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巴金先生 谢谢您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精彩的文章
巴金其实是大半个社会批判家加上小半个文学作家——文学维度的巴金并不出彩,却被曾经的时代赋予了“文学巨匠”的称号,这多少有些误导性。巴金往往把作品中人物的悲剧根源归咎于社会制度的痼疾,并对此加以揭露和批判。
这种自外于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客观归因的思维方式主导的巴金的创作;另外,从他的大部分作品看,人物的内在人格都相对单纯平和,没有多少盘根错节的矛盾和摩擦。人物性格的平面化、主旨客观归因过于直接化,决定了作品与真正的文学深度之间存有一定的距离。文学的本质是人学,文学小说的核心任务在于洞察并刻画复杂的人性。
一切好“故事”的灵魂是人如何面对困境,尤其是内在精神的困境,无他。至于对社会制度的针砭当然必要,不过最好潜藏在丰富人格和生动叙事之下,成为一条浅暗却包罗一切“人间喜剧”的缄默、滞重却透明的河流,缓缓地流淌着浸润着。可以发现,巴金的代表作品,都在勾勒人性的矛盾、呈现人的心理和精神困境上表现较为突出,也就是比较具有文学价值,比如《家》和《寒夜》。
但其一般作品显然在这些方面有欠缺。《寒夜》把抗战时期底层小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通过一个三人小家庭描绘出来。三个主人公的形象因各自的性格和心理冲突而丰满。三人心理上的冲撞、拉锯和妥协,逐渐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小说在普遍意义上揭示了人的心理和人性薄弱之处的复杂幽微,使读者对于主人公的精神煎熬产生细腻而深刻的感同身受。
即便在社会批判意向被看淡之后,它仍能激发后人对于人性规律的共鸣,因而具有跨越当时时代的艺术生命力。《家》也一样。虽然当时出版时,作者因对于维护旧家庭制度的主人公倾注“同情”的态度而受到一些读者诟病,殊不知恰是作者的共情,使人物有血有肉了——有了冲突的、不完美却真实的人格,如觉新。奉行“作揖主义”的觉新看不破旧家庭必然腐朽毁灭的结局,在他看来,隐忍地主持大家继续将这个“家”运行并繁荣下去,以使自己和众人无愧于祖上,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使命。
他或许深感自己被牺牲和隐忍精神的光辉所笼罩,他眼中的自己是无比伟岸的。读者亦为这“伟岸”深深感动而尊敬和同情他。于是这幻想的破灭才更显悲剧美。有时,人性的“光”,由“暗”的侧面折射出来才更有冲击力。对决新的刻画比较成功。不过,巴老作品的价值,不该因其在“文学性”上的局限而遭到过分苛刻的贬损。他经历的时代正是中国的急速变革期,那时面临重重考验的国家和民族,对于社会发展道路的选择向导的需要,远比对文学熏陶的需要急迫、要紧得太多,文学创作必然在很大程度上从人文偏向实用。
他应时代需要而起,成为砥砺社会进步的先锋,其精神可敬之至。巴老的先锋意识,表现为他在五四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在抗战时期等社会激变的重大关头,所作出的趋势判断、以及对问题核心的洞察都极为准确,而且立场鲜明——其中最可贵的是他对于群众力量的珍视;最打动人心的是他对群众疾苦的深切体察。除去“激流三部曲”呼吁打破封建制度,追求普通小人物的个性解放,这种群众视角,也在抗战时期的作品,如散文集《旅途通讯》、宣传小说《火》里呈现——它们通过对真实战时生活的描绘,让今日的读者了解那时劳苦大众的恐慌、颠沛、艰辛和愤懑,也了解普通年轻人心怀理想、投身抗日救亡的勤勉和冒险。这是人物忠奸善恶脸谱化的抗战神剧不曾告诉我们的——抗战剧里,没有流亡的难民、没有频繁的躲警报,没有为抗战辛苦工作的年轻人,也见不到由宣传画知晓日军暴行,从而义愤填膺的群众……《随想录》中的古稀老者温润豁达,懂感恩、惜情义,读来令人感佩巴老人格的开阔、平和、热烈、真诚。
联想起他在其他作品中的叙述风格,不禁思忖:他老人家能在十年浩劫中免于精神幻灭和自弃自陨,也许与他始终保有“上升的自觉”的内在力量大有关系。巴老的“精气神”天然地适合为攸关民族命途大局的一次次“革命”执笔呐喊。如同毕飞宇称颂他“基础体温高”,他为人的平和谦卑、个性的热切真诚、还有他始终致力于推进社会进步的责任感、忧心群众疾苦的同理心,会连同他的代表作品——带上强烈个性印记的作品,或者具有较高文学价值的作品——一起,被后人谈论和记得。至于其他作品——其一:相信时间的公正;其二:以文学水准衡量一切文字作品的价值维度,也可能存在狭隘和偏见。2017年恰逢《收获》杂志创刊60周年,9月第五期的纪念刊出刊在即。
作为创刊人之一的巴金若因此被人提起,人们心中所感念的大约是那穿越时光而来的、纯粹而温情的文学传统吧。其实,对于愿意走近、了解巴金的人,巴金其人,其鲜活的血肉和灵魂,比其作品值得关注,更比文学向度的“作家巴金”值得咀嚼——将目光落在具体、层次丰富的“这个人”身上,而不是用既定的却未必真正贴切的框框去套在“这个人”的身上,否则,他只是人们填充自己期望的容器,当填充无法满盈之时,他便只剩下被丢弃和轻视的命运。那样,巴金恐怕会不幸成为无法与“自己”完全重合、或者说差别大到无法忽视的另一个“自己”。巴金被定位为“文学巨匠”应该属于一个过去时代的“可爱谬误”,如果巴老活到今天,了解当今人们对于“文学”一词内涵的严肃定义,他会不会拒绝接受这个尴尬的“荣誉称号”,以防人们对他文字作品的理解走偏?毕竟,没有人会指着袁隆平的科研论文说——这是个被高估的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