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雄浑 寄意深切 从《吊古战场文》看古代战争在人心的恐惧

开元、天宝年间，唐朝边境上烽火时起，战事频繁，唐军伤亡惨重。多年的战争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此，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李华等人对唐王朝的黩武政策都有过批判。《吊古战场文》便是唐代诗人李华为之写的一篇骈赋。

《吊古战场文》通过对古战场萧杀惨淡之景的描写，突出战争的残酷和民众的痛苦，进而点出作者主张施用王道的主旨。文章结构脉络自然流畅，内容转换浑融无迹，以情为纬，字句组练，整体呈现出神完气足的韵味，不愧是一篇古今传颂的散文名篇。

岳飞草书《吊古战场文》

首先，文章的魅力来自于作者对古战场意境的成功创设，勾起了读者悲凉的情绪。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文章开篇是古战场辽远荒凉的景色描写，与乐府诗《战城南》中有一句，“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河水回环缠绕，群山交错杂列，寒风悲啸，日色昏黄，飞蓬断根，野草枯萎。无边无际的旷野萧条暗淡，荒无人烟，就连路过的鸟儿、野兽都奔窜而过，不作停留。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如此荒凉萧瑟？亭长说：“这是古战场，这里曾经全军覆没。每逢阴天就会听到有鬼哭的声音。”阴天时的鬼哭之声更是加重了古战场萧杀凄凉的氛围。亭长说完，李华用了“伤心哉”三个字就一笔接了过来，感情深沉，慨叹悠远。此后，连用三个问句，“秦欤？汉欤？将近代欤？”处理巧妙、自然，既统领下文，又委婉隐射了当时唐朝战争频繁的状况。

这篇文章在架构上看，从“常覆三军”开始，其后写的都是三军如何覆灭的过程，利用了一种反衬托的写法，把战场中的惨烈具体描写出来，反衬出战争的残酷，最后以“守在四夷”结束。所以这个文章的整体架构是：常覆三军，守在四夷。

在文章整体的架构里，李华用了三步来完善和整合：即三军覆灭之前；两军对战情景，欲覆未覆之时；三军覆灭之后。

第一步，未覆之时。接下来的一段是写三军覆灭之前的景象。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愬？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这一段主要写三军初合，尚未开战之时。战士们奔走万里边疆，年复一年暴露在外。早晨在沙漠中的水草上放牧，夜晚穿涉结冰的河流。地远天长，戍边日久，哪里才是归家的道路呢？前路茫茫，命运难测，不知是否还有回去的可能？战士们将性命寄托于刀枪剑戟之间，他们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字里行间都弥漫着悲苦之情。

自从秦汉以来，四方边境上战事频繁，中原地区在战火连绵中不曾一刻安宁，没有哪一朝不是如此。古时曾说，外族也好，中原也罢，都不和朝廷的军队为敌，都臣服于中央政权。为什么呢？因为礼乐的教化。后来礼乐教化不再提倡，武将们就使用奇兵诡计，主张出奇制胜。用奇兵取胜不符合仁义道德，王道被认为迂腐不切实际，谁也不去实行。

当时，唐玄宗内政不修，滥事征伐，由唐王朝君臣的骄恣、昏暴所发动的“开边”战争，给各族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在文章的角度来看，“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这两句话颇有抱怨和讽刺的意味，唐王朝没有采取道德教化的方法，反而一昧的穷兵黩武，且唐朝多以大败而终，多少男儿壮士命丧疆场？

第二步，预覆未覆之时。下一段写的就是写两军交战之初，尚未覆灭之前。作者以宏伟的想象，用铺排扬厉的手法，写了两军交战的战争场面，激烈而残酷。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北风在沙漠中呼啸而过，带起阵阵沙尘，胡兵乘机来袭。主将大意轻敌，兵犯营门才仓促接战。两军相遇，出战在即。旷野上竖起牛尾战旗，河谷地奔驰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军法严峻使人心惊胆战，主将威权重大，而士兵的性命微贱。锋利的箭头穿透骨头，飞扬的沙粒直扑人面。敌我两军激烈搏斗，山川大地也被震得颤抖，让人耳晕目眩。人嘶马叫，声势之大，就如同江河崩裂，雷电奔掣。

其中，“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军法严而兵士惧，当官之人稳坐后方，战士们只能以血肉之躯迎战刀枪剑戟，即便是血战捐躯，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他们的性命如此轻贱，让作者，也让读者为之心酸苦楚。

接下来，作者写两军交战，其中一方快要覆灭之时的情况。为此，作者做了很多环境的渲染。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正值极冬之时，边塞寒气凛冽，积雪陷没小腿，冰凌挂在胡须。凶猛的鸷鸟躲在巢里，惯战的军马也徘徊不前。士兵们的绵衣毫无暖气，手指冻掉，肌肤开裂。作者以一种夸张的形式来表现出边塞苦寒的程度让人不能忍受。在这苦寒之际，天助胡兵，他们凭仗寒冬肃杀之气，来斩伐屠戮我们的士兵，拦路抢劫军用物资，横行疆场攻杀士兵。

最后，作者接着写了三军尽数覆灭之惨状。

都尉新降，将军复没。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都尉刚刚投降，将军也已战死。尸体堆积在大河沿岸，鲜血淌满了长城下的窟穴。无论高贵或是卑贱，都已成为枯骨。这惨状怎能尽述？鼓声微弱，战士力竭；箭已射尽，弓弦断绝。白刃相交，宝刀折断；两军肉搏，生死相决。投降吧?终身将沦于异族;战斗吧?只落个尸骨露黄沙。鸟儿无声，群山沉寂，漫漫长夜，冷风淅淅，冤魂不散，天色昏暗；鬼神聚集，阴云密布。日光惨淡，荒草萋萋，月色凄苦，白霜满地。人间还有像这样令人伤心惨目的景况吗？

三军覆灭，人间惨剧，都在此时此地。

自古以来，中原和外夷作战已属常见，其中有胜有败。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

战国大将军李牧统率赵国士兵，大破北方林胡，开疆扩土达千里，匈奴望风远逃。而汉朝倾全国之力和匈奴作战，却落得民穷财尽，国力削弱。两相比较，关键是任人得当，哪在于军队多少呢？从文章构架上来看，这里的赵国，其实对应的是秦国；与前文想对应。

周朝驱逐猃狁，北征直到太原，在北方筑城防御，尔后全军凯旋回京，在宗庙举行祭祀和饮宴，记功授爵，和乐安闲。君臣之间，端庄和蔼，恭敬有礼。这里提到周朝，是为了照应前文中的“王道”，周朝因为施行王道，所以和睦融融。

秦筑长城，东至海边关塞，残害了无数的人民，血染万里河山；汉朝出兵攻击匈奴，虽然占领了阴山，但阵亡将士骸骨遍野，实在是得不偿失。

作者思接千载，展开了广阔的历史画卷，点到为止地回溯了秦汉时的几次战争，一方面是对秦、汉两朝竭尽国力和人力、涂炭生灵的战争表达了不满；另一方面也是对周朝以战止战、施用王道的感叹和歌颂。同时，引古是为证今，作者以秦、汉暗示了对当代朝堂战事频繁给人们带来灾难的不满和无奈。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这一段文字情感饱满而悲怆，直击人心，引发共鸣。苍天所生众多的百姓，谁人没有父母？从小拉扯长大，尽力供养，唯恐他们不能长寿。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谁没有相敬如宾的妻子？他们活下来是受谁的恩惠？战死沙场又都是谁的错？他们的生死存亡，家人无从知道；偶尔听到一些讯息，也是疑信参半。整日忧愁郁闷，只在夜间音容入梦。“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望远痛哭。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为之悲伤。祭奠路远难至，亲人灵魂也无所归依。何况战争之后，一定会出现灾荒，人民难免流离失所。唉唉!这是时势造成，还是命运招致呢？从古以来一直如此!怎样才能避免战争呢？惟有宣扬教化，施行仁义，才能使四方各族为天子守卫疆土啊。

“守在四夷”是作者使用的一个典故，即“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竟。”

意思是，古代，天子有威严的话，守卫在于四夷，外族对天子尊崇有加、言听计从，不敢挑起战争。如果天子的地位降低，守卫在于诸侯，诸侯的守卫在于四方邻国。如果诸侯的地位降低，守卫在于四方边境。

李华在此处应用“守在四夷”的典故的目的是暗示当朝皇帝应该拿出天子的威严，施行王道，让四夷宾服。

《吊古战场文》作为散文名篇，得到了历代文人的青睐，拥有很高的赞誉。文章结构严谨，文字流畅，主题鲜明，寄意深切，声韵铿锵，气势磅礴，其中那辽远悲凉的古战场意境、那所蕴含的真挚沉痛的情感，穿越千年而不衰，依然给人以心灵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