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111：第41回①刘姥姥饮黄杨品茄胙

在缀锦阁中，刘姥姥两只手比划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刘姥姥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便失手掉了地下也打不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从这个场景开始，《红楼梦》进入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茗拢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这一回继续围绕贾母带领刘姥姥畅游大观园展开，包括游园、品茗、醉卧等三个主要段落，可大致划分为四个场景。第一个场景是：刘姥姥饮黄杨品茄胙，归入贾府气运线。

曹师在这一回开篇就安排刘姥姥要求换个杯子，暗示刘姥姥此刻不再有初进贾府时的忐忑和谨小慎微。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跟着贾母和大家一起游园，跟所有人渐渐熟悉起来，因狎生慢；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入席之后，略有了些酒意，酒壮人胆，同时也为后文设下醉酒伏笔。

凤姐儿听刘姥姥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那磁的，那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心想“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刘姥姥由于自己“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到都也见过，从来没有见木头的，转念一想，又觉得“想必是小孩子使用的木碗子，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于是欣然同意，说道“取来再商量**。”

这一段刘姥姥的心理描写，妙趣横生。“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自古有之。刘姥姥猜到凤姐可能又给自己挖了坑，只是一来此行有求于人，若是失手打碎了贵重器物，便不好再张口，二来又对自己的酒量过于自信，低估了贾府这“蜜水儿”的威力。

凤姐儿便命丰儿“到前面里间书架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答应着，刚要出去，鸳鸯就笑说：“我知道你这十个杯子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由拿了竹根子的来，到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那是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于是，鸳鸯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鸳鸯和凤姐一唱一和，万变不离其宗----让刘姥姥出洋相，讨老太太欢心。

黄杨木套杯取来，刘姥姥的“惊”在意料之中，“喜”则有些意外。曹师先写“惊”：十个一套的杯子，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惊的原因是杯子太多、太大；再写“喜”：“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以刘姥姥的见识，看到杯子尚且心生喜欢，可见这套杯子精巧绝伦到了极致。

曹师笔下的这套杯子，有草字有图印，相必在当年也是名器珍品，喜欢研究红学的读者，应该可以由此侧面推断《红楼梦》故事的原型和年代。这种藏匿线索的技巧，在《红》书中随处可见。

刘姥姥立刻请求只用套杯里面最小的一个，凤姐当然不依，笑说：“这个杯没有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么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求饶，连道不敢。”。眼看又到了小场景的关键节点，曹师便安排贾母、薛姨妈和王夫人给刘姥姥解围：“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是有年纪的人，身体禁受不起，忙都道：“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 ” 曹师的群像文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位置和发言顺序，合情合理，丝毫不乱。

刘姥姥连忙道：“阿弥陀佛，我还使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一句话又说得众人笑起来。鸳鸯等没办法，只能命人斟了一大满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八个字，写出杯子的大、酒斟得满。

贾母和薛姨妈两人一个叮嘱着“慢些，不要呛了”，一个命凤姐儿给刘姥姥布了菜。这个小细节，重在表现贾母的善良和薛姨妈的体贴。

相比两位长辈，凤姐儿则继续以促狭捉弄为己任。笑问刘姥姥想吃什么，“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而来，我拣了喂你。”刘姥姥哪儿能知道贾府的菜名，于是曹师安排刘姥姥继续本色出演，说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

贾母再次出言相助，笑着安排凤姐儿“你把茄胙拣些喂他。”凤姐儿听说，就拣了一些茄胙送入刘姥姥口中。一边还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口不可口。”

刘姥姥哪里知道凤姐处处挖坑，以为菜名带个“茄”字，便必是茄子做的，口中味道犹存，当然不相信，便笑着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罢了。”众人都笑着告诉刘姥姥这菜真是茄子做的，刘姥姥于是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你再喂我些，让我细嚼嚼。”

凤姐儿果然又拣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 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这一段文字，还有后面介绍贾府茄胙做法的文字，曹师描写得非常细致。凤姐、刘姥姥、众人的台词、动作，栩栩如生，文字虽无声无色无味，却完美还原了喧闹热烈的筵席气氛，声色味并茂，令读者身临其境。

“贾府茄胙”烹制步骤详尽，以萧遥幼儿园级小厨的眼光目测，能够完美复刻。“茄胙”文字，对于整个场景来说，只是插曲。曹师安排刘姥姥用一句“我的佛祖！到得十来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结束了茄胙话题，再次将视线转移到黄杨木杯子。

刘姥姥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细玩那杯子。凤姐就笑：“还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亏他怎么作了。”这段文字，重在表现杯子精美，顺便过渡，引出后文。“爱这样范”，到如今已演变成“喜欢这种范儿”。

鸳鸯就继续打趣刘姥姥，“酒吃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曹师安排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让我认一认。”

刘姥姥这一大段台词，曹师煞费苦心。首先遣词造句必须符合刘姥姥的身份，比如要用“金门绣户”这样别出心裁，却又不登大雅的自创名词；还要体现出刘姥姥倚老卖老的优越感和微醺轻醉的状态。所以后面既有“困了，乏了，饿了”三种情况下农户与树林子的关系，更有树林子在农民眼睛里、耳朵里、口儿里三种不同感官中的存在。最终让刘姥姥自己总结：“好歹真假，我是认得”。

自信心高涨的刘姥姥“细细端详了半日”，才说：“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沉，断乎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刘姥姥毕竟是刘姥姥，听见茄胙便是茄子，听到黄杨便是杨树。其实，黄杨木之所以珍贵，源于其生长极其缓慢，号称木中之王、千年一寸。以整节黄杨木雕刻套杯，足见这套器物贵重。曹师此处没有浪费笔墨去介绍这些背景知识，因为以当时的情境而言，不需要描写黄杨木的珍稀。曹师笔下的文字完全服务于场景，无用文字一概剔除，这是《红楼梦》全书保持极高文字效率的根本原因。反观当代某些网络大神，恨不得通篇搬运度娘，更有甚者，直接通过网络爬虫同时抄袭上百篇同类题材，然后给人物批量改名、快速编辑排版，即可上线发布。“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第四十一回的第一个场景到此即告结束。最近的两回，曹师不惜重墨，不失偏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对刘姥姥这个人物进行了全方位的精雕细琢，完美塑造了一位外表憨厚、内心精明、演技出众却又宽厚和善的农村老妪形象，建议有志于小说创作的读者认真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