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仲夏夜之梦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大概是最直观、最显而易见的译名。可加了个“请”字未免繁琐,太过官方刻板,不像情人间亲昵的耳语;摘掉之后,又颇有点命令的意思,深情不足。思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中文与英语的差别之大,从这小小的一个名字里,就可见一斑。
它其实有点像先前白话古风盛行的时候,流行在网络文化圈的一句表白:“以你之姓,冠我之名”,只是来得更彻底一些。以彼此的名字互换而称,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决心——是要把两股灵魂投入火中,重新锻造得密不可分,由此求得一份死生契阔执子之手的约定。
那约定无论能否实现,最初许下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是怀着真心祈祷海誓山盟能打动顽固命运吧。电影时长132分钟。剧情总结起来是个简单的故事:相识,相知,相爱,相离。“同性”标签反而在感情的构筑中有所弱化。
导演推进得极其缓慢;胶片式颗粒状的柔和光影中,他们的相爱显得是这么自然且理所应当,因而缺少“同性”标签伴有的“同极相斥”的冲撞。男主角Elio和Oliver仅有的矛盾,也不过是内向人格与外向人格天然的差异。
与其说这是像《平常心》那般与LGBTQ平权息息相关的戏剧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更像是真心在讲述一个属于仲夏的恋爱故事,反而淡薄了与性别的关联。故事发生的北意大利受海洋性气候影响较弱,夏季酷热潮湿,冬季严寒伴雪。
泛黄发灰的摄影色调为这座砖瓦砌成的庄园带来一种古旧的年代感;其中过熟的甜杏却闪着新鲜的金色,蜜桃被犹太少年细瘦的手指嵌进去剥开,果肉绵软,汁水粘稠。画面中一双双修长健美的腿或是浸在冰凉的泉水里,或是奔跑在乡间小径上,被半人高的野草拂得瘙痒发红。
这真是一个快要融化的纤长的夏天,热度湿润地流入人的骨血,和在燥热中拼命生长的巨树汇在一起,孕育超越于“人”的更高存在——千百年来,诗人和戏剧家把它简称为“爱”。
和现在流行的青春疼痛片不同,同样是一个多情冲动的夏天,这部片子没有半点歇斯底里的意思。能煽情的点没有哭声和悲哀的背景音乐作伴;由于进度缓慢,这些高潮点甚至在修饰程度上与全片没有半点区别。
导演奇特的剪辑更是过分,常常在观众的情绪酝酿了半天刚要爆发的时候就切过去,逼迫人揉揉眼睛清空头脑,继续追随下一个情节。于是能体味的感情都变得仓促又朦胧,正像不清不楚、粘湿高温的夏,把人的衬衫折腾得汗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Oliver学识渊博,擅长写作、游泳和慢跑,也有典型的美国人的乐天和开朗。意大利的犹太少年Elio则更贴近内敛型人格,将大半夏天花费在阅读和演奏上。他们的第一场碰撞必然落了个不甚愉快的结局,但这可是夏天,甜得流蜜的夏天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这是两缕同样满怀好奇和激情的灵魂。
也许它们热爱的形式不同,但这些相异的形式背后是同样丰沛的生命。我们决定同性恋注定是“同性相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决定两个人是否互相吸引的,是性别还是性格?他们有点坎坷、有点缓慢地相爱了,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没有任何挑剔和“万一”的余地,没有华丽的渲染,没有在夜空下拥抱、烟花突然绽放的盛大光景——在盛夏某个不见人烟的湖边,它们枕着阳光,盖着绿草,在北意大利充满黄桃香味的空气里接吻。他们这么默然吸引,刻薄的批评家也说不出半点不是。
这份爱情脱离了“同性”“异性”等伦常的标签——它就是爱情。它是一见钟情,是日久生情,是天生合拍的两缕灵魂缠绕在一起,从此一同生长发芽;它是爱情的所有形式,它就是爱情的原初。
这是一个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的夏天。17岁的Elio和25岁的Oliver,他们在无人之处以彼此的名字互换而称。他们游荡在古老城市的汽车巷子里手牵手旋转,在放着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的红色跑车旁狂舞;夏夜薄而软的床单最适合两具被汗水粘在一起的身体纠缠。
窗外的夜色深蓝发黑,灰色的雾与白色的月光一起笼罩相依入眠的人。他们狂热的爱像催熟的花朵,瞬间艳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导演并不避讳他们之间的性。自古以来,“性”总是那个不吉利的晦暗的字,阴影一般悬在每个蠢蠢欲动的少年头顶,随时都可能砸下来。
但是这部电影中,他们夏天一样的躁动不安丝毫不给人低俗之感——“灵与肉的结合”这个说法可能俗套,却并不夸张。他们的性看得人满心幸福,替他们喜悦,又在后来替他们不甘。性在单独拎出来说的时候未免露骨难堪,可与他们的爱放在一起,情欲就成了如人渴慕被爱一样的朴素冲动,哪有什么刺眼的?
这是他们的夏天,从来容不得、也不需要别人插手评判。让他们不死不休地去爱吧,去亲吻吧,反正没有占据别人的果园。连果实都敢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露出软绵多汁的内里,人怎么就不能赤裸一回、暴露一回?
也许就因为他们的爱情的不容置疑,影片中后期的急转直下才更让人伤心欲绝。哪怕我在看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那辆绿皮火车带着Oliver回到美国的时候,Elio没有落泪却手忙脚乱的模样还是刺得心口发疼。
他们的夏天,这场如梦似幻的夏天,随着呜呜的汽笛声一起远去——北意大利严酷的秋冬要来了。十一月,霜雪会覆盖这片他们赤足走过的泥土,掩埋所有重合的脚步。他们要淡化为一场真正的梦,梦里没有细节,只有一个符号式的名字,昭示某一场曾经美好得让人欢呼雀跃的夏天。
伤心欲绝的Elio在火车站坐了很久。瘦瘦的身子蜷缩在半人宽的椅子上等待,像是在祈祷某个奇迹的到来。他没有哭,只是发愣;像所有刚从梦中醒来的人,拼了命地想要回忆起一点点浪漫的细节,怎么能浪费时间去哭?许久之后,他终于打电话给家里人,颤着嗓子问母亲能不能来车站接他。
内敛如他,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难过成这样了。他怀着破碎的心度过了九十个日日夜夜。九十天足以让他桀骜不驯的灵魂,连同Oliver野性而生机勃勃的妄念,被埋葬在这座房子的一砖一瓦间;九十天足以送走夏天的尾巴;九十天足以让鹅毛大雪覆盖了他们并肩享受的树荫,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凌厉晶莹的树挂像凝固的泪滴。
他接到Oliver的电话。依照夏夜名字互换的密码,他一遍遍重复着“Elio”,从哽咽到叹息,倾诉所有遥远的思念。嘈杂的电流音里,一声“Oliver”的呼唤跨越海洋,最后归入一片浓重哀伤的沉默。Oliver订婚了。他对Elio做了春天对樱花做的事,无限旖旎浪漫;可也是在春天,他要迎娶一位女孩。
就是在这里,导演终于给足了观众流眼泪的时间。长达三分钟的镜头里,我只能看到Elio蹲在壁炉前凝视着橘红的火苗跳跃。他的眼睛因泪水闪着光,却硬是倔强地撑在边缘不肯滴下去;悬而未决的模样像在挣扎,滑落的瞬间就是心碎至死。
他的哭泣肃穆而庄严,像一场无声的哀悼,水滴落在燃烧的木头上,溅起一缕晃动的白烟。这场盛夏的梦算是来得有始有终,生长于阳光,烧死在炉火。他终于不用再像个傻子一样呼喊自己的名字;解不开的谜语是无聊的,已不会有人再明白这个小小戏法背后的故事。
他们未曾用明确的语言分手;他们只是没有在一起。这份感情没有被切断,它被抽干了水分妥帖地封存。如同制作一份蝴蝶标本,已无灵动之气,徒留过往的艳丽色彩。挂在墙上,时不时看见了,又感怀又感伤。影片最后是Elio正在筹备节日晚宴的家人呼唤了他一声,他抹干眼泪,转过头去。
这样刻骨铭心的爱已经离体了,可导演偏要恶劣地提醒我们他还活着——他们俩都活着。这份爱被束之高阁后,他们的生命仍在顺逐地继续,一切没有什么分别。原来即便灵魂中的一部分被剥离,人还是可以正常地吃饭、呼吸、过活。
Elio还是会回应家人的呼唤,Oliver还是会和世俗钦定的伴侣结婚。他们都会活下去,带着一份蝴蝶标本活下去。我看完之后哭了很久。我问朋友,世上怎么有这样的电影?它明明甜得让人眼前发晕,舀了一勺夏天送到嘴里,酸甜交杂,美妙绝伦。
他们爱得简直就是所有幻想的教科书,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彼此,灵魂互补,身体相契。可又怎么能这么绝望?他们是爱啊,爱到最后又如何?一对恋人分道扬镳,竟然不是因为停止了相爱;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爱情的存在。
朦胧中我知道他们迟早要分开,也必须得分开——归根结底,夏日的果实到了秋天就要腐烂。倘若爱情延续下去,他们必然也会被柴米油盐所扰,丧失少年特有的清爽和激情。可你知道,爱情这东西,从来是最擅长蛊惑年轻的心智继续做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