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炜煌:在命运的枝头微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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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窗: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天,在那个有些突然的日子,大舅走了。这样一个勤劳、善良、永不觉累的长者溘然离去,这样一个坚毅、乐观、始终在命运枝头微笑的生命说走就走,留给我无尽的哀思。
我一直生活在外婆家,大舅看着我长大。年少的我,不懂生活的艰辛,觉得他有使不完的劲,干不完的活,还整日乐呵呵的。家里用的水都是大舅一担一担从河里挑上来的,看他船头挑水就像欣赏表演:水桶翻个跟斗,满满的一担水就上来了,然后双脚从船沿轻轻点过,到了船头纵身一跃,顿时桶里漾出几朵晶莹的小水花。那时我想:如果举行挑水比赛,大舅一定获得名次。几年后我也学会了船头挑水,而且能像他一样在行走中换肩,一口气挑到家。但他总不让我挑水,怕我压坏了身子,我只能作为“候补”,在他外出的时顶上。后来城市有了自来水供应点,一分钱一担水,大舅依然挑他的河水,不知是因为省钱,还是离不开走惯了的信江。
曾几次跟着大舅搭顺风车去武夷山砍柴,他砍大树,我就捡小枝。每当听着他富有节奏的砍伐声,看见应声倒下的大树,我便渴望着快快长大,做一个像他这样的男子汉。砍好了树,我们就地啃着家里带来的干粮,然后又匆忙把木柴运下山,坐在路边守候返回的车。虽然多少年没走过那段路了,但那道弯、那陡坡、那溪水依然清晰。
那时能烧上柴火的算是体面人家,家里还得买些煤。记得经常与大舅、舅母去电厂买极便宜的煤灰,一元钱一平车。我们每次都把车压得满满的,拉回家就难了。电厂那道坡又陡又长,我们仨一前两后地走着S路,大舅像牛一样艰难地拉,还不停地喊着号子协调我们步调一致。如今我想,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许他心里倒愿人生如爬坡,只要社会给自己机会,再大的困苦也不怕,再深重的磨难都可以承受。
大舅始终是忙碌的,天天一身工作服,无论车钳刨铣、粗活细活,几乎样样精通,是城里二轻系统的“名师”,经常被外单位请去“救急”。下班回来,经常被邻居缠着修这修那,而他总是乐此不疲。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我时常这样揣测:他在帮助别人,同时也是快乐自己,他的生命在劳动中光彩夺目。是的,他属于平凡,习惯于在车间里穿行,沾满油污的笑脸是他的本色,脱掉工作服、坐在办公室发号施令反倒不舒服。所以上头重用他当副厂长,没多久就主动“辜负”了信任。他看淡名利、不图安逸,他就喜欢大家唤他“寿柏师”,他的笑脸在车间和工友中最灿烂。
对于大舅,如果说劳动是命运的馈赠,那清苦便是他无悔的选择。他当过企业班组长、车间主任、技术科长、副厂长,唯一的变化就是“官”越大,下班越晚,越顾不到家。好在后来自来水、煤气进入寻常百姓家,家里对他的依赖越来越小。印象中以前他很少上桌吃饭,而且总有理由姗姗来迟。我和妹妹不懂事,老是多占少吃,吃不完的饭菜就往他碗里倒,而他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大舅,那时你一到吃饭就慢腾腾,是否为了避免浪费而特意守候我们的残羹剩饭啊?那时我们随心所欲地“欺负”你,你是否觉得特别亲切和甜蜜啊?
尤其难忘大舅的“一毛不拔”。大舅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却从来没有自己支配过,婚前悉数交给母亲,成家后全由老婆支配,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多少年了,我经常咀嚼那“一分钱的故事”。
一分钱,对五十年代生人有丰富的内涵,它是水果铺里的一节甘蔗、租书摊里的一本小人书、糖果店里的一颗水果糖或8粒豆豆糖,运气好傍晚可以买到一支开始解冻的棒冰。所以那个年代每个小孩都有自己“一分钱的故事”,而我的故事便紧连着大舅。
那时我才五岁,懵懵懂懂地上学,吃零食的兴趣远甚于功课。那时小孩哪有零用钱,得向大人“讨”。不敢向父母开口,就打大舅的主意。一天中午大舅去上班,我在家门口守候着他:“好舅舅,能给我五分钱吗?”大舅反问:“要钱干什么?” “买铅笔”,我不敢说买东西吃。他便补了一句:“我身上没有钱”。上班的人没钱,谁信呀。我想,可能是自己要多了,就降低要求:“那给四分”。大舅还是没松口:“四分也没有”。我上学正好与大舅同路,不相信磨不出他的钱。于是一路上缠他,成了他甩不掉的的“尾巴”。最后我让步到极限:“那就给一分钱”。这时他才“兜底”:“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说罢,把衣袋一个个翻开我看。我终于绝望,心里埋怨大舅:还是大人呢,怎么身上一分钱也不带!多少年过去了,大舅老拿这事取笑我。疼爱我的大舅,你当时是否懊悔:怎么就不带些钱身上,免得嘴馋的小外甥失望呀!
舅舅在物质上并不富有,但在精神上绝对充实。他一生俭朴,自己几乎不花钱,也玩不来麻将扑克,与赌更沾不边。我们知道他的追求他的快乐他的价值,就是做厂里的好师傅、邻里的热心人、家里的好儿子、好父亲、好大哥、好舅舅,可不曾料他退休之后又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于是他的角色又多了一个:文字圈里的“痴人”。
他脱下工作服,便回到了写字台,痴迷于写作,小说、剧本、诗歌、散文、随笔,什么都写,还在北京晚报、团结报、光华时报等报刊发表过一些作品。但毕竟成功率不高,尤其是那些上万字的电影剧本往往石沉大海。见他那么辛苦那么痴迷,我曾劝他选择放弃,凭自己的技术赚点钱贴补家用。以至他来我家谈论作品时,有时不耐烦甚至泼冷水。
其实我应该懂他,因为家庭成分高,他小学一毕业就走进大山读“共大”,那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找碗饭吃。年轻时没有机会上学,但一直深藏这方面的渴望,笃定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如今不再有沉重的生活压力,何不遂了心愿做自己喜欢的事,既使再累再难也无怨无悔。于是我惭愧当初“务实”地劝他放弃,后悔没有耐心听他絮叨自己钟爱的作品。戏写人生,人生如戏。有的人应付角色,草草收场;有的人则尽显风采,华美谢幕。我的大舅显然属于后者。
生活的强者应该直面既有的苦痛,敢于挑战降临的灾难,笑看人生,永不屈服,大舅便是这样。“文革”使很多无辜的人蒙冤受屈,他也未能幸免。厂里不知谁在领袖画像背面练字,同事抗不过刑讯胡乱指认,大舅突然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与老母亲和新婚妻子隔离。因为舅舅人缘好,看管人员网开一面,允许家人探监送饭。我也常随大人探望,默默望着他心里难受,他却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主动问我学习怎么样,脸上依旧透出笑意。我当时就纳闷:这样善良的舅舅,怎么一下就成了阶级敌人呀!若干年后,我看见舅舅与当年“出卖”他的同事谈笑风生,心里好憋屈。舅舅淡笑道:他也是出于无奈,过去了的就永远过去吧。我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句子:度尽劫波今犹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即便是走向人生终点,大舅仍然保持自己的坚韧、从容与微笑,没有畏缩,不曾恐惧。他接受理疗期间,我们一起回忆开心的往事,冰冷的病房笑声飞扬暖意融融;大年那天下午,携妻子探望刚回家的他,夸他精神好,他高兴地告诉我们“过年可以吃肥肉了”;临终那天中午寒风透骨的凉,我似乎有所预感,巴了几口饭就冒雨往医院赶,守侯他一生最后的分分秒秒,看着他喘气由强到弱,直至静静逝去。他慈善、安详的脸似乎告诉我们,他只有生的渴望,没有死的恐惧,他将把微笑带入天堂。
大舅走了,可仍然不离左右。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到“乔迁”时的鞭炮声声,我在他身边生活了30年,关于他的记忆和感动又何止这些。还记得风乍起,他爬上房顶为我的小屋捡漏;常忆起三更夜,他和舅母陪着我推车送妻子去产房;不曾忘结婚前,我俩一起为“新房”浇铺水泥地面;总回想那年集资建房,他为我四处奔波借钱未成的沮丧与无奈;好感动那次屋顶上出现奇臭腐烂物,他一马当先爬高清扫------
大舅走了,又总是音容宛在。那爽朗的笑声,仿佛昨日;高谈阔论的神态,依然清晰;架着老花镜敲打键盘的痴迷样子,时常浮现;酒桌上一块肥肉抵一杯酒的老顽童形象,永不消逝------
大舅走了,就这样天人永隔。然而又怎能隔得断,我们在大地深情缅怀,他在云端注视着人间,给我们美好的祝福。
他走了,但无论何时,只要仰望星空,我就会看到一颗平凡而闪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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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邱炜煌,江西省文化名家,曾任江西上饶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教授,江西省作协会员,在《求是》、《人民日报》、《红旗文稿》、《学习时报》、《理论动态》、《党建》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200多篇理论文章,在《人民日报》、《江西日报》、《星火》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曾获全国性随笔征文奖,著有专著《经典效应解读社会主义》和文集《荒村听雨》《思想者说》。
审稿:王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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