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文网 > 作文大全

麦田里的守望者

2020-11-23 04:10:01
相关推荐

在安徽和县乌江镇村民眼里,叶连平是个“怪人”。

一个90岁的退休教师,每月领三四千,为了省块儿八毛,常常骑车7公里到镇上买菜,还要去捡菜贩丢弃的蔬菜带回家。出远门也不舍得坐车,到南京,到芜湖,到扬州,都骑自行车去,最远到过灌南,300公里。

住着三十年前的旧平房,穿着六十年前的破衣裳,这样节俭到常人无法理解的人,退休后,义务为学生辅导英语19年,分文不收,却总是几百、几千、几万地为学生花钱。

十几年前,县委组织部党员电教中心主任王小四在拍摄叶连平的纪录片时,颇受困惑,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这样做?他跟拍了三年,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还没有,事后他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面对不理解,叶连平在各种场合下解释了很多道理,最后只剩轻描淡写的一句:“我的情况跟人不一样,我的人生可以写一本书了。”

5月12日,叶连平在上英语课。张道宽 图

一幅盲人画

1984年6月的一天傍晚,天色有些暗了,15岁的常久明与父母在棉花田里劳作,远远看见叶老师一跌一撞地走过来,父母叫他赶紧躲起来,别让叶老师看见。

那天下午,他跟叶老师说不读书了,然后提前回了家。他家离学校五公里路,路很难走,要过河爬山,河在长江边上,正值汛期。他没想到叶老师会来。

叶老师是来劝他的。他成绩很好,非常想读,但家里太穷,三个妹妹都没读了,父母早给他找好了师傅学裁缝。“我们全家人都很尊敬叶老师,老师一说我们肯定是受不了的”,常久明一直躲到天黑,才敢回家。

那个年代不读书的人很多,少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师会这么远跑过来劝?他步入社会摸爬滚打,走过许多坎坷之后,才体会到,“那是老人的一份舍不得啊。”

三十四年过去了,常久明依然深刻记得,那天傍晚叶老师蹒跚走来的画面。“每次想到这个事情都要淌下泪。”他回忆时泣不成声,用了几分钟才平复情绪。

卜陈中学1984年初三毕业班合影,叶连平在二排右六。除署名外,本文图片均为澎湃记者张小莲 图

常久明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也曾发生在叶老师身上。

1928年,叶连平出生于山东青岛,上面两个异母姐姐,下面两个同胞妹妹,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宠爱。父亲给外国人做厨师,下班很晚,常常捎些茶食、水果回来,塞到他熟睡的被窝里。

父亲是河北沧州人,少时跟三哥学艺,弹腿不直,挨了一巴掌,赌气跑到天津。因为没有文化,只能给人听差,当苦力。父亲讲过一个真实故事:有个潍坊人满某在青岛给外国人干活,东家赖他偷了夫人的首饰,写了一纸诉状,还叫他自己送到警察局,满某不识字,当场就被关了起来。

父亲以上三代文盲,吃尽了苦,尽管吃穿都成问题,仍想方设法一定要他念书。

叶连平8岁那年,举家迁往天津,上过私塾,小学由日本老师教日语。12岁那年,母亲因病逝世,他跟随父亲和继母到上海,进光夏中学读初中,学英语。

叶连平小时候

叶连平父母、姐姐、哥哥(早年夭折)合影,至今保存良好

他对英语一窍不通,也听不懂上海话,个矮坐前排,总听到身后传来嘲笑声,几个高个女生拦他路,用上海话骂他“十三点”。

他忍无可忍,跟父亲说不念书了。父亲气极,对着他胸口狠狠打了一拳。父亲一辈子就打了他这一次。打完又心疼,给他买膏药贴,软声劝导。

叶连平从此发奋苦读。他记性好,学东西快,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十分钟就能背下来。初中毕业,考了全班第一名。第二名后来成了清华大学数学教授。

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雇主陆续离开,父亲因此失业,开始摆摊修自行车,也骑车往郊区贩运大米,经过日军哨卡时总是提心吊胆。有次鬼子一刺刀把麻袋戳破,大米撒了一地,不敢去收。

在这样艰难的岁月,父亲仍坚持供他读书。高中入读南苏中学,班主任林志纯老师知他处境艰难,多方给予帮助。但一个学期下来,生活已到了绝境。

林老师听说他要辍学,反复劝他,给他打气,可是没办法,“饿着肚子怎么念啊?”林老师实在舍不得,绘了一幅水彩画,临别递给他,眼里满是泪水。

画上是一个盲人,一手拄着一根棍,一手打着乐器,探路前行。这幅画在“文革”时被烧了。

没戴上的帽子

2018年5月5日清晨,叶连平在雨中张望,等最后一个迟到的女生。他本来担心下雨,有些孩子来不了,没想到48人全员到齐。

带学生到南京、合肥,参观科技馆、博物馆、烈士陵园等,是叶连平十几年的惯例,每年春秋各一次。安徽省科技馆有感于叶老师的行举,从三年前开始资助,欲包揽全部费用,叶连平不答应,坚持要出车费。这次去合肥两日游,他出了半个月工资。

在蒙蒙细雨中,大巴奔驰在高速路上,车里响起整齐的歌声:“XYZ,Now you see,I can say my ABC.”叶连平在过道上站着领唱,双手挥动,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就像他每一次上课那样充满激情,好像永远不会疲倦。

5月5日去合肥的路上,叶连平在车里忙前忙后,给孩子们发物品。张道宽 图

5月12日,学生在安徽科技馆动手制作遥控车参加比赛,叶连平在旁默默观看

去年到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参观,遇到三个外国人,孩子们跑去跟他们讲话,对方用法语说:“我不会讲英语,我们是法国人。”叶连平年轻时学过一点法语和俄语。但他最在行的还是英语,交流无障碍,曾接待过香港大学副校长何立仁(Ian Holliday)。

香港大学社会科学学院致叶连平的感谢状。

他17岁辍学那年,抗战胜利。次年随父亲到南京,进入美国大使馆工作,起初不谙英语,只能任勤杂。

父亲的东家大卫·白格担任一等秘书,会说中文。有次他把叶连平叫来,故意说英语:“George!A hummer,please?”叶连平一脸懵。亏他记性好,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记下来,跑到楼下找接电话的李大爷,复述一遍,李大爷告诉他“hummer”就是榔头,他赶紧拿个榔头送去。白格摸摸他的头,称赞:“Good!Good!”

从大使馆开到闭,叶连平生活在外国人中间三年零六个月,一天到晚跟外国人打交道,“把嘴练出来了”。

勤杂什么人都能接待,叶连平认识司徒雷登、巴特沃斯,也见过宋子文、孙科、白崇禧、陈诚、翁同酥等众人物,还跟宋美龄握过手。

在大使馆工作期间,外国人给叶连平拍的照片

“就是因为大使馆,我吃了大亏。”老人话锋一转,眼眶湿了,两行浊泪溢出来,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缓缓流下。“请原谅。每每想到这个事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素旧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差点把老命送掉了。”

解放初期,很多劳动人民都是文盲。离开大使馆后,叶连平暂时失业,闲暇无聊,便与几位居民、同事携手,办起了识字夜校。津贴有限,但谁也不在乎。

在南京扫盲夜校,叶连平与4位女学生合影.

1955年冬天,叶连平已是南京琅琊路小学群众夜校的总务主任。一天,户籍警突然来到学校,把叶连平抓走了,隔离审查9个多月,什么也没查出来。又对他管制一年,进行群众监督,警察经常上门让他写资料。审查两年半,帽子没戴上。但往后二十年,始终无法摆脱“特务”嫌疑。

“那时候怕戴,现在想想,我还想戴。反正已经受折磨了,如果戴上帽子,平反以后补发工资,那我赚到了!”叶连平在大使馆每月102美元,他本可以去领退休金,但他不敢拿了。

1960年,户籍警再次上门,叫他签志愿书,强令他离开南京。他下放到老家沧县,住在三大爷家,大队干部们议论,南方来了个“坏小子”。

时值三年自然灾害,叶连平不会干农活,挣不足工分,雪上加霜。刚开始有点行李物件,可以坐火车到山东换些地瓜干回来,让全家人多撑两天。几趟下来,连皮鞋毛巾都换掉了。饿得不行,什么野菜、树皮、生癞蛤蟆都吃,吃完就拉肚子。

1960年叶连平下放时,妹夫送给他的棉背心,至今还在穿。衣服上的汗渍,是艰苦劳动的记忆。

这样度过了极其艰难的三年,到1963年,双腿已肿到膝盖,袜子都脱不下来,眼看不行了,终于咬着牙回了南京。

叶连平拿着迁移证去落户,派出所不肯接受。没有户口,便没有工资、没有粮票,依然吃不饱。1965年,经同事爱人张厂长介绍,迫不得已才来到石跋河。

救命之恩

石跋河与南京相去不远,位于安徽和县乌江镇,时属卜陈公社。叶连平在此遭受了最重的政治压抑,也收获了最多的善意。

开始寄宿在张厂长家。张厂长的侄子张广源当时在和县读高中,周末回家一看,“哟,我们家怎么来了个外国人?”因为叶连平身高体长,高鼻长脸,还讲国语。

家里宰了鸡,张广源喊他吃,他说他“平生不吃肉、不吃蛋、不吃鱼”,只吃素。家里韭菜多,他最喜欢吃韭菜。这种状态维持了几个月。

村民觉得“这人有点怪怪的”,不吭气,少言寡语。不管分内分外,什么事都干,“干了记不记工分,工分算多少,他从不计较”。

先到窑场干活,烧窑搬砖拉砖,勉强干了一年,场长看他干不来,就让他当炊事员,一天挑三十担水,累得要命。

这期间,把大队干部得罪了。大队部拿来几条黄鳝,让他烧好,供干部喝酒。叶连平不敢碰这酷似毒蛇的活物,有个干部说了两句横话,惹得他失控了:“我是为职工做饭的,不是服侍干部的!”

这名干部后来贴了张叶连平的大字报。公社通知大队三天内将叶调走,大队任书记劝他暂时规避,等风头过去,还可以回来。任书记蹲在板凳上,说:“你是个好人哪!”

2012年,叶连平被评为“中国好人”。他在合肥作报告,滔滔讲了45分钟。讲完后,一位离休干部上来,拉着他的手问:“你怎么成为中国好人的?”一下把他问住了,“僵得几乎下不来台”,台下六百多人还没散。为难之际,忽然一句话从他脑中飘出来:“因为我生活在好人中间。”

窑场同事给他吃山芋,村民收留他住。他干不了重活,大队安排他到生产队。他不善农活,生产队照顾他,让他种树养猪记工分。

叶连平再度回到石跋河,被赵兴柱接纳在家,那位大队干部曾威胁他赶走叶连平,赵秉性刚直,拍胸表态:“我赵家三代贫农,要是老叶犯法,由我代罪!”就这么把他护下来。

一天清晨,叶连平正把收割的油菜摊晒在门前,队长通知上午开会。排队去公社的路上,民兵营长陈朝余将他喊出队列,叮嘱他:“无论上面说什么,都不要吱声。”

那次大会批斗十个人,算命的、要饭的、换鸭毛的等等。有个人因不肯低头被民兵一把撂到墙头。轮到叶连平了,愤怒控诉充斥全程,他始终一声不吭。

“回到家气死了!”一进家门,痛哭失声。他缩在房里,越想越难受,萌生了死念。正当此时,对门的李银才推门进来,劝他好久,又帮他收油菜、打菜籽。

1970年,初冬乍寒,叶连平被押到历阳镇的“文攻武卫”指挥部,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关了7个多月。指挥长喝醉酒就打人,晚上常听到女孩的哭喊。叶连平在难闻的酒气中,也挨过两巴掌。

曾收留他的同队社员刘友良,叫他爱人赵桂珍炒了一袋小麦熟面,送到指挥部。叶连平看到她,惊诧不已,再看到那袋炒面,差点落下泪来。

那种环境下,没人敢和他沾边,唯恐避之不及。妻子离开他,亲戚疏远他。刘友良夫妇与他非亲非故,却冒着酷暑,往返五六十里,给他送一小袋炒面。

“不是这些好人我早死了。”叶连平嘴里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动情地说:“这些人都是我永远忘不了的,永远忘不了。”

拨乱反正后,他曾有两次机会回南京落户,没回去。当教师后,两任教育局局长要调他到和县,也婉拒了。

“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来到这里,这个地方救了我的命,这里的父老需要我,我不能离开。”

这位前半生颠沛流离、受尽苦难的老人,决定扎根异乡,把自己的一切拿出来,守望这片土地上奔跑的孩子们。

“不务正业”

叶连平教了四十年书,学生遍布四面八方,走到哪儿都能遇到。

5月11日早晨,他坐船过江去火车站看班次,三大爷的独孙过几天结婚,他要回沧州喝喜酒,十几个小时,不肯买卧铺票。

去的时候,一个面包车师傅喊他,是他以前的学生,叫他上车,他没上,大概不想耽误人家的时间。回来时,有个学生在码头卖鱼,帮他拎东西上船,下了船,又拎下来,还给了他两条鱼。

卜陈学校附近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他学生。退休教师老韩的儿子、女儿、女婿都被他教过,孙辈也在他那里补课,出了四个大学生。老韩说:“他培养了我家两代人。”

多年前,学生在叶连平家院子里补课

叶连平清楚记得他重新站上讲台的那个日子,1978年11月24日。这距离1955年他从夜校被拉下马,已过去整整二十三年。

这二十三年正是他年富力强的黄金时代。“怎么说呢,我再也回不来了……我玩了命地干,我也补不回来了。”

1978年,张广源考上大学。彼时,他已是卜陈中学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他一走,没人上语文课。他跟校领导说:“你们要思想解放,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叶连平。”

“别人认为我是这里最好的老师,但其实他可以做我的老师。”张广源说。

叶连平当了近十年猪倌,负责全队三十多个猪圈。那时候,大人们包括老头老太都出勤挣工分,家里只剩下娃娃。他整天在全队区域转来转去,顺带照顾那些年幼的孩子。读书的孩子放学了,经常跑来问作业,所以他对课本大概熟悉。

那天大队干部来猪圈喊他时,他正在勾猪屎,围着大围腰,穿着胶靴,手持钉耙。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从猪圈里跳出来,就这样全副武装、浑身骚臭地赶到大队办公室。卜陈中学教导主任坐在桌后考他课本,当下拍板,让他第二天来学校上课。

从猪倌一夜之间变成教师,叶连平做梦也想不到。公社派人与校长一道去南京查他档案,带回来的结论只有三个字:可以用。

他接手的是初三甲班,48个学生,之前落下一个多月课,待改的作文本堆成小山,时间紧、任务重。学生居住分散,若留校开夜班,难保安全。于是他把全班分成5个组,将邻近村子的学生集中在一起,找个合适的人家上课,每周分别下乡到5个组。家长都很支持,点两盏灯照明。几个月下来,效果颇佳,中考考上11个,比乙班多9个。

下一届,叶连平从初一新生带起,除教语文外,搞了很多课外活动,用某些人的话说,开始“不务正业”了。

他组织学生勤工俭学,带他们漫山遍野去采草药、打树果,用板车拖到镇上去卖。他还让学生养兔子,养好了去卖,也卖过废铜烂铁。卖来的钱作为班费,买图书文具和运动器材。

“卖药材没多少钱,怎么能买那么多书呢?整个学校都没有我们班的书多。”常久明知道叶老师贴了钱。

他组织学生打扫厕所,要挑粪,又脏又累,他带头干,一干就是三年。还带学生去清扫大桥、慰问养老院、到部队营房参观,不一而足。

王小四也做过老师,但叶连平当年做过的事情,很多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我觉得他很接近教育的真义。”

那时候,叶连平不赞成照本宣科上课,自创“四步教学法”,在省内外示范推广。在学生们看来,叶老师上课生动有趣,像讲故事,完全不拘泥于课本。

学生说,叶老师每年每个同学至少家访一次,不管多远都要去,提着马灯满村跑,有次还跌得满身泥水。了解情况后,尤其照顾那些家庭困难、住得远的同学,送钱送书送衣物,邀他们到自己家吃住。学生考上大学,他亲自送去报到。家长送两个鸡蛋,他都不要。

常久明几个同学上学要过河,河面20米宽。有次下大雨,水势湍急,他们找根绳子绑在腰上,坐着小盆冲过河。叶老师看到他们来了非常感动,抱着他们说:“孩子们,你们辛苦了。”类似的小事很多,让常久明觉得,“他跟其他任何一个老师都不一样”。

正直仁义

1985年,叶连平被评为“全省优秀教师”。随后,他从民办教师转正,乌江镇党委委员盛锦平动员他入党。

1985年,叶连平被评为“全省优秀教师”。

他在大使馆工作那三年半,整天跟美国人打交道,不关心也不懂政治,日子几乎是一帆风顺的,除了中共地下党员何馥麟一事。

何馥麟从上海总领事馆转移到南京,与叶连平成为同事。1948年冬天,何的身份暴露,国民党包围了大使馆。那天何上完夜班,去找了叶连平。

叶连平回忆,那时他住在使馆后院,看老何突然闪身进来,说要借宿一晚,且衣着单薄,并未生疑,赶紧添煤生火,给他炒了碗蛋炒饭,但看他只吃鸡蛋,咽不下饭,便知他有心事。何说是青帮找他麻烦,叶有意陪他回家,何拒绝了,并称已派侄子何耿芳穿着他的大氅和皮帽给妻子送信了。两人抵足而眠,何辗转反侧,天还未亮,就起身要走,迟疑片刻,问:“小叶,你有钱吗?”叶连平打开箱子,给了他一沓关金券,大约二十张,每张2万元。他数也没数就揣进口袋,朝外走。叶连平抽出一件长袍,喊他披上御寒,但人已不见踪影了。

何馥麟脱身后,妻儿被监控,家门口一天到晚有特务守着。何妻要回上海,叶连平亲自护送母子三人到火车站,后面一直有特务跟着。

解放后,何馥麟写信邀叶连平来上海。叶连平到他家(霞飞路北侧),何妻拉着两个儿子下跪,感谢他救命之恩。

“其实我也没有救他的意思,都不知道他是地下党,很偶然的。”叶连平落难时没有去找他。

张广源毕业后调回家乡工作,从副镇长一职退休,现是镇关工委主任,一直与叶连平有来往,有时也讶于其言行。在他看来,叶连平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2012年夏天,朱鸿卿去世。叶连平被公社驱逐后,一度借居他家。张广源考虑到叶连平年纪大了,天热路远,就没有告诉他,独自奔丧去了。回来后,叶连平向他发火,然后带着两块烧饼一瓶水,骑车上扬州,近200公里路。到了朱家,车子一放,直奔坟地吊唁,一句话不讲。次日天不亮就往回赶,因为还要上课,朱家留不住他。

而在另一场葬礼上,叶连平的态度截然不同。

原村书记是叶连平的学生,因贪污拆迁款被撤职、开除党籍。半年后他的父亲去世,叶连平买了个花圈去奔丧,把他喊到跟前,当众训斥,大意是:你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你好好干,你老子去世,还有点光辉,就因为你这个不肖之子,贪了几个钱,你老子死不瞑目。一顿话,把他骂得哭笑不得。

学生出现品行不端者,叶连平认为自己也有责任,“说明教育不到位”。几个教育失败的案例,让他更加笃定,教师树德育人,任重道远,非一日之功。“一个教师如果言行不一致,更坏。”

老校长次子严政是叶连平的首届毕业生,后来也当了民办教师。一天偶然撞见严校长罚跪严政,原因是严政打麻将。叶连平从中调解,费了许多唇舌都无用,忍不住开炮:“你没有资格教育他,你不要孩子打麻将,你自己打不打?”老校长不吭声了。

因为订的辅导书有误,叶连平骂过教育局领导。因为纠了个错字,得罪了学校主任。他性格耿直,往往对事不对人。

1991年一天中午,两个老师家属在学校后院卖菜,发生争执,厮打了起来,场面很难看。叶连平赶过去把两人拉开,然后跑去找时任的校长解决,但四处不见人影,找到时,他正在一位老师家里吃饭喝酒。叶连平进门就发火:“外面都闹翻天了,你还在这儿喝酒!”

叶连平当时已超龄工作两年,那个学期一结束,就退休了。

闲不住的人

叶连平捧着教材、参考书,和两个省下的黑板擦,交到教导处,便没法走出来了,“趴在桌子上哭得不像样”。很多老师不理解,退休了有什么可哭的?

高中辍学离开学校,他也是这般不舍的心情。班主任林老师十分痛心,送画泪别,引发他对老师的眷恋。解放后,看到很多底层劳动者不识字,他们的孩子念不了书,推己及人,他自然投入扫盲工作,开办托儿所。后来,他真正从事教育事业,体会到教师育人的特殊职责,便已立志为之奉献余生。

叶连平是闲不住的人。在南京被管制期间,没有职业,没有收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是无聊而痛苦的,于是他给自己找事干,每天打扫街道,写黑板报,为学生补课。至今他还保持写黑板报的习惯。

无论写作、演讲还是写黑板报,叶连平从不打草稿,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无一处修改。

叶连平每天看新闻,以便及时在村里的黑板上更新时事动态。

退休28年,他几乎一天没歇。各个大队小学有老师请假,都找他代课,短则几天,长则三年,哪有需要,喊一声就去了。

代课金300块一个月,都还给了学校。他给5所小学买了6台二手风琴,给宋桥小学装电灯,给龙王小学栽了100棵水杉树,给黄坝小学种了220棵白杨树等等。

退休后,叶连平到距离卜陈30公里的姥桥中学带过一届学生,带他们扫了三年厕所。这届学生至今记着他,今年春节接他去姥桥过生日,集齐了天南地北28个学生。

看到农村学校英语教学条件差,影响升学,叶连平很着急。以前被怀疑是美蒋特务,他从不敢说英语,这时,他决定“拿出来变废为宝了”。

2000年,他在自己家里开设英语课堂(后更名为“留守儿童之家”),义务辅导小学和初中生,所需的书本用具都是他掏钱买。那间三十平米的旧屋,每天一放学,就挤满了书桌和孩子。

这些孩子来自周边村,大多父母不在家,爷爷奶奶没文化,对功课帮不上忙。6年前,镇政府出钱把他家对门的学校仓库,改建成两间教室,一间供他上课,一间作为图书室,学生可以在这里做作业、看书、下棋、打球。

留守儿童之家的图书室

叶连平创办的留守儿童之家已在全县范围内推广。

去年中考,卜陈学校考上重点高中8人,其中5人都在他这儿补课。“为什么孩子有这个积极性?我不承认是因为我不收费,关键有效果。”

有人骂他二百五,说他作秀,也有人嫉恨他,断人财路。“我们这里有个小学老师,是我学生,说出来打我自己的嘴巴,他给孩子们补数学,收费800块一个月。”

叶连平不太在乎外界的褒贬。他领过的奖都摆满橱窗了,这些表彰对他而言,“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代表过去,不代表未来;不是光环,而是负担。

“如果我在言谈举止上有一点点不妥,甚至错误,那这个责任不都是我的,国家也要受损失,人家会怎么说?就你还中国好人呢。”

这次带学生到合肥,叶连平两天没睡好,等孩子们安全到家了,心才能放下来。“虽然是个好事,但出了事故,名声就不好了。”

老伴对他不理解,回来朝他发牢骚,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块钱车舍不得坐,一去合肥花掉一两千。家里的煤炉漏气,封不紧,老伴去买了个新的,二十块钱不到,叶连平硬是叫她退了回去。他的原则是,该花的钱绝不小气,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会花。

别人说宽裕生活是“小康”,他自我感觉已是大康,不愁吃穿,可以在家上厕所,还有坐便器(注:几年前房子漏雨,政府帮他翻修,装了卫生间),“我跌跌爬爬能撑下来,已经很知足了。”

叶连平老伴在做饭。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叶连平偶尔写诗,他把自己住的陋室称为“古稀斋”。

“死而不已”

最近,有几个“重点人物”老在叶连平脑子里转悠,忧虑他们的成绩、升学和经济状况,包括一个已读高二的孤儿。

他至今仍坚持家访,在他这里上课的孩子,除了新来的不了解,每一个的家庭情况、爱好、缺点,他肚子里都有本账。

“有人奇怪老头子还骑车满天飞,那我不飞,孩子交给你了,如果干不出成绩,怎么交代?”

5年前,叶连平在家访路上被电瓶车撞到了,从那以后,他就经常跌倒,越来越严重,有次半夜跌在地上,昏迷了。居校长送他到南京医院,查出是脑溢血加脑膜炎。

一开始医生说他年纪太大,没办法了。居校长求医生,说他是中国好人,现在还替孩子们免费上课,医生才愿意做手术。但风险很大,成功率只有5%,“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也许是福报,手术很成功。本来要住院一个月,但第四天叶连平就急着出院了。医生犟不过他,打印了一张自愿提前出院的证明让他签字,才肯放他走。

当时头上盖着纱布,线还没拆,根本走不了。他先打电话给居校长,问他能不能来接,居校长劝他好好休养。他又打给南京的学生,一个退休区级干部,来了两辆车,夫妻俩用担架把他抬上车,一直送到家。

过了一礼拜到南京拆线,医生说:“你这个老头,我们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手术你四天就往家跑,你回家能干什么啊?”

不光心疼住院费,叶连平也想早点回去守着留守儿童之家,虽然上不了课,但每天都有学生来借还书。他天天坐在那儿,一边借书,一边写回忆录。

以前没时间写,周末两天上课,周一周二改作业,周三印讲义、上书法课,周四周五备课、家访,一天忙到晚。

老韩劝他不能再这么劳累,身体吃不消,他说:“老韩啊,正因为我不行,我再不干我没时间了。”

每周末上两天课,叶连平要花1-2天批改80多份作业。

别人劝叶连平不要教书法,怕他累着。叶连平说:“我憋不住啊!现在我们的老师有多少人毛笔拿不起来。”

当年,王小四问他为什么退休了不好好享福,他满脸笑容:“我已经在享福了,我非常幸福。这样的工作可比休息强多了!”一天到晚跟孩子们在一块,使他常常忘记自己已是耄耋之年了。

对他来说,老有所为才能老有所乐。他有个十六字心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鞠躬尽瘁,死而不已。“我活一天我蹦一天,走了就走了。”

他已安排好后事。如果走在老伴前面,除了留下一定的生活费,他会将全部积蓄捐给叶连平奖学金基金。这个基金成立七年,他陆陆续续投了5万。

其次是将遗体捐献给安徽医科大学。他有五个学生读安徽医科大学,过年来探望时,曾提到做解剖学实验没有人体标本。

叶连平没有后代。他的首任妻子曾怀过孕,因为他政治上受到怀疑,妻子将孩子打掉,与他离了婚,现在这个老伴是他71岁时收留的,那时她被儿子儿媳撵出家门,生境狼狈。

叶连平与老伴没多少交流,两人听力都不太好。学生说,爷爷奶奶偶尔吵个架,互相听不见,各说各的。

虽无儿无女,但学生满堂,桃李天下,也是另一番慰藉。眼下他最大的遗憾是找不到接班人,“我走了以后,这些孩子们谁管?”

目前寄宿在叶连平家的学生是特困户,家离学校很远,没有电,从初一开始住到现在,马上要中考了,她功课不太好,叶连平答应她无论考好考坏,不用担心经济问题,“只要爷爷有口气,不会让你念不起书。”她以后想当老师,改变农村教育现状,“希望像叶老师一样创造人才。”

春去秋来,日升月落,孩子们从各地汇聚于此,学习,嬉闹,奔跑,成长,又散落四海。叶连平像一个稻草人,风吹不倒,雷打不动,守着这片乡土,这间教室和这些孩子们,直到生命尽头。

“叶老师再见!”孩子们每次都说。

放学后,孩子们来到留守儿童之家,围着叶老师问作业。

和县文联主席说他是“永不熄灭的烛光”,他不同意,“我有这么亮吗?我给自己的评价,充其量不过是个萤火虫。”

阅读剩余内容
网友评论
相关内容
延伸阅读
小编推荐

大家都在看

英语作文100词 龟兔赛跑作文 感谢妈妈作文 传承文化作文 闹作文 作文350字四年级 描写同学的作文 遇见作文800 二年级小学生作文 教养作文 小学生二年级作文 关于父母的作文 心理健康作文 三年级《同步作文》 3000字作文 写四季的作文 作文主题有哪些 未来的自己作文 精品作文 春天二年级作文 英语短篇作文 转身作文 坚韧作文 家乡风景的作文 二年级春天作文 观察日记作文 写弟弟的作文 写景作文怎么写 写青春的作文 离别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