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青青豌豆香》作者/李孝贤
原创祁连文学杂志祁连文学杂志1周前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祁连文学杂志
QILIANWENXUEZAZHI
青青豌豆香
李孝贤【甘肃】
发布时间:2020-06-28
音乐编辑/萍子
仲夏,日暮!漫步于古城凉州街巷,看匆匆流动的车、来来往往的人;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时有时无的小鸟声……。凉州的巷道很多很多,我最熟悉的这条巷道当然是离我居住地最近的巷道:三道巷。三道巷从南到北长约三千米,巷中又分东西两道巷,穿过每一条巷道均可至城中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故而称之为三道巷。三道巷一年四季都很热闹,是因此处有西北地区最大、保存最完整始建于明正统二至四年(1437~1439年)的“凉州文庙”,而每年的六月份更是红火,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但唯有独特的“景观”便是流动小商贩的“卖青”,卖青即卖季节性的粮食作物,主要包括青豆角、青粮食、青大豆……,看那辆小三轮边围着一群人,同时便听到了一位女子的吆喝声:“卖都角(ge)子了……,刚摘下的新鲜的很、甜的很……”,话没落完就听到“给我各样来来三斤……”,我被眼前这种熟悉而久违的情景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看到小三轮车厢中堆满了青青的豆角,青豆角有两种,一种是豆仁儿饱满的叫“煮豆角”,这种青豆角必须煮熟后才能吃,如果硬要尝鲜必有“生味”,另一种则是豆仁嫩甜随时可吃的叫做“打板儿”的青豆角。这位年龄约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唇淡口红,匀称的身材,斜挎着一个小包,一只手顺便抓了一把可煮豆角往电子秤上又丢下几只,“看,高高地三斤……”,接着又去抓秤了三斤“打板儿”青豆角,她那只黝黑的手臂上有着轮廓凸显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平常劳作的农家妇女,一位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妇女,拿着手机对准电子秤上掉着一张“二维码”扫了一下,“歘歘歘”在手机上摁了一番,“微信收款二十四元”……,乖乖,一斤青豆角就卖四元啊!看着人们争先恐后地买青豆角,我早已咽下了青豆角那种相思香甜嫩脆的味道……
我的故乡坐落在祁连山脚下,老天赐予了故乡那么多数不清的山旱地外,还有几百亩的沟滩水浇地,生我者父母,养我者故乡。令人难忘的70年代初期,每时每刻都觉得饥饿,肚子从来就没吃饱过,特别是青黄不接的的夏季,常听到父母计划着家里的那些口粮如何熬到麦收后分粮的季节。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揭开立在地下的那条三格木柜看看,因为其中一格柜子里盛了麦子,其余两格早已空空如也,母亲揭柜看麦子的用意其实我们心知肚明,一是看看这些麦子是否能坚持到麦收完,二是看看她在麦子的表面做得记号是否还在。因为我们姊妹四个有时趁着父母不在家,便偷偷从柜子里挖上一碗麦子炒熟分吃,也就是家乡人常说的:炒麦子。母亲若是发现记号不见了非常生气,对着我们的面喝斥:记住了,再不准偷吃了……。母亲每次磨面时首先要淘粮食,但每次就盘一斗麦子,磨成的面粉除了春节能吃几顿干饭外,其它一日三餐都是面糊糊夹苦菜或洋芋蛋蛋。生产队的山旱地大部分都种麦子,一部分阴洼地种了豌豆,因为阴洼地能够聚雨水,渗透雨水的土地含水分相应多,种植的庄稼长势较好,而豆类作物经不起长时的干旱,所以大部分阴洼地里都种了豆子。
豆花儿开了缀在豆秧儿上,在微风中摇曳,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绽放着羞涩的花韵,我们这些孩子们此时“如期而约”,不知道豆类作物的成熟期,总想着往豆地里跑,看看是否结了豆角,因为只要结了豆角,不管是瘪的还是饱的,我们就能吃到它了。那时吃豆角有两种方法,一是光明正大地吃,二是偷着吃。总之偷吃有失脸面,而且一旦被人抓住告到队长那儿就会扣工分,遇到脾气暴躁的父母还要挨一顿打。光明正大地吃就是能够争取到“看豆子”这份差事,“看豆子”其实就是看人,不要让人偷吃豆角。生产队看豆子的差事是不出大力的清闲活儿,一般派老人或孩子,孩子的工分每天只有四五分,每个地段最少两人,负责看管的地段约在百亩左右。那年我有幸被队长选去看豆子,我和童伴“五五”被指派到门前不远处的“官地弯”看豆子,“五五”是他的小名儿,本姓张与我同岁,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小名儿是因他母亲生他那年,他的爷爷刚好五十五周岁,像这样取小名儿的娃娃村里有很多,还有叫“五十四”“五十六”“五十娃”的,反正农村娃娃有很多古怪可笑的小名字,我也有!村子里比我们大一点的小伙子看见“五五”总是笑谑他:你还是山本五十六的哥哥呢。起初我们不知道这个叫“山本五十六”的人是谁,那时就想这个家伙五十六岁了才从山里蹦出来,后来知道是咋回事了,自然引来一片的笑声……。
官地弯是一座山的名字,山根由南北方向延伸一大片近百亩的旱地,它没有山上大多数旱地的地势那么陡,坡度在三十度以下,整个地表如起伏的水波,宽窄长短不等且浅沟凸梁交织,土壤含砂砾呈显胶红色状,一旦经雨水渗透,不管是种了麦子或是豆子均可丰收,这年的豌豆长势不错,六月初满地的豌豆便张嘴笑开了花,豆花儿的颜色有粉红、洁白、紫中透红,我也想不通一样的种子怎么开的花的颜色却又不同,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豆地里“巡视”一下,看豆秧子是否挂了豆角,一旦有了豆角不管是瘪的还是饱的,必须偷着揪下来尝个新鲜添添肚子。当豆花儿开败结了豆角后生产队便立马派人看豆子。我和五五站在半山中就能看到整个大片豆地,豆地的南头与通往山区的公路相连,地势较为平坦豆子长得旺盛,豆角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大,那青豆正是“打板儿”期间,豆仁儿吃起来嫩甜,豆皮儿嫩脆,路过的人们都想在这儿尝鲜“打板儿”,特别是路过的外村人,宁可挨骂也要吃一阵。一次,我们发现一人路过此地直接进入豆地,蹲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摘豆角吃,我和五五站山上吃劲地喊叫:
“哎……,吃上个就好了……赶紧走啊……”反复几声地喊叫。
那人好似没听见似的,哪怕你喊破嗓子他还是边摘边吃。
“哎……,摘豆角子的,你要脸不要脸啊,吃上个就行了……”
五五气呼呼地连喊带骂,那人还是不理不睬,我俩下山迅速向那里跑去,一般人看见这样就会立刻离去,而他却蹲在那里自顾低头吃个不停……
“两个碎鬼喊叫啥呢?”
我们距他几米远时他才慢慢站起身,一看是我六爹,他绷着脸用一双眼睛来来回回地瞪着我俩,我发现他那发出怒光的眼睛停留在五五身上的时间较长,地下放着的一个黄帆布包包里已摘满了青豆角。六爹和我父亲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他一家不和我们一个村,距我家五里之地但属于一个大队,此时我心中暗自庆幸没有骂他,不然,他一个状子告到父亲那儿,我必然会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
“是老哥啊……你总吱一声呢……”
五五也不好意思地说道。农村里很讲究辈分大小,一般小辈不可乱骂或乱议大辈之人,一旦被亲戚们知道不管你有理没理,都会遭到谴责。六爹与我们相距不远加上拉起来与五五也是亲戚呢,论辈分五五和我六爹一般大,所以五五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总归他们是平辈也就没有啥,为了打破这个尴尬的场面,我随口问六爹:
“六爹,您家里没去啊?”
“刚和你爹谝罢。那我走了……”
我知道六爹在道班上班,是回家路过这里的,和父亲闲谝时肯定知道了我看豆子的事儿。就这样六爹转身走了,我们只好折回穿过豆地慢慢再去盘山,五五一个劲儿地嘴里嘟嘟:脸太厚,死不要脸……。五五没有出上一口气,严格地说属于自己的那点“权利”没有发挥作用,觉得有些丧气,若是一个队的人遇到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主儿,他肯定到队长那儿去告状。我无所谓,因为那是我的六爹!
图:“打板儿”的青豆角
夜晚一场小雨湿润了大地,我依旧背着一只芨芨编制的小背兜出门了,小背兜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谁也知道小背兜的目的和“秘密”,但谁都不愿意揭穿,因为这个秘密是不用嘴说的秘密,村里人心知肚明的秘密,背上小背兜名义上是给猪铲草食之用,实则回家时小背兜里几乎装满了豆角,露在表面的则是苦苦菜。雨后远山碧绿,野草青青,到官地弯去必经一条巷子,村里人叫它:井巷子。井巷子里满是鹅卵石,那些石头似乎被雨水浸透,湿漉漉的有棱有角,井巷子里必然有井,那井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依旧拿出一只塑料水壶在壶把上拴上一根细细的尼纶绳,将水壶扔下井中,塑料壶依旧不会自己沉下水中,我抓住绳子猛然使劲抖动,让井水通过水壶的波动跳跃,溅起的井水灌入壶中,直到水壶中有一定量得水,水壶才能慢慢沉入水中,我俯视着井下,凉气直逼人面,顿感幽静沁凉,一会儿水壶满了,我一截一截拔出绳子,取下水壶拧上盖子后放入背兜。这眼井里的水好喝,从来没有听说过村里人喝了这口井水生病的事儿,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眼井水熬得罐罐茶好喝!如今,故乡的那眼井早已被掩埋,但在我的心灵里犹如一幅不褪色的画:光滑的青石壁,四四方方的桃木井框,木框上无数条磨得光滑的绳槽,不知记录了多少先辈们生活的“绳话”……
为了遮阳和便于休息,我和五五在官地弯半山腰间挖了一个能容得下我俩能够睡觉休息的土窑洞,窑洞的下面铺了一层干冰草,干草上我们都铺上各自从家里拿来的狗皮褥子,我家里没有狗皮褥子,我知道奶奶的屋里有,而且是一张较大黄色的狗皮缝制的,奶奶听我说要借她的狗皮褥子,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我的额头:“还借呢,你咋不说买哩……”,我也笑了。奶奶挪着她那“三寸金莲”上到炕头,把那张与被子叠在一起的狗皮褥子取出,随手拿起那把一直放在炕边的小笤帚悉心地扫了几下,然后嘱咐我把褥子晒晒了再铺上。老人们都说狗皮褥子隔潮,我们不懂什么原理,但的确如此。自从看上豆子后,家里的青豆角就没有断过。一天晚饭后我到房后的尕爷家玩,尕爷和我同岁,就因为他家是“地主”成份,所以同伴们都不敢和他一起玩,当然这种“不敢”一般是其父母教的,因为我的尕太爷每逢公社或是大队开批斗会,他都会被叫去而且还要挨斗,批斗时还要被捆上。我不知道尕太爷家怎么就成了“地主”,我们却又是“下中农”,但尕太爷家就住在我家的房后,我一不留神就会窜到他家和尕爷一块儿玩,因为尕爷家的磨坊梁上栓了一根粗麻绳的秋千,我们相互坐着打秋千,你推我我再推你很好玩,那种荡来荡去忽忽悠悠的感觉,真感觉自己就在空中飞一样,若有时速度快了心里还会惊悚 ,父母找我也知道我在尕爷家,大声地喊叫几声我就会听到的。轮着尕爷推我了,但尕爷没推几下就说晕了,我问怎么了?尕爷说:他早上吃了一碗糊糊,中午全家都不吃,下午也是糊糊但还没有吃呢,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还说尕太太饿得不敢走路,在炕上躺呢……
我二话没说,立马跑到家里,将我摘得豆角裹在我的汗褂子里,又跑回尕爷家,到了尕太太的屋里我把豆角倒在炕桌上,我和尕爷剥出豆仁让尕太太吃,尕爷也是连吃带剥,那“打板儿”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我说:尕爷你不急,我每天下班回来你到我家来取豆角。尕太太没有说一句话,吃了很多的豆仁,似乎精神了许多……。打那以后,从青豆角到煮豆角,我都会摘上送给尕爷家,我常想:尕爷是“地主”家,怎么也没吃的啊?往事如烟,原来我只相信时光可以偷走人生的青春,如今让我经历了它还能光明正大地将故乡彻底“删除”,留下的尽是满满地回忆。每每回到故乡,总是把记忆里的村庄复制粘贴在原来的位置,坐在村口的那颗大柳树下,享受着眼前虚拟的景象,炊烟袅袅,行人穿梭,犬吠鸡鸣,那些生活的味道似乎一直停留在村庄的上空,从来就没有散去,我似乎又听到了由远而近那刺耳的皮车剐木声在山谷里回荡……
官地弯那片旱地里不再有我们的影子,不再有青青的豆角,所有的故事都留给了那些曾经呻吟而不同的野草野花,如今一个个似喝醉了酒摇头晃脑地摇曳在风中,用它茂盛的生命和躯体还原着又一个时代里大自然赋予生命而跌宕起伏的故事……
青青豌豆,打个“板儿”,捏碎脆壳,食其仁、剥其皮,咽下思乡的情愫和六月的甘甜。
再煮一锅青青的豆角,回味孩童时那些一幕幕青涩的故事……
图:煮豆角
注释:打板儿,即青豆角仁成型饱满含有足够的水分,豆角外壳嫩脆时,食其豆仁,随将青豆外壳内皮剥取,再食其豆壳外皮。青豆角的这种吃法,家乡人把它称之为“打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