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四(选摘)
●周亮工
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号栎园,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明崇祯进士,授监察御史,仕清后任户部右侍郎等职。工诗文,著《赖古堂书画跋》、《读画录》等。
一、章侯作画心态
章侯与予交二十年。十五年前,只在都门为予作《归去图》一幅,再索之,舌敝颖秃,弗应也。庚寅北上,与此君晤于湖上,其坚不落笔如昔。明年,予复入闽,再晤于定香桥,君欣然曰:“此予为子作画时矣。”急命绢素,或拈黄叶菜,佐绍兴深黑酿,或令萧数青倚槛歌,然不数声辄令止。或以一手爬头垢,或以双指搔脚爪,或瞪目不语,或手持不聿,口戏顽童,率无半刻定静。……(《赖古堂书画跋?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
二、章侯摹古而数变其法
陈章侯洪绶,字老迟,亦字老莲,其称悔迟,则甲申后也。方伯公之中子。章侯画得之于性,非积习所能致。昔人云:“前身应画师。”若章侯者,前身盖大觉金仙,曾何画师足云乎!人但知其工人物,不知其山水之精妙;人但知其怪诞,不知其笔笔皆有来历。有过平阳水陆社,见吴道子真迹数十幅,归谓人曰:“人言章侯杜撰,今乃知道子预仿章侯,岂道子亦杜撰耶?”……章侯儿时学画,便不规规形似。渡江榻杭州府学龙眠《七十二贤石刻》,闭户摹十曰,尽得之,出示人曰:“何若?”曰:“似矣。”则喜。又摹十曰,出示人曰:“何若?”曰:“勿似也。”则更喜。盖数摹而变其法:易圆以方,易整以散,人勿得辨也。(《读画录》卷一)(原书第265页)
三、无道人之禅机画
无可大师,予庚辰同榜方密之也。公名以智。幼禀异慧,生名门,少年举进士。……三十岁前,极备繁华;甲申后,薤发受具,耽嗜枯寂,粗衣粝食,有贫士所不能堪者。于是谢绝一切,惟意兴所至,或诗或画,偶一为之。然多作禅语,自喻而已,不期人解也。施尚白云:“予昔同无道人自苍梧抵庐山,见其乘兴作画,多用秃笔,不求甚似。尝戏示人曰:‘若猜此何物?’此正无道人得‘无,处也!”拈此二则,则道人之禅机画,亦露一斑矣。(《读画录》卷二) (原书第266页)
●朱耷
朱耷(1626一约1705),原名朱统□,号雪个、个山、八大山人等,南昌(今江西南昌)人,明宁献王朱权后裔,明亡后,一度为僧、为道,其水墨花鸟笔墨简练,形象怪诞夸张,对后世影响很大。
一、梅花画里思思肖
分付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尘。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
如何为采薇?(《题画墨梅》,见子豆辑《八大山人诗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9月版,以下同)
二、赢赢然若丧家之狗
殁毛驴,初生兔。□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戊午中秋自题(个山小像》)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非。赢赢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中秋后二日又说》)
三、题画孔雀
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题画孔雀》)(原书第281页)
四、画法根归尽
端石遗春舸,云林会晚秋。是山三落叶,练子一低头。画法根归尽,文章苦入流。它家为鹳鹆,旋上广南州。(《题画石?奉答倪翁秋叶砚之作兼画附正》)
五、我是孔门真朽木
我是孔门真朽木,怕听人唱后庭花。闲情写向青山里,却被青山一面遮。(《题山水画》)
六、墨点无多泪点多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丫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题山水画》)
七、法法不宗而成
法法不宗而成,笔墨名家奚敢?譬彼操莽者流,自是让国一本。去住天下河山,仅共当时游览。世界八万四千,究竟瞻顾碍眼。(《题山水画》)
八、南北宗开无法说
禅与画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画兰则自成一家也。南北宗开无法说,画图一向拨云烟。如何七十年光纪,梦得兰花淮水边?(《题石涛疏竹幽兰图》)
九、一峰还写宋山河
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原书第282页)此诗从八大山人赝品画中录出,揣有所本,仍存之。下“法法不宗而成”之题亦然。还写宋山河。
参考篇目:
谢稚柳《朱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1月版。
俞兆鹏《八大山人的生平与艺术》,载《江西社会科学》1982年第5期。
徐雷《试论八大山人绘画艺术中的幽默因素》,载《艺苑》1984年第6期。
王方宇《八大山人的画押》,载《文物》1981年第6期。
王方宇《朱耷(孔雀牡丹补释》,载《中国画》1983年第2期。
陈金陵《八大山人与清朝官吏之关系》,载《美术研究》1983年第2期。
王方宇《八大山人的一方图章‘学学半’:兼论伊利欧替藏中国书画目录中有关八大山人木瓜图的说明》,载《文物》1986年第8期。
汪叔子、王河《八大山人与女仙外史》,载《赣图通讯》1987年第1期。
蔡星仪《八大山人名号问题考释》,栽《美术研究》1988年第l期。
夏普《八大山人的山水画与董其昌的画禅思想》,栽《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1987年第1期。
(原书第283页)
●朱同
朱同,休宁(今安徽休宁)人,字大同,号朱陈村民。洪武(1368一1398)中举明经,仕为礼部侍郎。著《覆瓿集》。
笔法形似不可偏废,
昔人评书法,有所谓龙游天表,虎踞溪旁者,言其势;曰劲弩欲张,铁柱将立者,言其雄;其曰骏马青山,醉眠芳草者,言其韵;其曰美女插花,增益得所者,言其媚。斯评书也,而予以之评画,画之与书非二道也。然书之为道,性情则存乎八法,义理则原乎六书。昔之习书者,未必不本乎此,无他术也。而善书者固不得不同,而亦不能不异;犹耳目口鼻,人之所同,而状貌之殊,则万有不齐也。画则取乎象形而已,而指腕之法,则有出乎象形之表者,故有儿童观形似之说。虽然,徒取乎形似者,固不足言画矣一从事乎书法,而不屑乎形似者,于画亦何取哉!斯不可以偏废也。吴兴钱舜举之于画,精巧工致,妙于形似,其书法之媚者欤?笔法所自,本乎小李将军,木石遒劲,虽未之及,而人物居室,舟车服御之精巧,殆可颉颃。居吴兴三绝之一,殆以是欤?且其折枝翠鸟,翠袖天寒,别有一种娇态,非他人所能及者。禅家有五眼,观是画者又别具一眼,不可以没骨律之也。(《覆瓿集》)(原书第192页)
●邹一桂
邹一桂(1693—1765),号小山,江苏无锡人,雍正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善花卉,著有《小山画谱》。
一、画花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
昔人论画,详山水而略花卉,非轩彼而轾此也。花卉盛于北宋而徐黄未能立说,故其法不传。要之画以象形,取之造物,不假师传,自临摹家专事粉本,而生气索然矣。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物在我矣。譬如画人,耳目口鼻须眉一一俱肖,则神气自出,未有形缺而神全者也。今之画花卉者,苞蒂不全,奇偶不分,萌蘖不备,是何异山无来龙,水无脉络,转折向背、远近高下之不分,而日笔法高古,岂理也哉!是编以生理为上,而运笔次之,调脂匀粉诸法附于后,以补前人所未及,而为后学之津梁。览者识其意而善用之,则艺也进于道矣。(《小山画谱》)(原书第353页)
二、以气韵为第一,乃赏鉴家言
明谢肇云:古人言画,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写形;四曰随类傅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此数者,何尝道得画中三昧?以古人之法而施之于今,何啻枘凿。愚谓,即以六法言,亦当以经营位置为第一,用笔次之,傅彩又次之,传模应不在画内,而气韵则画成后得之。一举笔即谋气韵,从何著手?以气韵为第一者,乃赏鉴家言,非作家法也。(《小山画谱》)。
三、画忌六气
画忌六气:一曰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工而无韵;三曰火气,有笔仗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描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小山画谱》)
四、画有活、脱两字诀
画有两字诀:曰活,曰脱。活者,生动也。用意用笔用色,一一生动,方可谓之写生。或曰:当加一泼字。不知活可以兼泼,而泼未必皆活。知泼而不知活,则堕入恶道而有伤于大雅。若生机在我,则纵之横之,无不如意,又何尝不泼耶?脱者,笔笔醒透,则画与纸绢离,非笔墨跳脱之谓。跳脱仍是活意。花如欲语,禽如欲飞,石必歧,树必挺拔。观者但见花鸟树石而不见纸绢,斯真脱矣,斯真画矣。(《小山画谱》)
五、东坡论画直似门外之人
东坡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论诗则可,论画则不可,未有形不似而反得其神者。此老不能工画,故以此自文,犹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空钩意钓,岂在鲂鲤,亦以不能奕,故作此禅语耳。又谓写真在目与颧肖,则余无不肖,亦非的论。唐自居易谓画无常工,以似为工;学无常师,以真为师。宋郭熙亦曰: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而东坡乃以形似为非,直谓之门外人可也。(《小山画谱》)
六、西洋画虽工亦匠
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原书第354页)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具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小山画谱》)
(原书第355页)
●谢赫
谢赫,生平失考,齐梁时期宫廷画家,擅长肖像画,著《古画品录》一书,约成书于532年之后至552年之前。
古画品录
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惟陆探微、卫协备该之矣。然迹有巧拙,艺无古今,谨依远近,随其品第,裁成序引。故此所述,不广其源,但传出自神仙,莫之闻见也。
第一品五人陆探微,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曹不兴,不兴之迹,殆莫复传,惟阁之内,一龙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成。卫协,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该备形似,颇得壮气。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张墨、苟勖,风范气韵,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旨法,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
第二品三人顾骏之,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变古则今,赋彩制形,皆创新意。若包牺始更卦体,史籀初改书法。尝结构层楼,以为画所。风雨炎燠之时,故不操笔;天和气爽之日,方乃染毫。登楼去梯,妻子罕见。画蝉雀,骏之始也。宋大明中,天下莫敢兢矣。陆绥,体韵遒举,风彩飘然。一点一拂,动笔皆奇。传世盖少,所谓希见卷轴,故为宝也。袁蓓,比方陆氏)(原书第55页)最为高逸,象人之妙,亚美前贤。但志守师法,更无新意;然和璧微玷,岂贬十城之价也。
第三品九人姚昙度,画有逸方,巧变锋出,魑魁神鬼,皆能妙绝同流,真为雅郑兼善。莫不俊拔,出人意表,天挺生知,非学所及。虽纤微长短,往往失之,而舆皂之中,莫与为匹。岂直栋梁萧艾,可唐突璠玙者哉。顾恺之,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意,声过其实。毛惠远,画体周赡,无适弗该,出入穷奇,纵横逸笔,力遒韵骓,超迈绝伦。其挥霍必也极妙。至于定质块然,未尽其善,神鬼及马,泥滞于体,颇有拙也。夏瞻,虽气力不足,而精彩有余,擅名远代,事非虚美。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善图圣贤,百工所范。荀、卫已后,实为领袖。及乎子顒,能继其美。江僧宝,斟酌袁、陆,亲渐朱蓝,用笔骨梗,甚有师法。像人之外非其长也。吴隙,体法雅媚,制置才巧,擅美当年,有声京洛。张则,意思横逸,动笔新奇,师心独见,鄙于综采。变巧不竭,若环之无端。景多触目,谢题徐落云,此二人后,不得预焉。陆杲,体致不凡,跨迈 流俗,时有合作,往往出人。点画之间,动流恢服,传于后者,殆不盈握,桂枝一芳,足睹本性,流液之素,难效其功。
第四品五人蘧道愍、章继伯,并善寺壁,兼长画扇,人马分数,毫厘不失,别体之妙,亦为入神。顾宝光,全法陆家,事事宗禀,方之袁蓓,可谓小巫。王微、史道硕并师荀、卫,各体善能。然王得其细,史传其真,细而论之,景玄为劣。
第五品三人刘填,用意绵密,画体纤细,而笔迹困弱,形制单省。其于所长,妇人为最。但纤细过度,翻更失真。然观察详审,甚得姿态。晋明帝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亦有奇观。刘绍祖善于传写,不闲其思。至于雀鼠,笔迹历落,往往出群。时人谓之语,号日移画。然述而不作,非画所先。
第六品二人宗炳,炳明于六法,迄无适善,而含毫命素,必有损益,迹非准的,意足师放。丁光虽擅名蝉雀,而笔迹轻羸,非(原书第56页)不精谨,乏于生气。
参考篇目:
王伯敏标点注释《古画品录、续画品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出版。
王珂注《古画品录序》,载《美术》1962年第1期
金克木《印度的绘画六支和中国的绘画六法》,载《读书》1979年第5期。
范景中《谢赫的“骨法论”》,载《新美术》 1981年第3期。
陈三弟《“气韵生动”刍议》,载《南艺学报》19 81年第4期。
伍朵《“六法”的新标点置疑》,载《新美术》 1983年第1期。
简繁等《“气韵生动”新析》,载《艺苑》1983年第2期。
华沐《“谢氏黜顾”与画风新变》,栽《美术研究》 1983年第4期。
丁羲元《谢赫画品的再认识:“六法”非谢赫所创考辩》,载《中国画研究》1983年总第4期。
伍蠡甫《漫谈“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见《中国画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7月版。
孙其峰、王振德《六法散论》,载《美术史论丛刊))1984年第1期。
阮璞《谢赫“六法”原义考》,载《美术史论1985年第3期、第4期。
侗□《气、韵、气韵、气韵生动》,载《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1985年第1期。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第二篇第九章第六节,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11月版。
吴戈《“气韵”的本质及其意义》,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6年第5期。
徐复观《释气韵生动》,见《中国艺术精神》第三章,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6月版。
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2卷第3编第19章《谢赫的画品与姚最的(续画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7月版。
刘纲纪《谢赫古画品录校勘中的一个问题》,载《学术月刊》1987年
(原书第57页)
●姚最
姚最(535—602,或531—601),字士会,陈吴兴(今浙江吴兴)人,有《续画品》传世。
续画品
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故九楼之上,备表仙灵;四门之墉,广图贤圣。云阁兴拜伏之感,掖庭致聘远之别。凡斯缅邈,厥迹难详。今之存者,或其人冥灭,自非渊识博见,熟究精粗。摈落蹄筌,方穷致理。但事有否泰,人经盛衰,或弱龄而价重,或壮齿而声遒,故前后相形,优劣舛错。至如长康之美,擅高往策,矫然独步,终始无双,有若神明,非庸识之所能效,如负日月,岂末学之所能窥?
荀、卫、曹、张,方之篾矣,分庭抗礼,未见其人。谢、陆声过于实,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扬,画无善恶,始信曲高和寡,非直名讴,泣血谬题,宁止良璞。将恐畴访理绝,永成伦丧,聊举一隅,庶同三益。夫调墨染翰,志存精谨,课兹有限,应彼无方。燧变墨回,治点不息,眼眩素缛,意犹未尽。轻重微异,则妍鄙革形,丝发不从,则欢惨殊观。加以顷来容服,一月三改,首尾未周,俄成古拙,欲臻其妙,不亦难乎?岂可曾未涉川,遽云越海,俄睹鱼鳖,谓察蛟龙,凡厥等曹,未足与言画矣。陈思王云:传出文士,图生巧夫,性尚分流,事难兼善,蹑方趾之迹易,不知圆行之步难。遇象谷之风翔,莫测吕粱之水蹈,虽欲游刃,理解终述,空慕落尘,未全识曲。若永寻河书,则图在书前,取譬连山,则言由象著,今莫不贵斯鸟迹,而贱彼龙文,消长相倾,有自来矣。故僵断其,巧不可为。杖策坐忘,既惭经国;据梧丧偶,宁足命)(原书第59页)家。若恶居下流,自可焚笔,若冥心用舍,幸从所好。戏陈鄙见,非谓毁誉,十室难诬,伫闻多识。今之所载,并谢赫所遗,犹若文章止于两卷,其中道有可采,使成一家之集。且古今书评,高下必铨,解画无多,是故备取,人数既少,不复区别,其优劣可以意求也。
梁元帝,天挺命世,幼禀生知,学穷性表,心师造化,非复景行所能希涉。画有六法,真仙为难,王于像人,特尽神妙。心敏手运,不加点治,斯乃听讼部领之隙,文谈众艺之余,时复遇物援豪,造次惊绝,足使荀、卫阁笔,袁、陆韬翰。图制虽寡,声闻于外,非复讨论木讷,可得而称焉。刘璞,胤祖之子,少习门风,至老笔法不渝前制,体韵精研,亚于其父,信代有其人,兹名不堕矣。沈标,虽无偏擅,触类皆涉,性尚铅华,甚能留意,虽未臻全美,亦殊有可观。谢赫,貌写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工操笔。点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豪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变改,直眉曲鬓,与世事新,别体细微,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类效颦。至于气韵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然中兴以后,众人莫及。毛惠秀,其于绘事,颇为详悉,太自矜持,番成羸钝,道劲不及惠远,委曲有过于棱。萧贲,雅性精密,后来难尚,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学不为人,自娱而已,虽有好事,罕见其迹。沈粲,笔迹调媚,专工绮罗,屏障所图,颇有情趣。张僧繇,善图塔庙,超越群工,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异貌,殊方夷夏,实参其妙,俾昼作夜,未尝厌怠,惟公及私,手不停笔,但数纪之内,无须臾之闲,然圣贤瞻瞩,小乏神气,岂可求备于一人。虽云晚出,殆亚前品。陆肃,绥之弟,早藉趋庭之教,未尽敦阅之,虽复所得不多,犹有名家之法,方效轮扁,甘苦难投。毛棱,惠远之子,便捷有余,真巧不足,善于布置,略不烦草,若比方诸父,则床上安床。嵇宝钧、聂松二人,无的师范,而意兼真俗,赋形鲜丽,)(原书第60页)观者悦情,若辨其优劣,则僧繇之皿。焦宝愿虽早游张、谢,而靳固不传,旁求造请,事均盗道之法,殚极斫轮,遂至兼采之勤。衣文树色,时表新异,点黛施朱,重轻不失,虽未穷秋驾,而见赏春坊,输奏薄技,谬得其地,今衣冠绪裔,未闻好学,丹青道堙,良足为慨。袁质,蒨之子,风神俊爽,不坠家声。始逾志学之年,便婴瘠痫之病。曾见草庄周木雁,卞和抱璞两图,笔势遒正,继父之美。若方之体物,则伯仁马龙之显,比之书翰,则长胤狸骨之方。虽复语迹异途,而妙理同归一致。苗而不实,有足悲者。无名之实,谅在斯人。僧珍、僧觉,珍,蘧道愍之甥;觉,姚昙度之子。并弱年渐渍,亲承训勖,珍乃易于酷似,觉岂难负析薪?染服之中,有斯二道,若品其工拙,盖嵇,聂之流。释伽佛陀、吉底俱、摩罗菩提此数手,并外国比丘。既华戎殊体,无以定其差品。光宅威公,稚耽好此法,下笔之妙,颇为京洛所知闻。解蒨全法蘧章,笔力不逮,通变巧捷,寺壁最长。
(原书第61页)
●宗炳
宗炳(375—443),字少文,南阳涅阳(今河南镇平)人,家居江陵(今属湖北)。信佛,曾参与僧慧远的“白莲社”,作《明佛论》。善画山水,作《画山水序》。
画山水序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趋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于是画像布色,构兹云岭。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像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徙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原书第48页)
参考篇目:
孙世昌《南朝画论中“神思”的启示》,载《美术研究》1981年第3期。
李福顺《宗炳(画山水序)简析》,载《美术史论丛刊》1982年第2期。
洪毅然《宗炳(画山水序)注释》,载《西北师院学报》社科版1985年第1期。
叶朗论“澄怀味像”,见《中国美学史大纲》第二篇第九章第五节。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11月版。
徐复观《最早的山水画论——宗炳的(画山水序》,见《中国艺术精神》第四章第四节。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6月版。
李泽厚、刘纲纪《宗炳的(画山水序》,见《中国美学史》第二卷第三编第十四章。
陈传席《六朝时期山水画传神论的玄学根源及其他》,载《东南文化》1989年第2期。
王泷《山水画的产生和宗炳的(画山水序》,载《美术研究》1983年第4期。
(原书第49页)
●丁皋
丁皋,字鹤洲,丹阳(今江苏丹阳)人,约活动于嘉、道年间,善肖像画,著有《传真心领》,又名《写真秘诀》,约成书于1800年前后。
一、写真当意在笔先,气在笔后
写真一事,须知意在笔先,气在笔后。分阴阳,定虚实,经营惨淡,成见在胸而后下笔,谓之意在笔先。立浑元一圈,然后分上下,以定两仪,按五行而奠五岳,设施既定,浩乎沛然,充实辉光,轩昂纸上,谓之气在笔后。此固写真之大较矣。然其为意为气,皆发于心,领于目,应于手,则神贯于人,人在于我,我禀于法,则自然笔笔皆肖矣。(《写真秘诀》)
二、中西画法之别
诚又问曰:“传真大意,端不外于阴阳乎?”曰:“然。”曰:“诚如是,则阴阳之法,无过于西洋景矣。染成楼阁,深可数层,绘出波澜,远涵千里。即或缀之彝鼎,列以图书,无不透漏玲珑,各极其妙,岂非阴阳虽一,用法不同?”“夫西洋景者,大都取象于坤,其法贯乎阴也。宜方宜曲,宜暗宜深,总不出外宽内窄之形,争横竖于一线。以故数层千里,染深穴隙而成;彝鼎图书,推重影阴而现,可以从心采取,随意安排,借弯曲而成透漏,染重浊而愈玲珑。用刻划线影之工,自可得远近浅深之致矣。夫传真一事,取象于乾,其理显于阳也。如圆如拱,如动如神。天下之人面宇虽同,部位五官,千形万态,辉光生动,变化不穷。总禀清轻浑元之气,团结而成。于此而欲肖其神,又岂徒刻划穴隙之所能尽者 (原书第429页)乎?”(《写真秘诀》附录《退学轩问答八则》)
三、神似之要在以吾气韵取人气韵
又问曰:“凡人写照,仅能得其形似,而不能得其神似;即或得其神似,而多酒肉气者,何也?”曰:“气韵不足故也。”曰:“气韵可得闻与?”曰:“灵明之神也,生动之致也,运用之机也,虚无之象也。欲得气韵,是在平时,守定性情,充实精髓,不为外扰而自得之也。”曰:“请言外扰之状。”曰:“其绪无端,其事不一。如方寸莹然,灵光内照,间有一物焉,以乱其神,则神不足矣;有一事焉以夺其气,则气不足矣。吾年近六旬,雅无嗜好,此心莹然不为外物所扰也久矣。往往用吾之气韵,取人之气韵,恒百不失一焉。汝辈勉之哉!诚能从事于斯,虽入前人之室而无难矣。”(《写真秘诀》
附录《退学轩问答八则》)
参考篇目:
殷杰《丁皋的“以神取形”论》,载《朵云》1988年第2期。(原书第430页)
●董其昌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官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敏。明代著名书画家。他在绘画上提出“南北宗”说,崇南贬北,标举文人画,强调笔墨形式的独立表现,对晚明及清代绘画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著有《容台集》、《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等。但后三部书中所载互有异同,大概为后人各为辑录所致,此为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所指出。另外,《画旨》、《画眼》中亦收旧传莫是龙所著《画说》十六条,经美国傅申先生考证,亦为董其昌所著。请参阅他的《画说作者问题研究》,原载台北1972年《中国画国际讨论会记录汇编》,转载于《朵云》1988年第4期。
一、以书入画与士气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画旨》)
二、文人之画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画旨》)
三、绘画与真山水
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原书第215页)不如画。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余曰:“此元画也。”晁以道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余曰:“此宋画也。”(《画旨》)
昔人乃有以画为假山水,而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画眼》)
四、笔墨之用
荆浩,河内人,自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趣向。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所长,为一家之体。”故关仝北面事之。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画旨》)
五、画家与环境
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琏写钱塘山,赵吴兴写霅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若夫方壶蓬阆必有羽人传照,余以意为之,未知似否?(《画旨》)
六、画与隔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画旨》)
七、画欲暗不欲明
余尝与眉公论画。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原书第216页)者如云横雾塞是也。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之画师恬俗魔境耶?(《画旨》)
八、神与逸
画家以神品为宗极,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出于自然而后神也。此诚笃论,恐护短者窜入其中_。士大夫当穷工极姸,L师友造化,能为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营丘而后为二米之云山,乃足关画师之口,而供赏音之耳目。(《画旨》)
九、同能不如独诣
文太史本色画极类赵承旨,第微尖利耳。同能不如独诣,无取绝肖似,所谓鲁男子学柳下惠。(《画旨》)
十、师古人与师造化
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吾见黄子久《天池图》,皆赝本。昨年游吴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黄石公!”同游者不测。余曰:今日遇吾师耳。(《画旨·题天池石壁图》)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
十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画眼》)(原书第217页)
昔人评大年画,谓得胸中着万卷书更奇。又,大年以宋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画眼》)
十二、惜墨与泼墨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渖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画眼》)
十三、生与熟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画眼》)
十四、下笔有凹凸之形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高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间矣。(《画眼》)
十五、画无笔迹
画无笔迹,非谓其墨澹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书者藏锋如锥画沙,印印泥耳。书之藏锋在手执笔沈着痛快,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能知名画无笔迹之说。故古人如大令,今人如米元章、赵子昂,善书必能善画,善画必能善书,其实一事耳。(《画眼》)
十六、同学北苑而各各不相似
巨然学北苑,元章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他人为之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画眼》)(原书第218页)
十七、画分南北宗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斡、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槃、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元、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画眼》)
十八、学古人而求变
此仿倪高士笔也。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丘寒林,山石宗关仝,皴似北苑,而各有变局。学古人不能变,便是篱堵间物,去之转远,乃由绝似耳。(《画眼》)
十九、兼长之难
士人论画,以取物无疑为一合,非十三科全备未能至此。范宽山水神品,犹借名手为人物,故知兼长之难。(《画眼》)
二十、黄倪吴王四大家
元季诸君子画唯两派:一为董源,一为李成。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亦犹源画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内。至如学李、郭者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俱为前人蹊径所压,不能自立堂户。此如南宗子孙,临济独盛,当亦绍隆祖法者,有精灵男子耶?(《画眼》)
二十一、古人皴法各异树木相通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惟树木则不然,(原书第219页)虽李成、董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圭辈亦可通用也。或曰须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稍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盖萃古人之美于树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今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画眼》)
二十二、画之道,当宇宙在乎手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品格虽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画眼》)
二十三、淡之玄味,必由天骨
作书与诗文,同一关□。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人。……苏子瞻日,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犹未得十分。谓若可学而能耳。《画史》云,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可为笃论矣。(《容台别集》卷一)
参考篇目:
张连、古原宏伸编《文人画与南北宗:论文汇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所7月版。该书收集该专题文章数十篇,有较为普遍的代表性。以下所列为该书所未收。
(日)神田喜一郎《董其昌画论的基础》,载《美术译丛》1986年第1期。
(原书第220页)
●董棨
董棨(约活动于1750一1830),字汉符,号石农,秀水(今浙江嘉兴)人,能诗善画,画学于方熏,著《养素居画学钩深》,约成书于1800年前后。
一、习古当心手并用
初学欲知笔墨,须临摹古人,古人笔墨规矩,方员之至也。山舟先生论书,尝言帖在看不在临。仆谓看帖是得于心,而临帖是应于手。看而不临,纵观妙楷所藏,都非实学。临而不看,纵池水尽黑,而徒得其皮毛。故学画必从临摹入门,使古人之笔墨皆若出于吾之手,继以披玩,使古人之神妙,皆若出于吾之心。(《养素居画学钩深》,下同)
二、古人之法是用,造化之象是体
前贤云:“师古人而后师造化。”古人之法是用,而造化之象是体。古人之所画皆造化,而造化之显著,无非是画。所以圣人不言易而动静起居无在非易。画师到至极之地,而行住坐卧无在非画。
三、用笔须知起讫之法
画固所以象形,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殆斯意,也。夫然则舍形象而求笔法奈何?必先知起讫之法。何谓起?如
书家之画,必勒贵涩而迟。何谓讫?如书家之超,须存其笔锋得势而出,起讫分明,则遇圆成圆,遇方成方,不求似而似者矣。然 (原书第401页)察之不精,辨之不明,仍堕恶道。白芋村桑者论胡王二家画一篇,痛快淋漓,可为后来者警戒。
何谓起讫?日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勒得住,收得住,横挑侧出,无不得心应手。凡起笔有一定之法,而收笔则千变万化,为藤为干,为石为草,左盘右旋,横扫逆挑,重落轻提,偏锋侧出,笔随锋向,承接连绵,小章巨幅,粗勒细钩,无不以此法施之。彼以髹麭为工者,乌乎知。
四、画无工致写意之别
画何有工致写意之别?夫书画尚同一源,何论同此画而有工致写意之别耶?要之画益工则笔愈见,笔法固无工粗之别,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画师与画工不同如
此。
五、笔墨陶情,不可一格例
写山水以位置阔大,气象雄伟为主。若务求工细,已落四谛禅矣。然读杜子美北征等篇,而少府山林诗,娟秀鲜丽,亦不可废。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高士以雅弱取姿。项春草小品妙境,高淡游逸笔尤佳。文人笔墨陶情,不可以一格例也。
六、神韵、气魄从虚灵中来
画贵有神韵,有气魄,然皆从虚灵中得来,若专于实处求力,虽不失规矩而未知入化之妙。
七、画有四法
初学论画,当先求法,笔有笔法,章有章法,理有理法,采有采法。笔法全备,然后能辨别诸家。章法全备,然后能腹充古今。 (原书第402页)理法全备,然后能参变脱化。采法全备,然后能清光大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非拘拘于法度者所能知也,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
八、画有四穷
笔不可穷,眼不可穷,耳不可穷,腹不可穷。笔无转运曰笔穷,眼不扩充曰眼穷,耳闻浅近曰耳穷,腹无酝酿曰腹穷。以是四穷,心无专主,手无把握,焉能入门。博览多闻,功深学粹,庶几到古人地位。
九、画即书之理,书即画之法
书成而学画,则变其体不易其法,盖画即是书之理,书即是画之法。如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绝岸颓峰,临危据槁,种种奇异不测之法,书家无所不有,画家亦无所不有。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书道得而可通于画,殊涂同归,书画无二。
十、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
凡作花卉飞走,必先求笔。钩勒旋转,直中求曲,弱中求力,实中求虚,湿中求渴,枯中求腴,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故学者必以勾稿为先声。勾勒即熟,则停顿转折处处入彀,书家所谓屋漏痕、折钗股、印泥划沙,随处布置,天成画幅,自得神妙境界,非十三科所可限也。
十一、用古人规矩,写自己性灵
临摹古人,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用古人之规矩,而抒写自己之性灵。心领神会,直不知我之为古人,古人之为我。是中至乐,岂可以言语形容哉!
(原书第403页)
●范玑
范玑,字引泉,江苏常熟人,约活动于乾隆后期至道光年间。善画山水,著《过云庐画论》,约成书于1795年前后。
一、画论理不论体
画论理不论体,理明而体从之。如禅家之参最上乘,得三昧者,始可以为画。未得三昧,终在门外。若先以解脱为得三昧,此野狐禅耳。从理极处求之犹不易得,而况不由于理乎?求三昧当先求理。理有未彻,于三昧终未得也。(《过云庐画论》,下同)
二、作画与作文同法
作画与作文同法。一处消息不通,一字轻重不称,非佳文;一树曲折乖违,一石纹理错乱,亦非佳画。文之浓丽萧疏,幽深辽远,皆本画意之回环起伏,虚实串插,画属文心,文之与画其可分乎?然而画有不能达意者,必藉文以明;有不能显形者,必藉画以证。此又图史之各专其美也。
三、作画当以诸书体互用
作画以篆、隶、真、草之笔随宜互用,古人精六法无不精于八法者也。不备诸体而成画,无有是处。
四、气韵与笔墨
用墨之法即在用笔。笔无凝滞,墨彩自生,气韵亦随之矣。离笔法而别求气韵,则重在于墨,藉墨而发者,舍本求末也。常见世之称赏气韵而莫辨从笔发、墨发,略举前人以证明之:圆照则从(原书第425页)墨发,麓台则从笔发耳。《山静居画论》亦有谓笔端气韵,世每鲜知。先得吾心矣。
五、虚实之明
画有虚实处。虚处明,实处无不明矣。人知无笔墨处为虚,不知实处亦不离虚,即如笔著于纸有虚有实,笔始灵活,而况于境乎?更不知无笔墨处是实。盖笔虽未到其意已到也。瓯香所谓虚处实则通体皆灵。至云烟遮处谓之空白,极要体会其浮空流行之气,散漫以腾,远视成一白片。虽借虚以见实,此浮空流行之气,用以助山林深浅参错之致耳。若布置至意窘处以之掩饰,或竟强空之,其失甚大。正可见其实处理路未明也。必虚处明,实处始明。
六、真鉴画者当与画关涉
学画须得鉴古之法。鉴古不明,犹如行远而不识道路之东西,鲜有不错者。但世之鉴古都以真赝为准的,不以用意为高下,即有爱其取境新奇,仍不究合法与否,果曷故耶?盖藏家则以名
之轻重、价之多寡,传之何氏,重题跋,考记载,验字迹与印文,别纸素之全损,乃篇幅中繁简粗细而定之,与画却不关涉。甚且以其人之罕作者为贵。其谬既大,犹曰某某赏鉴家也,可为一噱。若能画者得一名迹,手摹不置,足以乱真矣。然好其形迹,味其用意,虽胜藏家,终未可为鉴别也。至裨贩之流,俟人好恶,颠倒黑白以射利,纵能鉴别真赝,重在身价高下,尤与画无关。真鉴别者必画学精深,但辨工拙,不为名动,求其所以然之妙,而一点一画玩味之,可以自证工夫,资长不足;且知古人之得失,寻流溯源以明不可见之古画;又譬之登梯者,知楼上人之事,在地之人不知也。然而初时必得名师益友指出,如前之欲行远得熟道路者诏之;又如后之欲升楼,得已登梯者引之。学画可无师友乎?若师(原书第426页)友之趋向有偏须别之,则又在人之目慧耳。
七、仿与临不同,其主见在我
临与仿不同。临有对临、背临,用心在彼;仿有略仿、合仿,主见在我。临有我则失真矣,仿无我则成假矣。临忌优孟衣冠,仿须善学柳惠。步队不失,诚多拘墟之谬;而我用我法,尤有脱略之弊。笔情放纵,或如仙子御风,或如伧夫醉骂,同无拘束,盍亦辨诸。
八、逸品从神、妙、能三品中流出
从来画品有三:曰神、妙、能。学者由能入妙,由妙入神。唐朱景玄始增逸品,乃评者定之,非学者趋途。宋黄休复将逸品加三品之上,以故人多摹而思习,为谬甚矣。夫逸者放佚也,其超乎尘表之概,即三品中流出,非实别有一品也。即三品而求古人之逸正不少。离三品而学之,有是理乎?
九、画气诸种
士夫气磊落大方,名士气英华秀发,山林气静穆渊深,此三者为正格。其中寓名贵气、烟霞气、忠义气、奇气、古气,皆贵也。若涉浮躁、烟火、脂粉皆尘俗气,病之深者也。必痛服对症之药,以清其心,心清则气清矣。更有稚气、衰气、霸气,三种之内,稚气犹有取焉。又边地之人多野气,释子多蔬笋气,虽难厚非,终是变格。匠气之画,更不在论列。
十、宗派之异与盛
宗派各异,南北攸分。方隅之见,非无区别。川蜀奇险,秦陇雄壮,荆湘旷阔,幽冀惨冽。金陵之派重厚,浙闽之派深刻。弇州守三王,虞山遵石谷。云间元宰,新安渐师,各自传仿。吴中又遵(原书第427页)
●范允临
范允临(1558—1641),字长倩,吴县(今江苏吴县)人,万历乙未进士,官至福建参议,工书画,著有《输蓼馆集》。
远师宋元,独擅一代
学书者不学晋辙,终成下品,惟画亦然。宋元诸名家,如荆、关、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画家之宗工巨匠也。此皆胸中有书,故能自具丘壑。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那得佳耶!间有取法名公者,惟知有一衡山,少少仿佛,摹拟仅得其形似皮肤,而曾不得其神理。曰:“吾学衡山耳。”殊不知衡山皆取法宋元诸公,务得其神髓,故能独擅一代,可垂不朽。然则吴人何不追溯衡山之祖师而法之乎?即不能上追古人,下亦不失为衡山矣。此意惟云间诸公知之。故文度、玄宰、元庆诸名氏,能力追古人,各自成家。而吴人见而诧日:“此松江派耳。”嗟乎!松江何派?惟吴人乃有派耳。(《输蓼馆集》)
(原书第224页)
●方亨咸
方亨咸,一作方咸亨,生卒不详。小字姐哥,字吉偶,号邵村,安徽桐城人,顺治丁亥进士,官至御史,工诗文,善书画。
神、逸地位之辨
半千画士士画之论详矣,确不可易。觉谢赫《画品》犹有漏焉,但伸逸品于神品之上别似尚未当。盖神也者心手两忘,笔墨俱化,气韵规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一切而不可知之谓神也。逸者轶也,轶于寻常范围之外,如天马行空,不事羁络为也。亦自有堂构窈窕,禅家所谓教外别传。又曰:别峰相见者也。神品是如来地位,能则辟支二乘果。如兵法,神品是孙吴,能则刁斗声严之程不识,逸则解鞍纵卧之李将军。能之至始神,神非一端可执也。是神品在能与逸之上,不可概论,况可抑之哉!半千之所谓神者,抑能事之纯熟者乎?总之,绘事清事也,韵事也,胸中无几卷书,笔下有一点尘,便穷年累岁,刻划镂研,终一匠作,了何用乎?此真赏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岂士人之画尽逸品哉!我公精于读画者,必不河汉予言。(引自《读画录》卷二)(原书第320页)
●方士庶
方士庶(1692—1751),字循远,号环山,又号小狮道人,安徽歙县人,寓居维扬,善山水,学王原祁派之黄鼎.,著有《天慵庵笔记》。
因心造境,以手运心
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景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练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天慵庵笔记》)
(原书第356页)
●方薰
方薰(1736—1799),字懒儒,号兰士,一号兰坻、兰如,浙西石门(今浙江崇德)人,一生未应乡举,而诗文书画皆能,影响亦大。著有《山静居集》、《山静居画论》。
一、后悟与生知殊途同归
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山静居画论》,以下同)
二、气韵生动之要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障犹湿。”是即气韵生动。
三、气韵有笔墨间两种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鲜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便谓走入内室。
四、绘画生熟辨
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无他,熟而已矣。或曰:“有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入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 (原书第366页)书画?仆所谓熟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五、画以初观平淡久视神明者为上乘
画有初观平淡,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辨。
六、晁以道为坡老下转语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妻于形不改。”特为坡老下一转语。
七、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曰:“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八、六法未尽画之妙
画备于六法,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势。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其余迹。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皆
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如杨惠(按应作杨惠之)郭熙之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九、俊发之气在鞭策皮毛间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原书第367页)然耶?”
十、画无定法,人各意会而造境
或问仆画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
或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有一定法,亦不尽然。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皆极变化之妙,画岂有定法哉!
十一、画法·画理·画趣
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十二、平淡天成当从煊烂中求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日:“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仆日:“此为行家说法,不为学者说法,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当悟此意。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十三、学古以资我用
始人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原书第368页)
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实须心手相忘,不知是我,还是古人。
十四、笔墨工夫到境
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工夫到境。
十五、画法在虚实之间
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
十六、画法须辨高下得失
画法须辨得高下,高下之际,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动,浮弱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拙劣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
十七、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
画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亭不可堂,牖不可户,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古人谓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
十八、仿古之似与不似
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则未尽其法;太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谓摈落筌蹄,方穷至理。
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一如模本《兰亭序》,定武为上。(原书第369页)
十九、画之静
作画不能静,非画者有不静,殆画少静境耳。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画静,对画者一念不设矣。
二十、吴装之称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推吴人最擅,他方爰仿习之,故鉴家有吴装之称。
二十一、甜者秾郁而软熟之谓
陈嘹云:“大痴论画最忌日甜。甜者秾郁而软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板,人皆知之,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余谓不独书画,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二十二、法派不同,各有妙诣
法派不同,各有妙诣。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
二十三、画境异乎诗境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类,则画能见之。
二十四、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
士人画多卷轴气,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哑然。盖古人所谓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在乎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原书第370页)无卷轴矣。
二十五、书画之真在大作意发之性灵
诗文有真伪,书画亦有真伪,不可不知。真者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伪作多櫽括蹊径,全无内蕴。三品画外,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二十六、画之奇与正
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尚奇,此南宗义也。故前人论书曰:“既追险绝,复归平正。”论画曰:“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反是则非画。”
气格要奇,笔法须正。气格笔法皆正,则易入平板。气格笔法皆奇,则易入险恶。前人所以有狂怪求理,卤莽求笔之谓。
二十七、造艺当绝弃常见
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著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葫芦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常见习闻,最足蔽塞天性,能名于后世者,不博名于一时者也。”
二十八、画之要害在立意
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
二十九、画之题款
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亦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原书第371页)
古画不名款,有款者亦于树腔、石角题名而已。后世多款题,然款题甚不易也。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题而败者,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三十、人各以意运法,法亦妙有不同
画有尽而意无尽,故人各以意运法,法亦妙有不同。摹拟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如华新罗山水花鸟皆自写其意,造其法。金冬心又以意为画,文以饰之为一格,皆出自己意造其妙。
三十一、好奇务新,画之病
东坡云:好奇务新乃诗之病。画岂不然耶?构奇出巧,心思独诣者,不过名列小品,不能独当一面,垂法后世。或谓别立格而想出一头地,尤非也。董思翁于沈、文、唐、仇之后,复以堂堂整整
之法自立门户,至今不名在四子后,可知矣。
三十二、书画之转关,要非人力所能回
书画,自画禅开堂说法以来,海内翕然从之。沈、唐、文、祝之流遂塞,至今无有过而问津者。近来又以虞山、娄江为祖法,亦复不参香光。一二好古之徒,孤行独诣,必皆非笑之。书画之转关,要非人力所能回也。
三十三、熟而化,有自家面目
学不可不熟;熟不可不化,化而后有自家面目。
三十四、四王画风及影响
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宗设教宇内,法嗣藩衍,至今不变宗风。(原书第372页)西庐、麓台皆瓣香子久而各有所得。西庐刻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制,实欲肖真。麓台壮岁,参以己意,干墨重笔皴擦,以博浑沦气象。尝自夸笔端有金刚杵。义在百劫不坏也。
海内绘事家,不为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木杻,至款书绝肖者。故二家之后,画非无人,如出一手耳。独邵村方氏,狮峰沈氏,梅壑查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谓不因人热者。
三十五、南北宗说本禅宗义
画分南北两宗,亦本禅宗南顿北渐之义。顿者根于性,渐者成于行也。
三十六、北宗画法有雅格
六如原本刘、李、马、夏,和以天倪,资于书卷。故法北宗者,多作家面目;独子畏起,而北宗画法有雅格,
参考篇目:
郑拙庐标点注释《山静居画论》,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原书第373页)
●傅山
傅山(1607—1684),字青主,明亡后号朱衣道人、石道人等,山西阳曲人,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兼工诗文、书画、金石,其书画见解如同其哲学思想一样,反映出明中期以后的人文主义的反叛色彩。著有《霜红龛集》等多种著作。此处所据主要选自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3月版的侯文正辑《傅山论书画》。
一、字恐其带奴俗气
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其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习,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霜红龛集·家训》)
二、字中之天
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而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也。吾复何言,盖难言之。(《霜红龛集·家训》)
旧见猛参将标告示曰“子初六”,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鄙捏捉,安足语字中之天。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后无笔无纸亦无字,当或遇之。世传右军见大令拟右军书,看之云:昨真大醉。此特扫大令兴语耳。然亦能书人醉后为之,若不能书者,醉后岂能役使钟、王辈到臂指乎?既能书矣,又何必醉?正以未得酒之味(原书第261页)时,写字时作一字想,便不能远耳。(《霜红龛集·杂记》)
三、粗非豪也
混目冒迹之士者曰“粗豪”。粗非豪也。果豪矣,必不粗也。且道卯君之豪中书者,喜其粗耶?亦属其锐而长耶?如以粗也,缉羊、牛毛如指、如臂、如腹何难?岂不中用哉?何必兔脊、狸背、鼠须之选也!(《霜红龛集·杂记》)
四、书到先秦吊诡多
饕餮蚩尤婉转歌,颠三倒四眼横波。儿童不解霜翁语,书到先秦吊诡多。(《村居杂诗十首》之八)
五、汉隶之不可思议处
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今所行圣林、梁鹄碑,如墼模中物,绝无风味,不知为谁翻抚者,可厌之甚。(《霜红龛集·杂记》)
六、画之迟速与性情相浃
子美谓“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东坡谓“兔起鹘落,急追所见”。二者于画迟速何迥耶?域中羽毛鳞介,尺泽层峦,嘉卉朽蘀,皆各有性情。以我接彼,性情相浃,恒得诸渺莽惝恍间,中有不得迅笔、含毫,均为藉径,观者自豁然胸次……(原缺),斯技也,进乎道矣。(《霜红龛集·杂记》)
七、写意人与写影人
高手作画,作写意人,无眼鼻而神情举止生动可爱。写影人,从尔庄点刻画,便有几分死人气矣。诗文之妙亦尔。若一七、八(原书第262页)尺体面大汉,但看其背后,岂不伟然,掉过脸来,模模糊糊,眼不成眼,鼻不成鼻,则拙塑匠一泥人耳。微七、八尺,即十丈何为?(《霜红龛集·(杜遇余论》)
八、宁拙毋巧,宁丑毋媚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文章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语。未百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颊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霜红龛集》卷四《作字示儿孙·附跋》)
九、当知性命者,莫浪看挥毫
世界犹牵补,丹青现羽毛。君臣存贵贱,朋友寄孤高。兀气其中具,天亲无始色。当知性命者,莫浪看挥毫。(《自题画》)(原书第263页)
十、觚觚拐拐自有性
天下有山遁之精,不恶而严山之情。谷口一桥摧诞岸,峰回虚亭迟癯形。直瀑飞流鸟纯道,描眉画眼人难行。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问此画法古谁是,投笔大笑老眼瞠。法无法也画亦尔,了去如幻何方成。(《题自画山水》)
参考篇目:
潘运告《纯任天机的审美观:傅山的美学思想》,载《学术月刊》1986年第1l期。
尹协理、徐练峰《论傅山的审美情趣》,载《复旦学报》社科版1986年第1期。
侯文正辑注《傅山论书画》,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3月版。
端木蕻良《傅山的书法美学》,载《山西师院学报》1981年第2期。
师道刚《清人评傅山书法剖析》,载《晋阳学刊》1983年第5期。
王萤辑评《傅山画论及题画诗》,载《美术耕耘》(太原)1985年第2期。
王萤《“宁丑毋媚”在书法上的时代性及美学意义》,载《书法》1986年第3期。
(原书第264页)
●高秉
高秉,生卒不详,字青畴,号泽公,辽阳(今辽宁辽阳县)人,高其佩侄孙,著《指头画说》,记高其佩指画情况。
高其佩(1660—1734),字韦之,号且园,铁岭(今属辽宁)人,官刑部侍郎,善画,尤长于指头画。
一、画从梦授,梦自心成
恪勤公八龄学画,遇稿辄模,积十余年盈二簏。弱冠即恨不能自成一家。倦而假寐,梦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画,理法无不具备,而室中空空不能模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习之,觉而大喜。奈得于心而不能应之于笔,辄复闷闷。偶忆土室中用水之法,因以指蘸墨,仿其大略,尽得其神。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职此遂废笔焉。曾镌一印章云:画从梦授,梦自心成。(《指头画说》,下同)
二、浓墨重彩尤见精神
胭脂宜淡,公重用之弥旧。赭不宜赤,公累用之弥雅。至以青绿加于重墨之上弥隽永,硃粉施于金筵弥幽秀,而以。浓墨笔画密竹不分轻重弥见萧疏,此尤前古所未敢者也。
三、画人面不同,气色亦无同
画人以万计矣,以面无一同。面不同,奇矣;而气色无一同者,乃龙虎之面,亦百十各异。此诗文家参活法,欲语羞雷同意也。(原书第380页)
四、笔墨赖天姿、学力、胸襟
笔墨之事,天姿笃,学力深而胸襟尤要阔大。东坡《渡海诗》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具此胸襟而足其才智,技必过人。公目空千古;气雄万夫,而年近七秩,犹悬眼镜临模古人,何患不惊世邪?秉尝谓公画落墨有神气,渲染有元气,其天资、学力、胸襟缺一者,不足与言笔墨,尤不足与言指画。
五、粗服乱头,愈形其美
指画群仙宫娥,信手涂抹,粗服乱头,愈形其美。甚有眉目不清、口鼻相连,有似嫫母者。然风神体格窈窕端庄,自有别趣,其故难言。
六、无情有情之物皆有神
万物之有情者必皆有神,花木之无情者亦各有神,公绘无情有情之物尽得其神。
七、必有静气,方为神品
论书画者夥矣,多言理法,言笔墨,言家数,亦有言气味、气韵、气势、气魄者,而少言及静之一字也。书画至于成就,必有静气,方为神品。昔人论诗文,有言敛气于骨者,敛气于骨则乾坤清气可得而自静矣。古大家书画中静者亦不可多得。
参考篇目:
罗春政《高其佩和他的指画》,载《辽宁日报》1983年11月12日。
国兴《创匠今安在,空留指墨精:指头画创始人高其佩》,载《理论与实战》1985年第8期。 (原书第381页)
●布颜图
布颜图,生卒不详①,字啸山,号竹蹊、乌亮海氏。蒙古人,入籍镶白旗满洲,官至绥远城副都统。著《画学心法问答》。
一、以墨之六彩,夺造化之机
问:墨有黑、白、浓、淡、干、湿六彩,何以用之?或同而用之,或分而用之,抑或次第用之?请示其方。
曰:墨之为用,其神矣乎。画家能夺造物变化之机者,只此六彩耳。如巨灵之斧,五丁之凿,开山劈水,取烟光云影于几案,其效灵岂细事哉?但用之善与不善耳。善用墨者,先后有序,六彩合宜,则峰峦明媚而岩壑幽深,令观者兴栖止之思而悦心焉,则护惜随之。不善用墨者,先后失序,六彩错杂,虽峰峦罗列,亦必穷山恶水,令观者蹙额憎心生焉,而弃掷随之。吾以干淡白三彩为正墨,湿浓黑三彩为副墨。墨之有正副,犹药之有君臣,君以定之,臣以成之。经营位置既妥,先用淡墨钩其轮廓,次用干淡白三墨依轮加皴。皴不厌烦,重重腻皴,旋旋渴染,盖皴不多则石不厚,气韵何由而生?诸处淡墨皴足,则画定矣。但如梦如雾,率无真意,始用湿浓黑三墨以成之。迎面山顶石准用黑墨开其面目,次用湿浓润其阴坳,务审阴阳向背,左浓右淡,右明左暗,实处愈实,虚处愈虚,悬壁谛观,焕然一山川矣。(《画学心法问答》,以下同)
①其门人施克洪在《画学心法问答》后有跋,谈及乾隆乙丑(1754年)初见布颜图,其时布氏已是“年高德劭,内养功深”,可由此推其活动年代之大概。
(原书第375页)
二、用笔之筋骨皮肉
问:笔有筋骨皮肉四势,筋骨在内,皮肉在外,一笔之中何能全此四势?
曰:筋骨皮肉者,气之谓也。物有死活,笔亦有死活。物有气谓之活物,无气谓之死物。笔有气谓之活笔,无气谓之死笔。峰峦葱翠,林麓蓊郁,气使然也,皆不外乎笔,笔亦不离乎墨,笔墨相为表里。笔为墨之经,墨为笔之纬,经纬连络,则皮燥肉温,筋缠骨健,而笔之四势备矣。操笔时须有挥斥八极,凌厉九霄之意,注于毫端,一笔直下即成四势不可复也。一笔之中,初则润泽,渐次干涩,润泽者皮肉也,干涩者筋骨也。有此四者谓之有气,有气谓之活笔,笔活画成时亦成活画。
三、无墨求染之法
问:无墨求染一法,既无墨矣何以染为?既染矣乌得无墨?请示其详。
曰:山水画学能入神妙者只此一法,最为上上。所谓无墨者,非全无墨也,干淡之余也。干淡者实墨也,无墨者虚墨也。求染者以实求虚也,虚虚实实,则墨之能事毕矣。盖笔墨能绘有形,不能绘无形,能绘其实,不能绘其虚。山水间烟光云影,变幻无常,或隐或现,或虚或实,或有或无,冥冥中有气,窈窈中有神,茫无定像,虽有笔墨莫能施其巧。故古人殚思竭虑,开无墨之墨,无笔之笔以取之。无笔之笔,气也,无墨之墨,神也。以气取气,以墨取墨,岂易事哉!吾故日上上,尔当于此法着力焉。
四、用墨之法
问用墨之法。
曰:古所谓用墨不为墨用者,即善用墨者也。笔墨相为表里,
(原书第376页)笔有气骨,墨亦有气骨。墨之气骨由笔而出。苍茫者山之气也,浑厚者山之体也。画家欲取苍茫浑厚不外乎墨之气骨。墨者经也,用者权也。善用墨者其权在我,练之有素,画时则取于淡之墨,糙擦交错以取之,其苍茫浑厚之势,无不随手而应,方谓之用墨不为墨用也。不善用墨者练之不纯,墨色驳杂,浓淡失宜,纵能得其彩泽,而不能得其天然之气骨,此反为墨用而不能用墨者也。其用墨之正副先后,业于六彩中叙说明白,毋庸复赘。
五、练笔之法先练心
……练之之法先练心,次练手,笔即手也。古人有读石之法。峰峦林麓,必当熟读于胸中。盖山川之存于外者,形也;熟于心者,神也。神熟于心,此心练之也。心者,手之率;手者,心之用。心之所熟,使手为之,敢不应手?故练笔者非徒手练也,心使练之也。练时须笔笔着力,古所谓画穿纸背是也。拙力用足,巧力出焉,而巧心更随巧力而出矣。巧心巧力,互相为用,何虑三湘不为吾窗下之砚池,而三山不为吾几上之笔架?子欲取效于管城,只此一练字不爽。
六、画山水之有法与无法
诸画家与山水家不得同日语者,惟此有法无法之一事耳。法者,理也,万物莫不由理而出,故有定形定像。……独树石无定形而又无定像,故山水家难于入手。……初基之士,必从有法人手。若以树石为无定形定像,即率笔为之,将放轶乎规矩之外,终于散漫而无成矣。夫惟倚法朝而摹焉,夕而仿焉,熟练于腕下,镂刻于胸中,心手无违碍,渐归于无法矣。无法者非真无法也,通变乎理之谓也。腕既熟矣,手既练矣,笔笔是石而化乎石之迹,笔笔是树而化乎树之痕。斯不拘乎法而自不离乎法。画一石也,偃之亦可,仰之亦可,横亘之亦可,屹立之亦可。画一树也,孤枝亦可,繁(原书第377页)亦可,穿插之亦可,稠叠之亦可。左之右之纵之横之无非树石,此树石之真面目也。又何曾有法?又何常无法?所谓有法无法之间也,此法不亦微乎?
七、气韵出于墨,生动出于笔
门人问曰:聆夫子之教谆谆以气韵生动为主,日久自获管城效灵,则是气韵生动,人力可能也。而谢赫所论六法,气韵生动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于此疑信相参,请夫子明示之。
曰:吾与汝斯问也。使汝不问,则委诸生知,胶柱矣,自弃矣。庄子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一息相吹也。”夫大块负载万物,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亦一息相吹也,焉有山而无气者乎?如画山徒绘其形,则筋骨毕露,而无苍茫絪缊之气,如灰堆粪壤,乌是画哉?又何能取赏于烟霞之士?故余常诲汝以气韵生动为主。谢赫所谓生知之知字活,盖知者鲜矣。知而为之即用力也,用力未有不能也,知而不为是自弃也。下手法只在用笔用墨,气韵出于墨,生动出于笔;墨要糙擦浑厚,笔要雄健活泼。画石须画石之骨,骨立而气自生。骨既生复加以苔藓草毛,如襄阳大混点、仲圭之胡椒点等类,重重干淡,加于阴凹处,远视苍苍,近视茫茫,自然生动矣。非气韵而何?故余常诲汝以用力。
八、用意之法
问用意法。
曰:意之为用大矣哉!非独绘事然也,普济万化一意耳。夫意先天地而有。在《易》为几,万变由是乎生;在画为神,万象由是乎出。故善画必意在笔先。宁使意到而笔不到,不可笔到而意不到。意到而笔不到,不到即到也;笔到而意不到,到犹未到也。何也?夫飞潜动植,灿然宇内者,意使然也。如物无斯意,则无生气,即泥牛木马陶犬瓦鸡,虽形体备具,久视之则索然矣。如绘染山(原书第378页)川,林木丛秀,岩嶂奇丽,令观者瞻恋不已,亦意使然也。如画无斯意则无神气,即成刻板舆图,照描行乐,虽形体不移,久视之则索然矣。故学之者必先意而后笔。意为笔之体,笔为意之用,务要笔意相倚而不疑。笔之有意犹利之有刃,利有刃虽老木盘错无不随刃而解。笔有意虽千奇万状,无不随意而发。故用笔之用字最关切要。此用字即雌鸡伏卵之伏字,即狻猫捕鼠之捕字,必要矢精专一,笃志不分,大则稠山密麓,细则一枝一叶一点一拂,无不追心取势,以意使笔。笔笔取神而溢乎笔之外,笔笔用意而发乎笔之先。殆日久其生灵活趣在在而出矣。臻乎此者又何让荆关于前,而逊郭范于后乎?
九、笔墨情景,缺一不可
问:画中笔墨情景何者为先?
曰:山水不出笔墨情景。情景者,境界也。古云:境能夺人。又云:笔能夺境。终不如笔境兼夺为上。盖笔既精工,墨既焕彩,而境界无情,何以畅观者之怀?境界人情而笔墨庸弱,何以供高雅之赏鉴?吾故谓笔墨情景,缺一不可,何分先后。
参考篇目:
洪桥、斯夫注释《画学心法问答》,载《江苏画刊》1981年第4、6期。
许祖良、洪桥编译《中国古典画论选译》,辽宁美术出版社1985年8月
版。其中有《画学心法问答》各则之译文。
(原书第379页)
●查礼
查礼(1716—1783),字恂叔,号榕巢,宛平(今河北宛平)人,官至湖南巡抚,善画山水,尤善墨梅,著《画梅题记》。
一、作画须有书卷气
凡作画须有书卷气方佳。文人作画,虽非专家,而一种高雅超逸之韵流露于纸上者,书之气味也。至画梅,当涂本、行干、出枝、勾花,随笔点染,自有生趣。不到处乃是佳处。如刻意求工,则笔墨转滞矣。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谓属文也。然移之作书画,亦未有不佳者。(《画梅题记》)
二、画梅当信笔所之,兴到笔到
古人画山水有粉本,前辈多宝蓄之,至画梅则无定格。信笔所之,兴到则笔到,笔到则神到,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正亦可,欹亦可;卧亦可,倒亦可;交亦可,离亦可;简亦可,繁亦可。或古根出土,或峭枝扫空,或倚山临水,淡月荒烟,千态万状,任笔行之,无不得宜,何用粉本为?(《画梅题记》)
三、不象之象有神,不到之到有意
画梅要不象,象则失之刻;要不到,到则失之描。不象之象有神,不到之到有意。染翰家能传其神意,斯得之矣。(《画梅题记》)
四、意到笔不到方称逸品
画家写意必须有意到笔不到处,方称逸品。画梅者若枝枝相接,朵朵相连,墨迹沾纸,笔笔送到,则刻实板滞,无足取矣。前人(原书第362页)所谓宣和、绍兴、明昌之睿赏,弗及宝晋、鸥波、清闷之品题,亦此意也。(《画梅题记》)
(原书第363页)
●查士标
查士标(1615—1698),字二瞻,号梅壑散人,安徽休宁人,后寓扬州。明末生员,家富收藏,故精鉴别,擅画山水,为“海阳四家”之一。
龚贤丘壑笔墨皆非人间蹊径
昔人云:丘壑求天地所有,笔学求天地所无。野遗此册,丘壑笔墨皆非人间蹊径,乃开辟大文章也。(《听□楼书画记》卷五)
(原书第267页)
●陈洪绶
陈洪绶(1599—1653),字章侯,号老莲,诸暨(今浙江诸暨)人。明末著名画家,其画夸张、怪诞,对后世影响很大。
一、自题抚周长史画
吾摹周长史画至再至三,犹不欲已。人日:“此画已过周而犹谦谦何也?”吾日:“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长史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吾试以为文言之。今夫为文者,非持论即摭事耳。以议属文,以文属事,虽备经营,亦安容有作者之意存其中邪?自作家者出,而作法秩然。每一文至,必含毫吮墨,一若有作者之意,先行于前,舍夫论与事,而就我之法而文亡矣。故夫画,气运兼力,飒飒容容,周秦之文也。捉勒随境堑错,汉魏文也。驱遣于法度之中,前燕后口,陵轹矜轶,搏裂顿研,作气满前,八家也。故画者有入神家,有名家,有作家,有匠家,吾惟不离乎作家,以负此谦也。(《玉几山房画外录》)
二、潜心师古而能大成
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短丁,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比拟哀哉!欲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法也。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得元之格,则大成矣。眉公有云:“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如大年、北苑、巨然、晋卿、龙眠、襄阳诸君子,亦谓之密耶?此元人黄、王、倪、吴、高、赵之祖。古人祖述之法,无不严谨。即如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原书第256页)小大李将军、营邱、白驹诸公,虽千门万户,千山万水,都有韵致。人自不死心观之,学之耳,孰谓宋不如元哉!若宋之可恨,马远、夏珪真画家之退群也。老莲愿名流学古人,博览宋画仅至于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带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脉,将诸大家辨其此笔出某人,此意出某人,高曾不观,贯串如到,然后落笔,便能横行天下也。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玉几山房画外录》)
参考篇目:
路明《陈老莲的人物画》,湖南美术出版社,1986年12月版。
黄远林《陈洪绶和他的屈子行吟图》,载《文史知识》1984年第11期。
崔锦《三百年无此笔墨的人物画大师:陈洪绶和他的(蕉林酌酒图)》,载《迎春花》1983年第1期。
裘河《关于陈洪绶的(水浒叶子》,载《新美术》1985年第4期。
黄涌泉《陈洪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6月版。
(原书第257页)
●陈继儒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诸生,屡诏征用,皆以疾辞。工诗善文,亦善书画,其绘画见解反映在他的《妮古录》一书中。
一、云林画古淡天然,可称逸品①
倪迂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惟张志和、卢鸿可无愧色。宋人中米襄阳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元之能者虽多,然率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洗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个而已。(《妮古录》)
二、力巧神胆学识尽于笔墨
世人爱书画而不求用笔用墨之妙。有笔妙而墨不妙者,有墨妙而笔不妙者,有笔墨俱妙者,有笔墨俱无者。力乎?巧乎?神乎?胆乎?学乎?识乎?尽在此矣。总之不出蕴藉中沉着痛快。
(《妮古录》)
三、书画相通如禅家之合相
画者六书象形之一。故古人金石、钟鼎、隶篆往往如画,而画家写水、写兰、写竹、写梅、写葡萄,多兼书法,正是禅家一合相也。(《妮古录》)
①此条亦见于董其昌《画旨》。
(原书第222页)
四、山水画分宗
山水画自唐始变,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李之传为宋王诜、郭熙、张择端、赵伯驹、伯骕,以及于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皆李派。王之传为荆浩、关仝、李成、李公麟、范宽、董源、巨然,以及于燕肃、赵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细无士气,王派虚和萧散,此又慧能之禅,非神秀所及也。至郑虔、卢鸿一、张志和、郭忠恕、大小米、马和之、高克恭、倪瓒辈,又如方外不食烟火人,另具一骨相者。(引自《清河书画舫》)
五、文人之画在于笔墨
文人之画,不在蹊径,而在笔墨。李营丘惜墨如金,正为下笔时要有昧耳。元四大家皆然。(《盛京故宫书画录》)
黄太史有言日:士大夫下笔使有数万卷书气象,便无俗态,不然一楷书吏耳。(《妮古录》)
(原书第223页)
●陈祚明
陈祚明,清初人,字引倩,浙江仁和人,生世不详。
一、石谷仿古有自得之趣
邵子与自吴门来燕中,出王石谷仿古画十二册页见示。结构命笔,皆以心入古人之意而默会。其自得之趣,故沛然出之如古人。身为后人,摹古人于一笔二笔间,争似不似也。至其天机流行,匠心独运,别有神气在皴擦楮墨之外,予亦不能言之也。(见《玉几山房画外录》卷上《跋王石谷画》)
二、画可以耳视,以目听
画写色与写形者已殊。色非朱碧之谓,水墨中亦具有色。又进而写声。声不在笔墨中,亦不在笔墨外。画家者与阅者恍惝相遇,各不自知。觉性在人,可以耳视,以目听,于此喻矣。此临王蒙松风飞瀑。不识有溪山林木,惟闻萧飒之声。其中云气蓊然,隔断山岚泉脉,非人意想所及。是为万山松泉之响,与一丘一壑盘桓抚树者不同矣。(《玉几山房画外录》卷上《跋王石谷画》)
(原书第287页)
●笪重光
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号江上外史,自称郁冈扫叶道人,丹徒(今江苏丹徒)人,顺治年间进士,官至御史,著有《书筏》、《画筌》。后者有王翚恽格之品评。
一、浑与清
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画家最重章法,“清”、“浑”二语,通体段落始两得之①)。形势崇卑,权衡小大;景色远近,剂量浅深。(《画筌》,以下所引同)
二、人工与天成
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眼中景现要用急追,笔底意穷须从别引(二语解画禅元要也。其解者旦暮遇之)。偶尔天成,加以人工而或损;此中佳致,移之彼处而多违。
三、目中有山,意中有水
理路之清,由低近而高远;景色之备,从澹简而绸缪。挈小以成巨,必欲其静;完少以布多,眼欲其明。目中有山,始可作树;意中有水,方许作山。(目中有山四句,即所谓胸有成竹也。今人作画胸中了无主见,信笔填砌,纵令成图,神气索然,参此方悟画法)
①括号内为王犀、恽格之品评。以下同。
(原书第275页)
四、有题后画与有画无题
前人有题后画,当未画而意先;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
五、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
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董巨峰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米家墨法,出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摩诘之辋川,关荆之桃源,华原冒雪,营邱寒林。江寺图于晞古,鹊华貌于吴兴。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
六、不拘法者变门庭
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妍,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会境通神,合于天造。
七、资分格力兼之者难
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笔墨悟后,格制难成。(资分格力兼之者难,百年以来不一二觏,故有童而习之,老无所得。或恃其聪明终亏学力,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
八、大家·逸品·名迹
称逸品。寓目不忘,必为名迹;转瞬若失,尽属庸裁。
九、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
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有层次而无层次者拙。状成平褊,虽多丘壑不为工;看人深重,即少林峦而可玩。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新。密致之中自兼旷远,率易之内转见便娟。(此篇中阐发气韵最微妙处也,其议论精微语无虚下,学者字字作禅句参之,默契其旨)
十、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
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着笔?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凡理路不明,随笔填凑,满幅布置,处处皆病,至点出无画处更进一层,尤当寻味而得之。人但知有画处是画,不知无画处皆画,画之空处全局所关,即虚实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处,妙在通幅皆灵,故云妙境也)
十一、见丘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
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势之推挽在于几微,势之凝聚由乎相度。画法忌板,以其气韵不生。使气韵不生,虽飞扬何益?画家嫌稚,以其形模非似,使形模非似,即老到奚庸?粗简或称健笔,易入画苑之魔;疏拙似非画家,适有高人之趣。披图画而寻其为丘壑则钝,见丘壑而忘共为图画则神。(丘壑忘为图画,是得天地之灵气也,所谓艺游而至者则神传矣)
(原书第277页)
十二、笔墨·皴染·自然
盖山容凭皴淡以想象,无泥皴淡而著其伪;树态假点抹以形容,勿拘点抹而忽其真。钩之行止即峰峦之起跌,皴之分搭即土石之纹痕。顿挫乃钩劈之流行,浅深为渲染之变化。虚白为阳,实染为阴。山坳染重,端因阴影相遮;山面皴空,多是阳光远映。山以分按脊生,石用重钩面出。山脚伏而皴侧,坡脊起而皴圆。麻皮虚脚而山空,兼让长林之得致;钉头露额而石豁,又资丛树以托根。墨带燥而苍,皴兼于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衬复而内晕,钩简而外工。钩灵动似乎皴,皴细碎同于擦。劈而不皴,知烘染之有法;皴而不染,知钩劈之意全。著笔为皴,留空痕以成廓;运墨为染,间翁迹以省钩。点之圆活,与皴无殊;皴之沉酣,视染匪异。钩之漫处可以资染,染之著处即以代皴。复染于钩内而石面棱棱,增染于廓外而石脊隐隐。皴未足重染以发其华,皴已足轻染以生其韵。解索动而麻皮静,烂草质而牛毛文。钉头莽于木柿,长短同施;豆瓣泼于芝麻,小大易置。卷云雨点各态,乱柴荷叶分姿。劈斧近于作家,文人出之而峭;鬼脸易生习气,名手为之而道。大劈内带凿痕,小劈中含锈迹。石凌面而隐叠千层,山没骨而融成一片。灰堆乃矾头之变境,叠堞即斧劈之后尘(从古画家各立门户,皆由皴法不同。自唐五代南北宋以至元明,其笔法有如方柄圆凿之难入者,然其中自有一贯通之理,故能精于一家法而得其变化,离合处则诸家画法一以贯之,更无凝滞。今人之蔽只在不能专攻一家,故诸家皆无入处也。观此论皴法精详,开墨妙之元秘,补前人之缺略,真六法之微言也。画中惟皴法最难,所宜亟讲。各家画法未易兼综,然须画北宋,勿使一笔入南宋法,画南宋勿使一笔人元人法,画元人亦勿使入南宋诸家法。诸家各有门庭,勿相混淆,惟通其理而化其偏,读此可以豁然开悟)。钩多圭角而俗态生,皴若团栾而清韵少。皴之俯仰,披似风芦而垂(原书第278页)如露草;皴之缜密,明同屋漏而隐若纱笼。连钩带染,机到笔随。似石如山,形忘意会。
点分多种,用在合宜。圆多用攒,侧多用叠;秃锋用衄,破笔用松;掷笔者芒,按笔者锐;含润若滴,带渴为焦;细等纤尘,粗同坠石;淡以破浓,聚而随散。繁简恰有定形,整乱因乎兴会。
笔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笔者能。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笔渴时墨焦而屑,墨晕时笔化而熔。人知抢笔之松,不知松而非懈;人知破墨之涩,不知涩而非枯。墨之倾泼,势等崩云;墨之沉凝,色同碎锦。笔有中峰侧峰之异用,更有着意无意之相成。转折流行,鳞游波驶;点次错落,隼击花飞。拂为斜脉之分形,磔作偃坡之折笔。啄毫能令影疏,策颖每教势动。石圆似弩之内□,沙直似勒之平施。故点画清真,画法原通于书法;风神超逸,绘心复合于文心。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点笔闲窗,寓怀知己,偶逢合作,庶几古人。
十三、山之气本静
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山隈空处,笔入虚无;树影微时,墨成烟雾。
十四、用色之要
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轻拂轶于欷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于;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
(原书第279页)
●戴熙
戴熙(1801—1860),字醇士,号榆庵,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道光年间翰林,官至刑部侍郎,死后谥文节。善山水,师耕烟,亦长花草、人物。著《习苦斋画絮》及《题画偶录》等。
一、作画三难
密易疏难;沉著易,空灵难;似古人易,古人似我难。知此三难者,方识南田之妙。国朝南田犹元之倪元镇,效之者不虑不及,但虑过耳。(《习苦斋画絮》,下同)
二、画随意出
纸如大地,心如水银,遇孔即出,随空而入。未画之先,不见所画;既画之后,无复有画。
三、大家在气象,名家在精神
大家在气象,名家在精神,骨性天成,各行其是。
四、无法不备,一法不立
云林无法不备,一法不立。学者正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此惟亲见吕仙吹笛者知之耳。
五、元画雅秀而气微
宋人重墨,元人重笔。画得元人益雅益秀,然而气象微矣。吾思宋人。
(原书第435页)
六、变与不变
画有千幅万幅不变者,有幅幅变者。不变者正宗,变者间气。变之人乐,不变之人寿。客曰:“子变乎?不变乎?”曰:“变,虽然中有不变者。”
七、古画者无心,今可以已意求之
凡画谱称某家画法者,皆后人拟议之词,画者本无心也。但摹绘造化而已。吾心自有造化。静而求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也。泥古未有是处。
八、不立一法,不留一法
未捉笔时不立一法,既掷笔后不留一法。比之范铜取影,截竹得声,目击而道存者也。
九、作者难,识者亦难
作者难,识者亦难,诚哉是言也。恽南田不治生产,橐笔游江湖间,所作书画,人多不重之,赖石谷周其空乏。华秋岳自奇其画,游京师无问者。一日有售赝画者来,其裹纸华笔也。华见而太息出都。金寿门作画属袁简斋觅售主,不可得,为袁所讥讪。东坡先生云:“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宛壁长遭骂。”以坡老翰墨而犹遭骂,甚矣!识者之难遇也。士大夫托意毫素,当使名心尽净,然后游戏人间耳。
十、有与无
画自无而之有,复能自有而之无者化矣。是即为学日进,为道日损之说也。
(原书第4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