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秋系列专栏文章：斗鸭小考
抱鸭磨合罗 刘志坤（收藏爱好者）藏品
斗鸭小考
刘桂秋
刘桂秋，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副教授。
在我国古代的游艺民俗中，有一类活动可以称之为“斗戏”。所谓“斗戏”，顾名思义，即是使各种兽禽虫鸟相斗为戏，以供人们的观赏。斗戏的种类很多，有斗鸡、斗鹤鹑、斗蟋蟀、斗羊、斗牛、斗鱼等。其中尤其是斗蟋蟀和斗鸡，在我国古代都曾经盛行不衰，广为流传。像斗蟋蟀，其俗源于唐，著于宋，而盛于明清，南宋权相贾似道便以喜斗蟋蟀而出名，是一位“蟋蟀宰相”，并编著了世界上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的专著——《促织经》。清代文学家蒲松龄所写的因皇帝好促织之戏而致令百姓家破人亡的名篇——《促织》，更是脍炙人口。至于斗鸡之俗，起源更早，周时即己有之，并在以后各个朝代经久风行而不衰，成为有闲阶级消遣解闷的方式和夸富斗胜的手段。
在各类斗戏中，尚有“斗鸭”之戏。因其在古代不像斗鸡、斗蟋蟀那样流传广泛，所以相对来说就不太为人所知，更不见有人专门为文道及。故笔者将古代的一些文献资料中的有关记载钩稽出来，并加以简单的考记，供作参考和进一步的研究。
晋代葛洪所作《西京杂记》卷二曾载：
鲁恭王好斗鸡鸭及鹅雁，养孔雀、鵁鶄，俸谷一年费二千石。
鲁恭王又作鲁共王，是西汉景帝之子，《汉书·景十三王传》说他“好治宫室苑囿狗马”，二书的记载应该说是一致的。《西京杂记》的这一段话表明：鸡鸭鹅雁在古代都能够使之相斗为戏；同时我们可以由此得知：“斗鸭”之俗的产生，最迟当不会晚于西汉时期。至于鲁恭王为斗鸡鸭、养珍禽而“俸谷一年费二千石”，则反映了上层统治者的耽于享乐和生活上的奢侈淫糜。
此后，《三国志》中也有两则与斗鸭有关的记载。《三国志·吴志·陆逊传》载：
时建昌候（孙）虑于堂前作斗鸭栏，颇施小巧，逊正色曰：“君侯宜勤览经典以自新益，用此何为？”虑即时毁撤之。
孙虑于堂前所建造的斗鸭栏，实际上就是一个“斗鸭场”，虽然他听从陆逊的劝告将其拆毁了，但此后孙虑作斗鸭栏的地方却因此而得名，被称作“鸭栏矶”，《水经注·江水注》：“江水右历鸭栏矶北”，又宋范致明《岳阳风土记》：“临湘鸭栏矶，建昌侯孙虑斗鸭之所。”
又《三国志·吴志·吴主传》载魏文帝黄初二年(公元222年)，孙权向曹丕“并献万物”，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是岁魏文帝遣使求雀头香、大贝、明珠、犀角、瑇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孙权)皆具以与之。是岁魏义帝遣使求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群臣奏曰：“荆、扬二州，贡有常典，魏所求珍玩之物，非礼也．宜勿与。”权曰：“彼在凉暗之中，而所求若此，宁可与言礼哉？”具以与之。
这一条中的“斗鸭”用作名词，指用于相斗之鸭。
从这两条记载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些印象：
首先，古代的“斗鸭”之俗似乎较为集中在东吴地区一带。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不少文献材料中得到佐证：如唐代文学家李邕曾写有一篇《斗鸭赋》，描绘群鸭相斗的场面，而这斗鸭之戏的观赏者便是“笑傲阊门”的“东吴王孙”。又如宋代龚仲希《中吴纪闻》卷一曾载：
陆鲁望有斗鸭一栏，颇极驯养，一旦，驿使过焉，挟弹毙其尤者。鲁望曰：“此鸭善人言，见欲附苏州上进，使者奈何毙之？”使者尽以囊中金，以窒其口。使徐问其语之状，鲁望曰：“能自呼其名尔。”使者愤且笑，拂袖上马。复召之，还其金，日：“吾戏耳!”
按《中吴纪闻》一书所纪的内容，乃是“吴中故老嘉言懿行及其风土人文”，其中提到的陆鲁望，即唐代文学家陆龟蒙，他也是东吴（苏州）人。
其次，当时专用于相斗的“斗鸭”是很名贵的，被视作是和明珠象牙、翡翠孔雀等相提并论的珍稀之物。
再次，这种“斗鸭”之戏在当时是被像陆逊这样的人士所反对的，大约是认为“玩物”过了头便会“丧志”的缘故吧。
抱鸭磨合罗 刘志坤（收藏爱好者）藏品
抱鸭磨合罗 刘志坤（收藏爱好者）藏品
尽管有人反对，但既然统治阶层不会停止对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的追求，这一类“斗戏”活动便也不会因此而消歇。《宋书·王僧达传》中就有王僧达“于杨列桥观斗鸭，为有司所纠”的记载。《新唐书·太宗诸子列传》更记述了这样一件事：太宗子李佑喜养斗鸭，有一次，可能是手下人不小心，有四十来只斗鸭被狸咬断了头死掉了，李佑知道后大怒，“牵连诛死者凡四十余人”，真是人命不如鸭！这个真实而又悲惨的故事实在是可以和蒲松龄的《促织》篇合在一起来读的。
金代青釉刻花鱼鸭莲纹枕 耀州窑博物馆 乐艺会资料
“斗鸭”的具体斗法、规则，由于不见于古代的文献载籍，我们今天己难知其详了。但在古代文学家的辞赋诗歌中，却有几篇专门以斗鸭为题材的作品，通过这些作品的描绘，我们可以约略领会到当时的热闹情景。西晋文学家蔡洪，作有《斗凫赋》，辞赋全文今已不存，惟于唐宋间的类书《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中载录了一些片段的内容：
嘉乾黄之散授，何气化之有灵；产羽虫之丽凫，惟斗鸭之最精。禀离午之淑气，体鸾凤之妙形。服文藻之华羽；备艳采之翠英。冠缘葩以曜首，缀素色以点缨。性浮捷以轻躁，声清响而好鸣。感秋商之肃烈，从金气以出征。招爽敌于戏门，交武势于川庭。尔乃振劲羽，竦六翮，抗严趾，望雄敌。忽雷起而电发，赴洪波以奋击。
唐代文学家李邕作有《斗鸭赋》，在此赋中，斗鸭更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极尽铺排之能事。赋的开头，写一群“东吴王孙”在一起宴饮游乐，献筹交错，丝管缤纷，“既而酣歌徙坐，取之为娱，征羽毛之好鸟，得渤澥之仙凫。”接着便过渡到斗鸭场面的描写：
东吴王孙，啸傲阊门。鱼横玉剑，蚁沸金樽。宾僚雾进，游侠星奔。桂舟兮锦缆，碧涧兮花源。尔乃辍轻棹，登水阁；丝管递进，献酬交错。云欲起而中留，尘将飞而遂落。既而酣歌徙坐，取物为娱；征羽毛之好鸟，得勃澥之仙凫。出笼而振，小步而趋；唼喋争食，褷带雏。随绿波而澹淡，向红藻而敖愉。凫之为物也，说类殊种，迁延迟重。其聚则同而不和；其斗则仁而有勇。参差聱轧，飒沓缤纷。其浮蔽水，其旋如云。共沿波而弄吭，各求匹而为群。绕菰蒲而相逐，隔洲渚而相闻。于是乎会合纷泊，崩奔鼓作。集如异国之同盟，散若诸侯之背约。迭为擒纵，更为触搏。或离披以折冲，或奋振以前却。始戮力兮决胜，终追飞兮袭弱。耸谓惊鸿，回疑返鹊。逼仄兮掣曳，联翩兮踊跃。忽惊迸以差池，倏浮沉而闪烁。号噪兮沸乱，倾耳为之无闻；超腾兮往来，澄潭为之濆濩。排锦石，蹴琼沙，披羽翰，簸烟霞。避参差之荇菜，随菡萏之荷花。驻江妃之往棹，留海客之归槎。尔乃拥津塞浦，旁观如堵。空里廛，訇厉天。蛙黽兮失穴，龟鱼兮透泉。专场之鸡沮气，倾市之鹤惭妍。其为状也不一，其为态也且千；岂笔精之所拟，非意匠之能传。良戒之于在斗，俾闻义而忘筌。
辽代抱鸭童子 老赵藏品
辽代抱鸭童子 老赵藏品
群鸭相斗的场面真是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无怪乎赋的最后说:“岂笔精之所拟，非意匠之能传”，作者感叹自己的一支笔，实在是难以尽述了。
明初诗人高启，也写有一首《斗鸭篇》：
春波漾群凫，戏斗每堪玩。宛转回翠吭，缡褷振文翰。声兼江雨喧，影逐浦云乱。唼喋队初交，纷披势将散。持敌忽同沉，呼俦更相唤。时陈水槛侧，或聚湖亭畔。长鸣若贾勇，远奋如追窜。荷叶触俱翻，菱丝冒齐断。鱼骇没中流，鸥惊起前岸。心逾陇雉骄，气压场鸡悍。海客朝自趋，溪娃晚犹看。稍欲碍行舟，浑忘避流弹。苦争应为食，幸胜非因算。微鸟昧全躯，临川独成叹。
从文献史料来看，斗鸭之戏宋明之时已渐趋消歇，但在江南的一些地方可能仍会有所留存，高启长期生活于松江一带，所以在他的笔下才会重又出现斗鸭场景的描写。
谈到斗鸭，最后还要提到南唐词人冯延巳《谒金门》词中的句子：“斗鸭栏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这首词是冯延巳的代表作品，开头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更是传诵一时的名句。但这里的“斗鸭栏干”云云，是否真的是指圈养着的斗鸭的栏干，人们却有不同的看法。斗鸭之风至宋时似己渐稀，所以宋赵与时在他的《宾退录》卷八中曾提到“人多疑鸭不能斗”。到了当代，俞平伯先生在他的《唐宋词选释》中更是认为：斗鸭之风虽然相传已甚久，但在这首词里，“不过说在池塘里养着些鸭儿而已，恐未必真斗鸭。”到底情形如何，尚有待进一步的稽考。
本文已经获得作者授权发布
本文原刊山东大学《民俗研究》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