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姜明：生于1978年的“桃树王”
姜明（成都）
一
无意中听说，成都龙泉驿区有一棵“桃树王”，且是官方命名的。我惊诧莫名：龙泉驿桃树千万棵，凭什么就它可以称王？
龙泉驿是全国著名的桃花观赏胜地。我从1992年起定居成都，很快就发现：成都的春天，是从龙泉山开始的；成都人的春天，也是从龙泉山开始的。
2月底3月初，春寒犹存，但只要龙泉发出“桃花节开幕”的消息，成都人一定会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聚涌在龙泉山上来“过节”。
记忆中，春天里通往龙泉驿的数条道路永远都是水泄不通的。龙泉山上的桃花，因为人实在太多，并没有给我留下美好印象。
我也多次发誓，再也不来这里凑热闹活受罪了。但发誓归发誓，一旦春风里捎来龙泉桃花会的消息，说实话，在家里还真坐不住；而往龙泉以外别的地儿跑，也还真有离经叛道、做“春天的叛徒”的感觉。
龙泉驿桃花节今年已是第32届了，早就加上了“国际”名头。也是，桃花节能够成为令全体成都人心慕身随、倾巢而出的春天嘉年华，足以证明：百媚千娇万花开，占尽春光是此花。桃花，是成都人心中的万花之王！
而王中之王，就是龙泉驿官方命名的“桃树王”——
“桃树王”，凭什么称王？
二
现在，跟随着向导老吴，我行进在寻访“桃树王”的路上。
老吴是山泉镇林业站站长，一路上给我普及林业常识。他说，桃树的寿命很短，一般也就十多二十年吧，即便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果农也会把上了年头的老桃树换掉，因为老桃树的果实，数量和质量都不行了。
所以，现有的桃树很少有超过30年的。这棵桃树之所以称王，是因为它的树龄在40年左右。桃树40岁依然在开花和挂果，算是奇迹了。
我问，40岁的树木开花结果，就算奇迹了啊？
老吴反问我，40岁的桃树相当于我们100岁的人，100岁的人还在生小孩，厉害不厉害？
这个比喻吓住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提问，龙泉山上的桃树为什么这样多？都是野生的吗？
老吴说，其实，2000多年前，龙泉山上就有桃树；但现在龙泉山上绝大部分桃树，都是山民栽种的。树种的引进，还得感谢一个人：晋希天。
晋希天，1903年出生，龙泉驿山泉乡人，早年曾就读、任教于华西大学。一次出差省外的机会，他从山东购回水蜜桃、黄蜜桃和蟠桃树苗，在校园内试种成功，萌生了在家乡广植桃树的梦想。
1934年，晋希天在自家山地里培育桃树数百株。1941年，晋希天辞去华西大学工作，回乡专心经营桃园。
老吴又说，晋希天把桃树引种进龙泉山是事实，但并不是他把龙泉山变成花果园的。当时确有村民跟着他种桃树，但都是零敲碎打，不成规模。1949年后，干农活、种花木都是为集体干事，大家积极性不高。
后来联产承包了，哗啦一下，龙泉山漫山遍野都种上了桃树。你想啊，上万亩的桃林啊，当时谁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啊。
成都人疯了般地往山上跑，花农们的钱包，一下子就鼓起来了。所以我觉得啊，龙泉山的面貌得以改变，并不能完全归功于晋希天呢。
显然，“桃树王”并不是晋希天种下的，那它凭什么称王？
三
此刻，“桃树王”就静静地伫立在我眼前。
它被种植在一个直径10米左右的花坛里。“桃树王”3个大字，镌刻在花坛上方，似乎更是对其身份的一种确认。
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它不高，不大，不粗壮，不茂盛，知道它与“王”的威仪相去甚远，但我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树径三四十厘米，树高两米左右，树冠覆盖的面积，比街边商铺的遮阳伞都要小。
我一直告诫自己，不以树高论短长，不以幅员论襟怀，它是桃树，是乔木界的侏儒；它是开花结果的树，它的价值不在于材质本身，而在于观赏和果实，所以不能把它同高大、长寿的乔木相提并论……
我近距离端详“桃树王”。接近地面的地方，主干开分成5段枝丫，枝丫太多，养分供给就是大问题，就容易生病、死亡。但风行雨散，寒来暑往，它挺过了40年。
有两段枝丫上枝叶很少，也没有花朵，仔细一看，还挂上了输液瓶。但另外3段枝丫上，花团锦簇，洋洋洒洒，看不出丝毫的拘谨和颓态。
老树新花，老骥伏枥，老当益壮……我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这些词语后，再看它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
还是老吴在说话，你看它的花，明显偏淡，跟人一样，毕竟岁数在那里管起的；5段枝丫的树，能够活40年，肯定是奇迹，所以要挂输液瓶。我们把它移植到这里，只要精心管护，它再活60年，应该是有把握的！
我惊问，移植？这树原先不是长这儿吗？
老吴说，当然不是这儿啦！原先长在集体林场里，离这儿几里地呢。林场的桃树差不多都死了，林场解散也有20多年了吧。责任不到人头，效益不与个人挂钩，林场经济走不通的。幸好这棵桃树活了下来，活下来，它就可以亲眼看见桃花怎么样受欢迎，咱老乡的日子是怎么样红火的了。
沿缓坡上行200米左右，是一个观景平台。伫立远眺，山泉镇桃花故里数千亩桃林尽收眼底，数百万株桃树迤逦连绵，烟霞如海。
收回目光，再看“桃树王”，发现它比起周边的其他桃树，确实要宽大、威严许多；周边桃树林立，以之为核心，呈众星拱月的态势。
在这个叫蔚然花海的景区，“桃树王”确实显出了君临天下、八方来朝的威仪。看啊，风吹过去，落英飘飞，回旋其姿，不觉丝毫凄艳，但觉委婉轻盈，人生美好。
四
“桃树王”花色清浅，而它附近的桃花，不是粉红，是血红，一见惊心，再见倾心。
老吴介绍，这是一种观赏桃，果子不好，但花好看，喜欢的人多。这面山上的桃花品种，最多时有100多种，现在保留下来的还有60多种。品种的多样性，保证了游客视野上色彩的丰富性，也让花期最大限度地延长。
听老吴这么一说，更觉得自己可怜，年年看桃花，却多半是到了山上就找个农家乐坐下来喝茶。不是不想满山寻花，实在是人太多了，行动不便，大煞风景，所以哪里知道桃花居然还有几十上百种。
边走边品鉴，更觉得桃花开得特别好，朵朵饱满圆润、灼灼其华，便问今年桃花为何开得这样好。
老吴笑道，年年都这么好。今天你觉得特别好，是因为你赶上了盛花期，该开的花都开了，盛花期只有几天，往年你哪里赶得上？就算赶上了，到处都是人和车，你哪里有今天这样的心情？
原来赶上了盛花期，而且是个非周末。
山上也有游客，比起往年见到的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境况，今天的情景只能用“寥落”二字形容。寥落是金。
此刻，山谷清雅，万花齐发，何不趁此做一回真正的赏花人？来不及静心，桃花的媚早让人方寸大乱。每一朵桃花都是一只春天的小妖，不招惹她没事，一旦跟她对上眼了，好嘛，你就是她的人了。
惊心动魄算轻的，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说的就是你这种状态。
“敢同俗态期青眼，似有微词动绛唇。”“若将人面比桃花，面自桃红花自美。”古人的句子，可不就是对此情此景的精准描摹吗？
而桃林无边铺陈、数百万数千万朵桃花恣肆嚷叫，作为一个赏花人，除了心花怒放，你别无选择。
“令天下桃花，速到朕处打考勤/令天下桃花，大鸣大放迎贵宾……”当我把目光从百媚千红中拔离，重新凝眸于朴茂并举的“桃树王”，突然有了一种想写一首《我是“桃树王”》的冲动。
我再一次想起了它的年龄，老吴说它40岁上下，也就是说它萌芽于1978年左右。
哦，那一年的春风分外和煦，吻醒全国所有山岗，成就龙泉山上一棵“桃树王”，无疑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