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作家学写作:蒋新分享散文写作的两个密码
蒋新
为淄博矿工群体塑像
距离淄博中心城区约30公里,在淄川杜坡山路附近有个淄博煤矿展览馆,这是山东省第一个矿业展览馆。这儿有个建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矿工墓,共536具尸骨,其中最小的年仅十三四岁。他们都是同一天死亡——1935年5月13日。
65岁的蒋新用文字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这些“尸骨躯体都呈恐惧状、挣扎状……嘴巴一律张着……”蒋新相信,这些张开的嘴一定有无声的呐喊,他想让活着的人们听到那些消失的声音。“历史不应该沉睡,我有责任替沉默者发声。”蒋新的《黑与红》反映出淄博矿区产业工人集中,所以爆发反抗、参加抗战是必然趋势。
可以说,《黑与红》就是黑铁山抗日武装起义的前传。
纪实笔法写鬼魂故事
4月14日,在蒋新家里,他告诉记者,在《黑与红》里面,自己记录了很多耸人听闻的事件,比如博山谦益祥货栈闹鬼事件。这些本土元素触发了读者的阅读欲望,有读者曾连夜读完了这本书。
1937年12月30日,日军占领博山城。他们来到博山的第二天,就制造了谦益祥惨案。当时,日军架起机枪朝人群扫射。“这是博山人第一次看到机关枪竟然冲着老百姓扫射!”
蒋新听说淄博当地文化名人王颜山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与另一位文化名人昃如川先生对这桩惨案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于是,他登门拜访王颜山,请他讲述当年调查的情况。在交谈中,蒋新对其中一个“捉鬼”的细节印象深刻。
“王颜山先生说,那是在1949年刚刚解放的时候,自从惨案发生之后,这里一直无人居住,据说是闹鬼。当时有公安局的一位领导,带着几名干警深夜来到这个地方准备抓鬼。”当天晚上,屋里的公安战士果然听到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窗外还有好几双绿色的眼睛也扑闪起来。“当时,带队的人立即拔出枪来,推门而出。哪里有什么鬼,原来是野狗、獾等动物在作怪。”
蒋新把这个故事记在这本书中,“当年惨死在这里的百姓,鲜血渗入地下,十几年来,这里一直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将嗅觉灵敏的动物吸引来了。”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细节,激发了读者对当年惨案现场的想象。
谦益祥惨案纪念碑,后面就是当年发生惨案的货栈,现已拆除。
记忆的碎片构成宏大图案
《黑与红》整本书28万字,蒋新写了26个月。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这不是一个高产的象征,但是对于一个在那段黑暗历史中摸索真相的人来说,每个字都要非常坚实。“我这本书,是用嘴问出来的,也是用脚走出来的。”
在开始着手整理材料时,蒋新意识到,那段80年前的历史,可供自己参考的资料是在是太少了。最重要的是,那些长眠地下的亡魂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该如何替习惯沉默的乡亲倾诉,如何表达压抑不住的出离愤怒?”蒋新在书稿中写下这样一段话表达自己的苦闷。他决定重新探访那些矿工的后人,寻找那些即将消失的线索,倾听即将消失在虚空中的那些只言片语。
蒋新两年多来,多次出入矿区,徘徊街头,找人聊天,寻找线索。一天,他在洪山镇三马路上转悠的时候,遇到一位老人。“上去一攀谈,没想到,对方十分健谈,而且还是淄川印社的社长刘永宽,他对洪山一带历史很有研究。”他告诉蒋新,仅仅在淄川碳矿北工厂和洪山村这一片狭小的区域,就有来自24个省的居民。这一句话,一下拓展了蒋新的思路,原来有这么多外地人来这里讨生活。
“煤矿工人苦难言,下井如进阎王殿。干的牛马活,吃的猪狗饭。”蒋新本身就是矿工子弟,煤矿生活从小就融进了他的血液,“打我记事起,矿工们上下班就是两头不见太阳,天不亮出工,回到家日头已经西沉。更不要说旧社会了,那个时候,矿工们都是两块石板夹一块肉讨生活,多少有一点办法,就不会下煤井。”
蒋新通过大量走访了解到,被压榨的矿工们,也有自发的抵抗。不过,这些抵抗显得非常虚弱和消极,比如用磨洋工和往煤炭中掺假的方式。1943年,矿工张勤三在井下工作了24小时之后,领到了三斤高粱橡子面窝头的工钱。张勤三跟工友说,“家里还有孩子等我带粮食回家。”由于两天没吃饭,结果张勤三死在回家路上。
这种消极抵抗和不抵抗的方式,随着王尽美和邓恩铭的到来,发生了改变。蒋新根据大量调查发现,当时,王尽美两人并没有直奔淄川,而是先来到了博山安上的沙子顶。
王尽美和邓恩铭的到来,给黑色的煤井下,带来了一抹红色。在蒋新眼里,这一抹红色照亮了煤矿工人们的幽暗的日常,书名《黑与红》也由此产生。
鲁大公司。
《黑与红》可看做黑铁山起义的前传
蒋新记录了一个细节,一个煤矿把头经常欺负矿工,为了警告他,矿工们在他家门口安装了一只“锡壶炸弹”。由于威力比较小,把头并没有被炸死,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别人。
蒋新说的这只“锡壶炸弹”,让人联想到黑铁山起义部队里面那些参加革命的矿工,他们会挖地道,懂得使用炸药,后来成为人民军队的中坚力量。联想到王尽美、邓恩铭等人在矿区的活动,蒋新的《黑与红》可以说是黑铁山抗日武装起义的前传。
蒋新来自淄博矿工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和兄弟都是煤矿工人。他的散文《一双三十年没握的手》,就是写自己弟弟的。“那是真实的,他做手术住院的时候,我去陪护,我心里很难受。孩子买房没钱,他打了两份工。这都是真实的事情,真实的感情,是真情实感。《黑与红》是我第一个长篇报告文学,之所以选择写矿工、矿山,那是因为我对他们太熟悉了。”
“我的父亲是煤矿上的一把算盘,他喜欢读书,见到书就买。这给我一生影响巨大。”蒋新说,解放前父亲曾经从淄川买过一本鲁迅的书,但当时就被人盯上了,因为鲁迅的书是禁书,最后为了安全,不得不在途中把书扔进了孝妇河里。“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曾经送给我一本书。”
受到家庭环境和求学经历的影响,蒋新建立了对书籍的热爱。蒋新有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随时都会拿起一本书来阅读。这个习惯造成了这样一个情况,他家里每个房间都有一个书橱。大量的阅读让蒋新获得了深厚的涵养,他的文字也如同他的人品——沉静而宽厚。
解开散文写作的两个密码
以散文而闻名全国的淄博作家,蒋新是其中一位。他长期为《散文百家》和《山东文学》等文学核心刊物撰稿。由于这些权威杂志的认可,蒋新也把淄博散文的创作,推向了一个国家级水平。蒋新的散文多次入选中国散文年选本和中国散文经典选本,可以说,蒋新让当代中国散文有了“淄博文本”。
蒋新认为散文有两大底色,真实和在现场。其实,这也是散文写作的两个密码。打个简单的比方,舞剑的高手演练过太多花俏招式之后,最惊人心魄的雷霆万钧之势,往往也是最简单的横扫和竖劈。真实和在现场,其实就是语文老师最初教给学生们的“真情实感”。
蒋新曾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语文教师,大学毕业之后,他就一直在教语文。他教的语文曾经被教务科长点名“批评”,让他注意一点,不要让学生因为太喜欢听语文课,而耽误了别的功课。
“心端上没有的,笔端上也不会有。”蒋新说,写散文要给予读者以既视感。如果文章连自己都感动不了,肯定也无法获得读者的认同。
“真实和在现场,两者并重,缺一不可。散文和小说不同,小说以故事打动人。那种自我膨胀的写作让人接受不大了,文章发出来是让人看的,毛姆说,阅读是一种享受,这种自我膨胀的写作让人享受什么?比如一杯茶,你要品咂其味道;比如文石,你也要看出其特点;文章也是一样的道理,你总要在阅读之后,琢磨出一点心得吧?”蒋新说,不管作者写的是自己的情感,还是在谈自己的发现,总要有真知灼见,获得他人认同。
就像这本《黑与红》,蒋新独自走进那段幽深昏暗的历史,他用感情点燃了文字的火把,相信,每个人都会看到那些被文字所照亮的幽暗深处。
《黑与红》是淄博市第一部反映煤城工运与抗战的纪实报告文学。
1899年10月10日,德国14家大银行投资兴办的德华矿务公司成立,总部在德国柏林,青岛设经理处,主要任务就是在胶济铁路沿线30里内勘探、开采煤炭、金属、石油等矿物资源,主经营坊子、淄川煤矿和金岭镇铁矿。
一九三五年北大井透水死难矿工名单
2011年9月,淄矿集团公司决定重新整修淄博煤矿展览馆,并对北大井透水惨案死难矿工墓进行修复。组织人员对死难矿工进行调查,走访矿区方圆六十公里的16个乡镇,136个行政村庄,调查了解群众3500余人次(其中80岁以上老人916名),查访到当时遇难矿工303人。并设立死难矿工纪念墙,将名单镌刻于墙上,以示对死难者的沉痛悼念,同时警示后人永远不要忘记这段惨痛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