辆一辆的车流，一侧有一个地标建筑物，这个建筑物是什么，随后再定）

5，门先生继续在路上……（路一侧还是一辆一辆的车流，一侧继续出现一个地标建筑物，这个建筑物是什么，随后再定）

我将3、4、5文字段落合在一起说，因为它们是在一个时间段内，从门先生出门到门先生到公园为止。我们先说为什么加了有水果的那格，如果不加的话，从逻辑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加这个段落，是为了让门先生在漫画里面活得像个真实的角色。加了水果又接出门，那个书包就有些意义了。我们知道门先生的包里装了不少吃的，或许有点沉。

至于这里面怎么让路上的时间变得有些意义，我试着加了想象和现实对比，这里既可以延长些时间，也让骑车的路上有了些存在感。而且你可以看到，城市里的郊游并不是那么像郊游。

6，到达公园……（门先生并没有下车，一脚支着地，侧脸看着公园入口，入口写着“奥林匹克公园”）

这张是基本与文字一样。只是省去了下半身，直接让图的中心放在门先生看公园牌子上。

7，门先生步行在公园的小路上……（门先生背着包背影，路一侧是齐刷刷的树，一侧是向日葵田

8，门先生在公园的小路上……（路一侧是一片湖水，门先生看着湖面，湖面上有一个鸭子船载着游客）

我把7、8两段画在了一张图里，在第一格加了“真舒坦”三个字，也是为了加强感受，让门先生从外面进到园子里面有一种感受上的变化。

9，门先生找到一片舒服的地方，决定就在这里……（路一侧是一片树木和平整的草地，门先生取下包拎在手里）

10，门先生在草地上铺开一块布……（紧挨着一棵树下，门先生跪在地上铺布的动作，树上挂着牌子，写着“禁止吸烟”）

11，门先生坐在铺好的布上……（布上放着门先生掏出来的东西，矿泉水、面包、香肠等等）

这三个段落，我将它们分布在了两张纸上，分别是坐在湖边，躺在石头上一页，躺在石头上玩蚂蚁，吃香蕉看风景一页。我没有把“禁止吸烟”画上去，因为这会让读者对门先生的行为产生猜测。道君的设定是为之后的情节做铺垫的，但是画出来，还是会有些节奏上的不妥之处。

12，门先生坐着点燃一支烟……（半身近景，点烟动作）

在这个段落中，半身近景为了画面上的洁癖，直接换成了烟的特写。当然，若是没有这个点烟的特写，接下面的图，也是可以懂的。我现在看，觉得其实是可有可无，有的话，让动作变慢，或许还可以听到打火机的声音之感。没有的话，可以加强下一格吐烟的舒适感。

13，门先生仰面躺展，看天空……（全身近景，拿烟的那只手臂伸出到布外，大致在头后方，烟头有寥寥的烟升起）

14，天上的一朵儿云……（第一视角门先生看到天上的一朵云彩）

15，云略略变幻了个位置和形状……

14段和15段很像《楚门的世界》中的段落，意在说明云朵的形状或许是假的，门先生注意到了这个世界的奇怪之处。我把这段给删了，最大的原因在于，门先生按照其性格来说，根本不大会注意这么深刻的东西，自然云就是云，他全然不会怀疑。另外一点，也是比较重要的一点，我们没像电影那般做铺陈，即便我加入了云朵，这个云朵也就是云朵，它没有什么异样，门先生的注视也只是加强了郊游的闲适感。那我不如就把它去掉。

我再强调一次，文字或许我们可以这么写，因为文字的成像永远在其之外，而漫画则不同，它的成像就是本身。另外，每个图像都不是单独的图像，它是互相之间的一个确定。例如上图，若是仅盯着上面的格子而不考虑整体，那么这个图就是一个举起的手臂在点烟，它的先后关系也只能猜测了。

16，门先生面部动作，好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面部特写）

17，门先生半转身去看窜出味道的地方，是在草地和树的交接处，被自己的烟头已经烧出了一个洞，并且在继续燃烧和冒烟……（门先生半身近景，主要镜头在被烧出的洞那）

18，门先生起身弯腰拉起幕布……（幕布被拉起一些，同时顺着被烧出的洞那向上撕开，幕布后面露出一片黑色）

16-18是可以好好说说的，因为这三段，我和道君过了三次，最终确定的版本其实也是有变数的。这个看大家的喜好吧。我们选择了最后一个。第二版与最终版本其实差别不大，我想就第一版和第二版说说。大家可以看出，我们更改的最大地方在于被烧了的背景布，直接改成了类似幕布一样的形状，有两点原因，其一是位置的合理性，火是门先生躺在地下的时候烧起来的，所以不可能在中间有个洞；其二，这样能更直观地让人知道这是一个假的幕布。

我现在想，若是不知道《楚门的世界》这个电影，不晓得观者是否能一下子通晓这样的表达。我感觉抱歉的是，我在此处不能全然的跳出，作为读者审视自己的作品，因为我脑子里总有个东西在与电影里面的画面做连接。

更改的其次是，门先生进到幕布后，然后又退了出来。文字段落里面直至21段，也未曾提及门先生走到幕布后面。我加了走到后面，然后又让门先生走回来，这基于我对门先生行为方式的理解。他应该是个有点愣的人，幕布烧坏后，他肯定会进去看看，但进去了又发现只是一片黑，又有点害怕，于是便退了回来。之后接的是四处观望，拿透明胶把幕布粘起来。

19，门先生站起身继续撕扯幕布……（幕布被撕开2/3，幕布后面是更大面积的黑洞洞一片）

20，门先生愣愣站住，幕布大面积耷拉下来……（）

21，门先生走上前把幕布又拉上去试图用胶布重新粘上……（门先生一手扶着幕布，另一手在做着什么动作）

22，门先生匆忙把东西都往包里塞……（身后的幕布有很明显的撕开的大口子，但是也能看到撕裂的口子上有胶布粘着）

23，门先生在出园子的路上……（手插在口袋里装做悠闲，路一侧还是树木，一侧是湖水和湖面上的船）

24，门先生飞快骑车在回的路上……（屁股离开自行车坐包，这样会骑的更快，路一侧还是车流，一侧是个地标建筑）

25，门先生停下自行车在小区门口的卤肉店，在外卖窗口问多少钱一斤……（没下车一脚支着地，一边探身问价钱）

26，门先生站在电梯里，一手拎着装着卤肉的塑料袋……（门先生身后镜头看过去，还能看到电梯按钮）

27，门先生进门……End（门先生进门关门的镜头）

这几段我跳过，因为有些重复的问题就不必一一展开说了。但我还是建议读者可以先读一读道君给的文字，按照括号里面的内容想想，最后再抛弃文字读一遍漫画。

最后我还是想再强调一次，1.漫画的逻辑和文字的逻辑不同。2.能少便勿多。3.要多读几遍。

后记

我外加了门先生最开始的一个脚本，那时候是在毛边纸上画的，纸张很皱。而且我是完全遵守文字来的，只是在阅读时，我和道君都发现，这似乎不大行。

最终版《夏天的出游》

—— 完 ——

王烁（anusman）：旅法漫画硕士(研究漫画分格)、漫画博士(还是研究漫画分格)，同时也算是个艺术家、漫画作者和教书匠(北影和美院)。出版有《门先生》、《le Caillou》、《Kingdom of Rice》、《anusman的无字漫画1 &2》等漫画书。

道君，或Daodao，原名应该写作盗稻，他是很早之前乌鸦音乐电台的创始人，也做过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