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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论清:《南宗抉秘》(清)华琳 撰

2020-11-23 07: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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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余少时多病,卧而不起者数年。读书不能卒业,弃材也。病中无以自遣,每悬古人山水图画卧游之。久而酷嗜之。既而病少差,有志于学画。学十年,下笔无一是处。余固钝根,前人岂尽天才耶,其必有要诀乎?乃博取古人论画之书,一一披览。虽各有所说,皆详及形体,而略于笔墨。心怏怏不快而怀疑焉。因忆作书之法,蔡中郎得自石室,传于韦诞,诞据为己有。时钟繇酷好书,见中郎笔法于诞座中,苦求弗与。繇捶胸呕血,魏文以五灵丹救之。后诞死,繇发其秘书,始大成。又羲之幼学书于卫夫人,卫初秘而不授,羲之终日不去,侍左右。积数载,卫叹曰:“此子书成,必掩吾名。”乃授之。观夫书法,韦卫慳吝异常。则画家于用笔用墨之法,俱无详说,其为自秘也无疑。嗟乎!余读书不成,去而学画,学画又将无成,岂非终于弃材乎。然不自甘,仍取古人真迹,朝夕研读。其笔法之起煞,墨法之轻重,逐处心摩手揣,寝食俱废。忽夜梦二叟,相视而笑。一叟曰:“书画通禅。”一叟曰:“书法至唐末而绝。”寤绎二语,不能寐。晓起择赵宋以前诸古帖,悉心展阅。人虽异代,体亦不一,而其笔画如出一手。窃以如此用笔,运以作画之墨,何患墨里无笔。自是画与书互相参玩,又十余年,似渐悟,遇有心得,随即录出,共成三十六则。区区之见,本不欲以自私,特未敢自信,藏之箧中久矣。日者就正于刘晓山先生,先生亦以不得画诀为恨,见之大快,且怂恿缮写成帙,留以公诸同好,并为之名曰《南宗抉秘》云。

●南宗抉秘

天津华琳

夫作画而不知用笔,但求形似,岂足论画哉。作画与作书相通,果如六朝各书家,能学汉魏用笔之法,何患不骨力坚强,丰神隽永也。其在北宗画曰:笔格遒劲。亦是浑厚有力,非出筋露骨,令人见而刺目。不然,大李将军岂得与右丞比肩,而以宗称之乎。特蒋三松、张平山辈,变乱古法,以惊俗目。效之者又变本加厉,相传有以木工之墨齿作画者,且以为美谈,抑何可笑。若夫南宗之用笔,似柔非柔,不刚而刚,所谓绵里针是也。其法不外圆厚,中锋则圆,出纸即厚。初学不能解此,见前人之画,秀韵天成,绝无剑拔弩张之态,因而以柔取之。腕弱笔痴,殊无生气,类小女子描花样者,乃自矜其韶秀不减于古。奚啻翅作夫人耶。然从此平心静气,纯正炼笔,毋求速成,其造就亦未可量。乃不此之务,而又自嫌其笔力孱弱,不足骇众人之观瞻,急思一捷径,将笔横卧纸上,加意求刚,而枯骨干柴,污秽满纸,自诧为铁笔。流俗亦从而啧啧,称其功力之大。抑思作画亦雅事,岂可作此伧父面目向人哉。尤有可异者,其笔既弱,乃欲效古人之圆。及其画出,状似豆茎,或笔之左右有两线,中间塌陷。又一种专取秃笔蘸浓墨,向纸上涂鸦,毫无主见,故意上下其手,顿挫出许多癭瘤,视之如以竹枝嚼破其末,濡墨而抹之者。此皆画道之蟊贼,万不可误犯。惟先不存自欺之心,亦不存欺人之心,终日操管作工夫,执笔紧,运腕活,久之又久,气力自然运到笔颖上去,不觉用力而力自到。所谓能入纸,能出纸,笔笔跳得起也。彼歉于用力,外腴中干,偏于柔之病也。猛于用力,努目黎颜,偏于刚之病也。妙矣!古人之画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胜气凌人。

何谓执笔紧、运腕活,当搦管之时,只觉吾之手乃执笔之具,他无能事,使手与笔合为一物,若吾指上天然有一枝笔者。然后运吾之臂,以使吾之腕;运吾之腕,以使吾之手。初若不知有笔焉,则执笔紧、运腕活之诀得矣。右军不云乎:手知执而不知运,腕知运而不知执。

初学用笔,规矩为先,不仿迟缓,万勿轻躁。只要拿得住,坐得准,待至纯熟已极,空所依傍,自然意到笔随,其去画无笔迹不远矣。若徒见古人之画,笔笔有飞舞之势,而不揣其功力之深,猥以急切之心求之,反为古人所误矣。其实自误耳。

以笔作画,何以要无笔迹,此说似为难解。夫笔迹即笔痕也,若满纸笔痕,岂复成画。然则何以去之,学者当于一出笔即要有力,不可使虚头略有一些软处,亦不可使煞笔略有一些软处。如作书左去吻,右去肩者,先就笔之有形之痕而去之,然又非硬抹一笔,使无虚锋,即可谓之无痕。果尔,则孤另一笔,其痕更重,愈不可救。何不见端石之鸲鹆眼乎!其与石合者,活眼也,即无痕也。其与石不合者,死眼也,即有痕也。要使笔落纸上,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晕于外,似生实熟,圆转流畅,则笔笔有笔,笔笔无痕已。昌黎之咏石鼓文曰:“快剑斫断生蛟鼍。”平原之论书法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胥得之矣。

画到无痕时候,直似纸上自然应有此画,直似纸上自然生出此画。试观断壁颓垣剥蚀之纹,绝似笔而无出入往来之迹,便是墙壁上应长出者。画到斧凿之痕俱灭,亦如是尔。昔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吾于画亦云。

旧谱于画石之法,授人以一字金针曰:活。岂惟画石之笔当活,何笔不当活。但不可止取形活,如止取形活,则躁率轻浮之病皆生,究之仍非活也。惟笔尖刺纸,向下锥著用,又要提著用,弗任副毫摊在纸上,则运腕运肘运臂,俱有气力。即笔墨之极虚处,亦活泼泼地。故学者欲出纸,先入纸,则跳脱有日矣,活矣。

画之善者曰巧匠,不善者曰拙工。人也孰不欲巧哉!不知功力不到,骤求其巧,则纤仄浮薄,甚有伤于大雅。学者须笔笔皆著实地,不嫌于拙。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吾故曰:“欲巧先拙,敏捷有日矣。”敏捷有不巧者哉!

画之用正锋,既谆谆言之矣。乃忽曰:侧锋亦不可少,则似语涉两歧。然欲为作画者说法,正不敢以大言欺人也。书之用中锋,自蔡中郎至唐之徐浩、邬彤、颜平原诸公,二十四传而绝。赵宋之家,已渐用侧锋。观坡公之偃波,即其明证。唐宋画不可见矣。元则云林纯用侧锋,他家亦兼用之,正自有说。吾以为画中之山头山腰、石筋石脚,以及树杪树根,凡笔线之峭立崚嶒而外露者,定当以正锋取之。昔人之论画者有云:作画用圆笔,方能深远,为其四面圆厚也。此说非善学者,亦不易解。他若山石之阴面阴凹等处,用墨宜肥。夫肥其墨,必宽其笔以施之。笔宽则副毫多著于纸,正是侧锋。如于此处,必欲笔笔正锋,则恐类鱼骨,难乎其为画矣。学到极纯境界,自悟侧中寓正之意,非余自相矛盾也。

晓山先生,好学魏晋人书。一日为余言疾涩二字诀,余初以为分解。晓山曰:“不然。”余乃豁然顿悟曰;“得毋涩为疾母,疾从涩生乎?”相与大笑。此虽余二人之臆断,然非苦心于用笔者,或亦理会不到。

用笔之法得,斯用墨之法亦相继而得。必谓笔墨为二事,不知笔墨者也。今试使一能书者与不能书者,同于一方砚上用墨,及其书就,彩色迥不相侔。此人人所易见而易知者,何必更疑于墨法乎?昔人八生之说,有生水生墨。其意盖谓用新汲之清水,现研之顶烟,毋使胶滞,取助气韵耳。非谓未能用笔,反有能用墨者。然作书止用黑墨,作画则又不然。洪谷子曰:吴道玄有笔而无墨。道玄亦画中宗匠,何至不知墨法。彼精于用笔,略于用墨,即不免为洪谷子所不足。墨法又何可不与笔法并讲哉!墨有五色:黑浓湿干淡。五者缺一不可,五者备则纸上光怪陆离,斑斓夺目,较之著色画,尤为奇恣。得此五墨之法,画之能事尽矣。但用笔不妙,五墨具在,俱无气焰。学者参透用笔之法,即用墨之法。用墨之法,不外用笔之法。有不浑合无迹者乎!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孙过庭真写得笔墨二字出。

读古人书,而不信古人,是欲诬古人也。尽信古人,则又为古人所诬。苟我之理胜,虽六经有可删可革之文。岂可拘拘于古人之言,而不反求其理哉!前人曰五墨,吾尝疑之。夫干墨固据一彩,不烦言而解。若黑也浓也淡也,必何如而后别乎?湿湿也,又必何如而后别乎?黑与浓与淡,今何不据前人之画,摘出一笔曰:“此湿也。”于黑与浓与淡有分者也。吾以为此离娄所不能判,宰我子贡所不能言。盖湿本非专墨,缘黑与浓与淡皆湿。湿即藉黑与浓与淡而名之耳,即谓画成有湿润之气。所谓苍翠欲滴,墨渖淋漓者,亦只谓之彩,而不得谓之墨。学者其无滞于五墨之说焉可耳。

五墨既欲去其一矣,即此四者,仍恐有所混同。何则?淡与黑因大有别,浓则正当斟酌。不然,浓之不及者,将近于淡。浓之太过者,即近于黑。介乎淡与黑之间,异乎淡与黑之色,凡石之阴面,山之阴凹,视之苍苍郁郁,有云蒸欲雨气象。其浓之尽善而尽致者乎?

用浓墨专在一处,便孤而刺目,必从左右配搭,或从上下添设,纵有孤墨,顿然改观。且一幅丘壑,亦断无一处阴凹之理。如将浓墨散开,则五色斑斓,高高低低,望之自不能尽。“文似看山不喜平。”当从此处参之。

淡墨浓墨,皆可多用。独黑墨不过略用些须,即苍郁可观。黑墨之用,俟画毕相之其过迷离处,以此墨醒之,或不起处,以此墨提之,谓之点睛。如全身点睛,世间焉有此物。况黑墨视之最真,如多著,则是一幅丘壑皆在面前,便无淡远幽深之趣。

太仓派与古法有不同处。如初立骨法,先正多用淡干墨,王麓台以淡湿为之。麓台岂乐于变古哉,其救弊也深矣。古人笔力坚切,虽用淡干墨,亦能力透纸背。后人腕力本弱,乃曰干笔易老。彼但以干笔著纸,无论若何柔脆,终不致有浮烟涨墨,溢于纸上。若一用湿墨,则满纸臃肿,笔笔抛荒,未及加皴,已自痿痺不起。是以藉干淡以自匿其短,究竟无真实力量。干淡岂能掩其稚气!以之欺门外汉则可,以之瞒个中人则断断不能。明知其非,甘心蹈之而不悔。麓台大惧恶习不除,贻误匪浅,乃以淡湿墨立骨,笔笔犀利,使拖泥带水者,一笔不敢落。学者从此争关夺隘,则于炼骨法时,已自造成铜墙铁壁,何患画之不佳。谓麓台之为救弊也,余岂左袒。

然则麓台无干墨乎?有之。最后方用,更觉苍秀浑脱。干之所以居六彩之一也,学者如未能用,只可阙此一彩,以待将来。若欲用之,必于依轮加皴。既熟之后,不必为法所拘。皴足宜用干墨以迷离之,能于发笔处不见出笔痕,煞笔处不见住笔痕,沉著痛快,跳出纸上,方尽干笔之妙。若徒以模糊燥墨,盘旋往复,涂成一片墨烟,其去画道,不更远哉!虽云迷离,却自分明。吾观前辈之画,笔繁处用之,繁而不繁,简法寓焉。墨合处用之,合而不合,破法在焉。干笔之用,诚非一端。

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纸素之白。凡山石之阳面处,石坡之平面处,及画外之水天空阔处,云物空明处,山足之杳冥处,树头之虚灵处,以之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夫此白本笔墨所不及,能令为画中之白,并非纸素之白,乃为有情。否则画无生趣矣。然但于白处求之,岂能得乎!必落笔时气吞云梦,使全幅之纸,皆吾之画,何患白之不合也!挥毫落纸如云烟,何患白之不活也!禅家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道出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也。特恐初学未易造此境界,仍当于不落言诠之中,求其可以言诠者,而指示之笔固要矣。亦贵墨与白合,不可用孤笔孤墨,在空白之处,令人一眼先觑著。他又有偏于白处,用极黑之笔界开,白者极白,黑者极黑,不合而合,而白者反多余韵。譬如为文,愈分明,愈融洽也。吾尝言有定理,无定趣,此其一端也。且于通幅之留空白处,尤当审慎。有势当宽阔者窄狭之,则气促而拘;有势当窄狭者宽阔之,则气懈而散。务使通体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过零星,毋过寂寥,毋重复排牙,则通体之空白,亦即通体之龙脉矣。凡文之妙者,皆从题之无字处作来,凭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楼,玲珑剔透。

古人作文,本有变体。凡文中所不可犯之病,偏故犯之。而为他人所不敢犯,亦他人所不能犯。如拉杂重复疏漏,左史中多有之,翻成奇绝。此固精能之极,然后能遗貌取神,以成此游戏三昧之诣,非貌为怪诞也。文固如是,画亦有之。如用墨不宜专彩,而竟有通幅用焦墨者。方其初落笔也,旁观者深以墨黑为嫌,而作者任意直挥,无所顾虑。山石之面貌,色几如铁,极有情致。推原其故,笔线先能如铁,其用焦墨,方不生不硬,不浊不癞,不突不恶滥也。又有通幅用干墨者,似轻云之晻蔼,薄雾之冥濛,却笔笔有力,并非一味模糊,于极燥中不湿而湿,较之湿黑尤觉苍润。岂枯槁之笔所能效颦者耶!且用笔贵圆熟,贵秀润,而反有以破笔用破墨者,信手挥毫头头是道。非绚烂之极,归于简略,化千万笔为三五笔者,何能绳以理法,不粘不脱,而自饶天趣也!陶靖节之荷锄,张志和之垂钓,潇洒出尘,固非草野人所能仿佛。更一种用宽笔,行浓墨,近于泼墨,实非堆墨,令人见之,不解所作何物,及墨迹干足,或合或分,不数笔即灿然成象。人以为真能点铁成金,不知其方落墨时,早有成算在胸,非孟浪无知,敢于东涂西抹者比也。凡此数种,墨法似有法而无法,似无法而有法,乃大成后之戏墨。偶一为之,谓之有意也可,谓之无意也亦可。彼世之江湖客,每假此数种变格墨法以欺人,固无足怪。学者当先认其笔,次辨其墨,不可不知,不可妄作。

钩轮廓谓之初落墨,骨法是也。骨法内再加一二破法,谓之石筋。虽寥寥数笔,阴阳向背之神已具,以后加皴破块,皆依此为准。如其笔好,自当留之。如其笔不佳,亦可于加皴破块时掩之,毋为胶柱之见。

轮廓一笔,即见凹凸。此笔不可以光滑求俊,又不可以草率为老。既有凹凸,则笔之转折处,自然便有宽窄,何事容心挫衄以取峭劲乎!

或曰:画事竣,轮廓全然不见者有之,何必于此数笔切切言之也?余曰:人身之骨,有外露者乎?然无骨岂复成人乎?此数笔虽全然掩无,亦必求其雄强有力,画成方能立得起,不然,刍灵刍狗,亦具人物之形。学者万勿自欺。

凡山石轮廓,皆笔笔相搭而生,不可层层罗叠而上,使之状似垒蚌壳,排鱼鳞。以画理论,止是单片,不成深山。以形状论,亦板滞可厌。相搭而生,则大小相间,前后相掩,有起伏,有隐现,参伍错综,主宾顾盼。纵块数甚多,总要连络有情,毋令块块可以单取出也,方是深山,方有龙脉。

轮廓既立,相通幅之远近浅深,递次加皴,以渐而至于足。如就一处皴足,再皴一处,则通幅之色,必不相配;通幅之气,必不相生;通幅之神,必不相顾。

依轮加皴,深厚为要。设所皴之墨渐混,须将轮廓提清,以醒眉目。然不可重于原笔之上,亦不可离原轮过远,但少退些,有草蛇灰线之势方妙。若照原轮满提,必似印板矣。至于墨色,较原轮宜深,以其在加皴之后故也。皴法中用过宽之笔,横抹纸上,以图省事,究竟塌陷不起。然则皴法固欲笔笔见笔矣,学者矜心作意,笔笔画去,及至皴完,笔笔出头,长者形似钉板,矩者状类狼牙,大非雅观。至此必甚悔皴法之笔笔见笔矣。然由出头笔之上,或横或斜,添一二笔,碎小处或添一二点,便可将以下无数出头笔,皆归皴内。行文患头绪过纷,难归纪律,只用一二锁笔,自能收束严紧,即是此法。此在画中,则为以添为减,最是吃紧要著。

作画惟丘壑为难,过庸不可,过奇不可。古人作画,于通幅之屈伸变换,穿插映带,蜿蜒曲折,皆惨淡经营,然后落笔,故文心俶诡而不平,理境幽深而不晦。使人观之,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又一气婉转,非堆砌成篇,乃得山川真正灵秀之气。初学之士,固不能如吴道子粉本在胸,一夕脱手。惟须多临成稿,使胸有成竹,然后陶铸古人,自出机轴,方成佳制。不然,师心自用,非痴呆无心思,即乖戾无理法。如文家之不善谋篇,虽有绮语,位置失所,翻多疵谬,且成稿亦岂易办。其笔墨佳而丘壑佳者无论矣,其笔墨不佳丘壑不佳者亦无论矣。间有笔墨,殊无可取,而丘壑甚佳,此临前人成稿,而欲作伪者。遇此等画,亦不得率然弃之。取其丘壑,运以自己之笔墨,安见不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至于成稿临熟,欲自成丘壑,则当于画出主树之后,先落一二笔以取其势,次定宾主,次分阴阳,类医家之立方,有君而后有臣有佐使也。

天上浮云如白衣,须臾变化成苍狗。苍狗万变图,固宇宙间第一大奇观也。易云:“穷则变,变则通。”程子曰:“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则又通于道矣。道既变动不居,则天下无一物一事不载乎道,何独至于画而不然。画之变生于破,当画之间架初立,于加皴时见势有不可合者,审其势以分之,以离为奇也。势有不可整者,度其势以碎之,化板为活也。此谓破中之变。若乃圆者方之,方者圆之,又或分一圆为二方,破一方为数圆,亦即变中之破。学者解此,则触手生春,断不死煞句下。及画既成,神工鬼斧,匪夷所思,并自己意念,亦所不到。作者此时,未有不解衣磅礴,投笔起舞者。真画中之乐事也!有灵奇以自恣,无龃龉而不安。古人谓作画当从淡处起手,后可改救,即此法也。

苔形不一,相使点缀,宜多宜少,酌量安排,不得随手乱点,以取疵累。至若笔有脱节,苔可以接也。皴有遗漏,苔可以补也。合者欲其分,苔即可以分也。连者欲其断,苔即可以断也。借宾以成主,苔虽数点,而取助匪轻。俗手辄谓点苔为作画之末事,何异俗医不知甘草之有大用,动谓方末缀书,谓其能合群药。夫甘草岂仅合药之用哉!知此可与言点苔。

旧谱论山有三远云:自下而仰其巅曰高远,自前而窥其后曰深远,自近而望及远曰平远。此三远之定名也。又云:远欲其高,当以泉高之。远欲其深,当以云深之。远欲其平,当以烟平之。此三远之定法也。乃吾见诸前辈画,其所作三远,山间有将泉与云与烟颠倒用之者,又或有泉与云与烟一无所用者,而高者自高,深者自深,平者自平。于旧谱所论,大相径庭,何也?因详加揣测,悉心临摹,久而顿悟其妙,盖有推法焉。局架独耸,虽无泉而已具自高之势;层次加密,虽无云而已有可深之势;低褊其形,虽无烟而已成必平之势。高也,深也,平也,因形取势。胎骨既定,纵欲不高不深不平,而不可得。惟三远为不易。然高者由卑以推之,深者由浅以推之。至于平则必不高,仍须于平中之卑处以推及高。平则不甚深,亦须于平中之浅处以推及深。推之法得,斯远之神得矣。但以堆叠为推,以穿斫为推,则不可。或曰:“将何以为推乎?”余曰:“似离而合。”四字实推字之神髓。假使以离为推,致彼此间隔,则是以形推,非以神推也。且亦有离开而仍推不远者,况通幅丘壑,无处处间隔之理,亦不可无离开之神。若处处合成一片,高与深与平又皆不远矣。似离而合,无遗蕴矣。或又曰:“似离而合,毕竟以何法取之?”余曰:无他。疏密其笔,浓淡其墨,上下四傍,晦明借映,以阴可以推阳,以阳亦可以推阴,直观之如决流之推波,睨视之如行云之推月,无往非以笔推,无往非以墨推,似离而合之法得,即推之法得,远之法亦即尽于是矣。乃或又曰:“凡作画何处不当疏密其笔,浓淡其墨?岂独推法用之乎?”不知遇当推之势,作者自宜别有经营,于疏密其笔,浓淡其墨之中,又绘出一段斡旋神理,倒转乎缩地勾魂之术,捉摸于探幽扣寂之乡。似于他处之疏密浓淡,其作用较为精细,此是悬解,难以专注。必欲实实指出,又何异以泉以云以烟者拘泥之见乎!

作画固贵古质,尤贵新颖,特不得入于纤巧耳。古人之画,其一幅丘壑中,树木屋庐、楼观桥梁、村墟道路、人物舟车、沙滩土坡、水纹云影,因地制宜,斟酌设施,无一处小样,非精心结撰,未易臻此。作者纵胸有定见,岂能纤细不遗。或夺胎古人,而欲变其面目,或自出炉冶,而欲写其性灵,必研精殚思,以求尽善。乃有时思路扞格,亦有时意见游移,于某处某处,不知作何景物,方不落寞,方不板重,方于全神不碍,方于通幅有情。设竟敷衍了局,草草完篇,不特平庸无味,且以后再遇此等境界,必致畏难不肯凝思,随手落笔,以图省事,则终身无新颖之思矣。或曰:“千岩万壑之景,必一一筹画精当而落笔乎?”余曰:神能化形,岂不甚善。第恐凭虚结想之难,不如见景生情之易也。留字一诀其至要矣。盖于丘壑初立之际,主位虽定,如遇宾位,应有作意处,一时端详不妥,当空者空之,一笔亦不必落。不妨迟之数日,俟全神相足,顿生机轴,时振笔疾追,不蔓不支,不即不离,不隔绝,不填塞,于恰当其可之中,定有十二种意外巧妙。即诗家所谓句缺须留来日补之意也。虽名手作画,且时有之。学者正当藉此静细之功,以祛粗躁之气。程子终日作书曰:“不是要好,即此是学。”此语最有味。

●跋

高叔祖梦石公,生余家繁盛时代,好读书,不求闻达;精音律,善南北宫词。花木竹石之外,时以丝竹自娱。尤精六法,然不轻为人作画。求者非至契,虽尺绢寸纸不易得。终岁以笔墨消遣,每一画出,悬之壁间,静观自赏。数日后,纸幅则投诸汉洗,谓云烟可付东流。绢幅则浣而再画,至不能浣始弃去。仆人有窃售于京华厂肆者,公见之以原价四十金购还,浣而弃之,其不求名如此。家中存画仅十余帧,兵燹之后,都成过眼云烟矣。箸有《南宗抉秘》三十则,专论六法中用笔用墨之精要妙诀,发古人所未发,为后来精研六法者度出金针。公生乾隆五十六年,卒道光三十年,年六十岁。

侄元孙靖谨识

附录:

华琳(1791—1850),字梦石,天津人,善画,著《南宗抉秘》,成书于18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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