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夏日将尽

原文@钱业 载于中读App

夏天人们在这里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等待夏天过去。

那冬天做些什么呢？

——等待夏天到来。

在秋季和冬季里，我们都在怀念夏天。而夏天里，我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夏天是可以虚度光阴的。

美国时间利用报告说，晴天，人们的平均工作时间要比下雨天少半小时。开工前看两眼别人冲浪的照片,也可能造成一天的工作效率低下。

风是暖的，天是蓝的，人是懒的。

阴雨天让人思辨，而晴天人们则更容易被说服。天越热，人越愿意相信别人告诉他的一切，或者，懒得争辩。

夏天有一种诗意的倦怠。

虽然，从总体上来说，住在阳光灿烂的加州并没有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快乐。但是白天长一点，天气暖和一点，人是更容易感受到快乐的。

而最快乐的季节，就是夏季。

电影里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夏日度假的范式。

有钱人和有钱的知识分子都在沙滩上，留下了没有钱、没有假期的我们待在日常的城市里。他们整个人晒成拉丁人的同时，阳光会在金发和脸的边缘留一条细细的白色的分割线，性感程度达到年度最高值。当他们带着阅读书目和书评回来的时候，我们会比秋风吹下今年第一片落叶更真切地知道——夏天结束了。

《将来的事》里，哲学老师于佩尔和同是哲学老师的丈夫离婚——因为丈夫出轨。离得很和平，争的共同财产只有一架子书，没有其他的。丈夫搬走东西后，于佩尔首先检查了一遍书架，让她生气的是“他把我做过笔记的列维纳斯拿走了。”此外，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去丈夫家的海边别墅度假了。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发生在1983年，意大利北部某个地方。Perlman教授一家从城里回到乡间消夏——按照原小说，应该是在海边，电影中大概因为预算的原因，把海边换成了水池。

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还是很让人羡慕啊。

没有人有繁重的工作要做，人们晒太阳，跳进泳池，吃着漫长的晚餐。

教授先生家的每一顿晚餐都会有两三个客人，邻居、亲戚、教授、律师、医生、社会名流。教授——虽然本人私底下是个害羞的人——喜欢听各个领域的专家在他家长长的餐桌上高谈阔论，语言在意大利语、英语、法语之间随意转换。两三杯桃红葡萄酒过后，太阳已经顺着远处的山溜了下去。流动的盛宴。

夏天的一天总是很长。草上还粘着露水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游了泳，跑了步——一路追赶着送牛奶的送货车，牛奶还没有送到每个人的家中——正好吃早餐。凉风还在，暑气还没上来。像凭白多赚了一个半天。

这是教授家17岁的儿子Eilo的日常。Eilo纤细瘦长，迅速抽长的四肢像七喜小人一样无处安放。

和他一块儿跑步、游泳、到处走走逛逛的是Oliver.

教授每个夏天都会找一个为期六周的学术助理，每天只要花一个小时帮他做一些工作就可以了。他可以免费住在这座乡间别墅里，成为教授的家人，享受亲密无间，Eilo会腾出自己的房间给他，教授还会帮他完成学术专著——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今年获得这个工作的是来自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24岁的Oliver。一丝不苟的偏分金发，戴着墨镜、插着腰。阳光灿烂、毫无理由的乐观主义。

早饭过后，Oliver喜欢在后院草地上铺一块野餐布，摆好他的家当，柠檬汁，防晒霜，书，手稿，凉鞋，太阳镜，笔，随身听（这是1983年），耳机。Oliver躺在泳池边，一只脚伸在水池里，帽子盖在脸上，闭着眼睛：“这就是天堂。”吃完早餐，他昭告大家：“我要去我的天堂了。”Eilo的妈妈有时候会取笑他：“今天早上你在天堂待了多久？”“两个小时。但是我计划下午早点回来，再多待一待。”

得偿所愿，别无他求的样子。

Eilo嫉妒他。我也很嫉妒——这才是度假的真意！

Eilo坐在不远处凉伞下的桌子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改编古典音乐。

惊人的爱好。你会假装你的爱好是听古典音乐，但是你不会说你的爱好是“改编古典音乐”。郎朗相比都更接地气一点，他在知乎上回答“弹钢琴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的时候说：“有时候在想，乔丹怎么飞上去上篮的，还有老虎伍兹怎么一下子干进去那个球的。练普三的时候，会想一想街霸里怎么打架的。”——和《听妈妈的话》里面“对着钢琴说话”的无奈小琴童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Eilo和教授家的一切都不会让你感觉不真实。在这个家里，钢琴不是用来展示的，书也不是用来装饰的，用来提醒大家，为了取悦自己的阅读是多么稀有难得。古典音乐也是。它是一种希冀：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种完美的生活。

Eilo用吉他弹巴赫，Oliver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很享受。Oliver让Eilo再弹一遍。Eilo径直走进屋里，故意把落地窗打开，钢琴声顺着窗子飘出去。他首先示范了一遍“如果是李斯特，他会把巴赫弹成什么样子”。Oliver走进来抗议：“你竟然偷偷改了！”Eilo憋笑，又演示了一遍“如果是布索尼，他又会怎样弹巴赫”。Oliver假装要暴走。

他们也许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来一回之间，叫做调情。

Oliver问Eilo：你平常做些什么？Eilo说：游泳、打网球、晚上出去玩，读书。Eilo特意把读书放在了最后一个，觉得以Oliver这种美式做派，读书看上去未免有点无趣。

当一个神童是痛苦的。在一个成人的世界长大，身边都是熟透了的学术大神，Eilo很早就认识到自身知识的边界。Eilo很少会炫耀自己的知识。他的身上混合了成人的智识和少年的不安，深情又浮躁。他是锐利的，表象却又是苍白、优雅、容易受伤的。他是每个人想成为的那个少年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Eilo又意识到，对于一个刚刚完成一本关于赫拉克利特专著的人来说，读书可能并非Oliver生活中不太重要的部分。Eilo又琢磨着想去展示一点自己的学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赢得他、取悦他。

我喜欢他们在草地上的对话。仲夏里的懒散，但一切又如此的鲜活。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声音穿过窗户，有昆虫的鸣叫，鸟叫，但更多的是风。

Oliver躺着。

Eilo问：“Oliver，你在睡觉吗？”

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叹息：“对不起，我刚刚睡着了。”

或者，

“Oliver你在睡觉吗？”

“不，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海德格尔对赫德克利特的解释。”

又或者，

“Eilo?"

“怎么了。”

“你在做什么？”

“看书。”

“你没在看。”

“那我在思考。”

“关于什么？”

“秘密。”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

“所以我不会告诉你。”

“所以他不会告诉我。”

Oliver重复着，好像在向第三者解释一样。

午饭到天黑之间是永远消磨不尽的时光。

汗津津的午觉之后，到处都是裸露着四肢的人们。大家只穿着泳装跑来跑去。除了这个家里两个勤劳的佣人，整个村庄仿佛都在慢镜头里活动。

电影里有很多“夏日闲笔”一样的镜头，凉爽的大理石地面，多汁的夏日水果，光与影，汗水。镜头几乎是在邀请你去抚摸他们被太阳晒过后的身体。

少年的渴望像一阵风一样穿过他们家的果园。

欲望也像餐盘一样在人们的手中传递，每个人选择他们自己喜欢的口味。电影里，没有标签，政治正确，也没有道德评判。Eilo可以喜欢邻居家的女孩，也喜欢Oliver。

甚至Eilo的父亲、Oliver的老板，教授先生尽管洞察了一切，也对在他学术的天花板下发生的一切，听之任之，只是对他的儿子说：你要珍惜你所感知到的一切。

Eilo和Oliver之间所有的触碰都是宁静的，温柔的。极致的欲望和极致的克制。镜头替他们说出了一切：窗外的绿树、喷水的水池、流线的男性雕塑线条。

整个电影讲述的是自我确认，是不明信号的误读，是吞吞吐吐错过的机会，是长夜的辗转反侧，是细腻情感的发现。

也是一个季节的萌发、开花，并不可阻挡地走向终点。

夏日终尽。

终其一身，我们可能都要面对这样一种失落。这样一种像蝴蝶在胃里面飞，牵动着心微微作痛，却无处捕捉的失落情绪。

这是乐园的发现和乐园的失去。而这座失乐园是导演在我们的眼前一块一块砌起来的。

我们只能在夏季过去之后怀念夏天。每个人都会在夏天之后变成普鲁斯特。

和Oliver分别后，Eilo坐火车抵达B，准备回家。对于他来说，抵达B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考试好像刚刚结束，夏天才正要开始，还没有看到海的样子，什么都还没有发生。Oliver？Oliver是谁？

六年级毕业的暑假，我都在反复地看《红楼梦》。读到宝姐姐搬出大观园，晴雯死了，心痛到想嚎啕大哭。赶紧再重头看起，“天地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这风月情浓。”那时候宝玉黛玉还未相见，元妃还未入选凤藻宫，小丫头们婆子们叽叽喳喳，争争吵吵，熙攘热闹，看上去还有几百年的煎熬。松一口气。

Oliver和Eilo可能放弃了彼此，但是电影让他们重新回来，在一个永不结束的夏日里。

村庄里到处都是斑驳的墙和遗迹，青春夏日。短暂和不朽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