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105：第40回③潇湘馆与软烟罗

众人说话间已来到潇湘馆门前。紫鹃早已打起了湘帘，贾母等人进屋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以示郑重。王夫人就说“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听了，便安排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贾母下首，让王夫人也坐下。文字进行到这里，大家进入潇湘馆的过程，就算安排停当，曹师便把镜头重新给到刘姥姥。第四十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潇湘馆与软烟罗，同样归入贾府气运线。

刘姥姥因为看见“窗下的桌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就说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着黛玉说：“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这段文字，有一个点需要特别留意：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以后，没有对黛玉的形貌发表任何看法，却笑着夸这间书房上等。这种安排看似令人费解，其实大有深意，与前一个场景中所设的伏笔形成呼应。毕竟刚刚在沁芳亭，刘姥姥还当着大家的面儿，拉着惜春的手，满脸欢喜地说了一堆奉承话儿，还问惜春“别是个神仙脱生的吧？”，而到了黛玉这儿，居然啥也没能说出来，前后差距如此之大，很不科学。

细细品读，萧遥认为，这是曹师特意针对黛玉的身份、性格，和刘姥姥察言观色的能力，而进行的定制设计。

从刘姥姥的角度来看，首先是黛玉和惜春的身份不同。惜春是孙女儿，黛玉是外孙女。一般而言，外孙女儿虽然更得疼爱，但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未来的发展，都不如孙女。刘姥姥由此心里对二人便有不同的预判。

其次，黛玉和惜春的气场不同。惜春面和心冷，黛玉面冷心热。黛玉同学只有在姐妹们和宝二爷面前，才会表现得活泼可爱，娇笑倩兮。在陌生人和下人们面前，黛玉同学从来不苟言笑，自然流露高冷气质，强大的气场，令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的念头。平生阅人无数的刘姥姥，不止是戏精，更是人精，她显然能感觉到黛玉不好说话，生怕自讨没趣，于是主动避其锋芒，转而夸这个房间比那“上等的书房”还要好。

在这段文字中，曹师还另外隐含了两层含义：一是黛玉闺房中这么多书，显然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共识相悖。二是间接表现黛玉真性情，全无心机，不懂藏拙。同时，也为后文大家去蘅芜苑只见到了“两本书”，做好了对比铺垫。

大家都没有接刘姥姥的话。贾母没看见宝玉，就问他去哪儿了，丫头们回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就问“谁又预备下船了？”，语气少见的严厉。李纨赶紧上前解释说自己刚刚开楼拿几案的时候，想着老太太高兴，就先预备下了。此时贾母心意未显，李纨心里有些诚惶诚恐。其实，早在为这次游园做准备的时候，一向心思缜密的凤姐只安排人告诉李纨要开楼“取几案”，压根儿就没提准备渡船的事儿。李纨弄巧成拙，险些捅出了篓子。

此前在藕香榭螃蟹筵场景中，贾母自己说过，小时候曾经在家里的枕霞亭顽耍，意外落水，险些淹死。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必然怕水、怕家人同样发生意外。李纨明明知道这起事件，却还是预备了游船，显然对老太太的好恶了解不够，比起凤姐来，差得很远。

贾母正要说话，就听见有人禀报“姨太太来了”。李纨运气不错，薛姨妈的到来，打断了贾母要说的话。

“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这句话，暗示薛姨妈一路走得很急。大家归坐寒暄，薛姨妈便笑说老太太来得早，贾母笑说薛姨妈来得迟。字里行间，仍有深意。

众人说笑一回，贾母因为看见窗纱的颜色旧了，便跟王夫人说：“这窗上的纱新糊上去的时候好看，过了后就不翠了”，又说潇湘馆院子里“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而不配。”。

贾母是贾府最高权威。曹师笔下，很少描写贾母的喜好和品味。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一节，曹师安排贾母说小时候跟宝玉黛玉等姊妹们现在一样，也整天在园子里嬉戏、读书；刚才这段文字中，则写贾母发现窗纱的问题，指出颜色组合的缺点，并直接给出解决方案：“我记得咱们现有四五样颜色糊窗户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户上的换了。”从这些描述可以看出，这一节是曹师特意表现贾母的审美情趣和见多识广，为后文软烟罗部分设下伏笔。

贾母安排了工作，凤姐儿连忙说：“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棉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这段汇报，曹师写来用作铺垫，目的是自然引出贾母关于软烟罗的介绍。

果然，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连这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

薛姨妈等都笑着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他，我们也听听。”

铺垫工作就绪，曹师安排贾母开始介绍软烟罗。先写纱的年纪，“比你们年纪还大呢”，又结合凤姐儿刚刚的“误判”，重点讲解四种花色的软烟罗：雨过天晴、秋香色、霞影纱。最后还特地说明“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这一段文字中，曹师在说明性文字之后用概括性的短句来收束总结的技巧，需要特别注意。

薛姨妈接着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过。”薛姨妈每次在老太太说完之后发言，是曹师为了调节文字节奏和对白平衡，避免单一角色的独角戏过长。

凤姐儿一面说话，一面就平人取了一匹过来，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又说“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拿去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来几匹，拿银红的给他糊窗户。”

凤姐答应着，众人也都称赞不已。刘姥姥也在一旁“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户岂不可惜。”群像描写之后，镜头仍然要落在刘姥姥身上。

刘姥姥这句话，既是她身份的正常体现，也道出了萧遥的心声。曹师安排贾母说道：“到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棉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道：“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竟比不上这个。”连如今皇上用的棉纱，都不如软烟罗好，当年贾府盛况可见一斑。

贾母接着安排凤姐“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挂。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被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贾母的这句台词，暗示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总理家务的好手，库房有哪些东西，各有多少，能派什么用场，一清二楚。

“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至此，第四十回的第三个场景结束。在这个场景中，曹师通过黛玉的窗纱陈旧褪色，隐约暗示黛玉和她的潇湘馆在贾府的边缘地位。虽然黛玉人前很欢乐、很调皮，喜欢跟众人一起打打闹闹，但事实上，因为寄人篱下，黛玉在内心深处始终游离在贾府众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