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子女的困境与反叛:85后作家钱佳楠分享在美文学旅程
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通讯员 竹嫄
上个周六下午,阳光灿烂。作家钱佳楠和《收获》文学杂志编辑吴越在晓风书屋(丝博馆)展开了一场新书对谈会。杭州也是她新书巡回签售的第一站。
出生于1988年的钱佳楠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不吃鸡蛋的人》是其首部长篇小说。在这之前,她曾出版过一本译著《粉红色旅馆》和短篇集《人会老,不会死》。
在担任上海著名国际中学教师五年之后,钱佳楠毅然决然放弃上海安稳富足的生活,前往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就读,开始英文写作之旅。而《不吃鸡蛋的人》就是在她做中学老师的时光里完成的。她将她在这个人生特定阶段所经历的踌躇、挣扎与自我和解记录到这了这部小说的书写之中。
《鸡蛋》讲了一个上海独女孩周允的故事。她生长在工人家庭,母亲精明好强,父亲温和懦弱。从童年起,她就被视作母亲改变命运的“稻草”,一直乖巧懂事地成为着父母眼中有出息的孩子——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甚至为了省一笔住校费用,假装自己对鸡蛋过敏。直到遇见特立独行的男孩魏叔昂,她才渐渐意识到内心暗藏的那个真正的自我,开始寻求改变。
钱佳楠表示,《不吃鸡蛋的人》是自己创作于三年前的作品,之所以选择现在才出版,一方面它深入剖析了自己的整个成长过程,它是宣泄的写作,她将之置放很久才能真正坦然地面对书中袒露的成长之痛,以及努力活出自我的艰难旅程。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未来几年将为继续尝试英文写作,这可能是自己近些年最后一部中文作品。
钱佳楠冷静地审视着包括自己在内的青年人的成长,她认为:以周允为代表的“不吃鸡蛋的人”式女孩并不少见。她们多出生在中国内地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城市贫民家庭。在年少时往往默认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成长守则,默认自己要出人头地,改变自己改变家庭。往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让自我从沉重的躯壳中剥离。
作为一个年轻的上海作家,她对本土的反思也从未停止。吴越在对谈中这样说,“钱佳楠写的是生活的窘迫,写自己的父母亲如何对待他们的生活。我特别高兴,有年轻的作家非常自觉地展现上海在外滩,在陆家嘴别后的那种生活。这一块的上海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最敏感的所在。”
在对谈会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和吴越一同与读者探讨了成功的定义、人生的选择、年轻人的焦虑;也分享了自己在美国全新的文学旅程以及中西文化之间的冲突。
成功是什么?
别让自己成为一个被观看者
钱佳楠:如果你现在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问年轻人他们想要干什么,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渴望的都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要有钱,另外一个就是要出名。《圆桌派》有一期关于“有没有钱”的节目,里面说到如果没有钱,你对喜欢的人表白的权力都没有。在现代的大都市里,我们进入到被模式化的生活。人们会觉得需要一些基本的条件才能去追求想要的东西。然而事实上,你羡慕的生活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以我自己做例子。我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非常想要出国。但是因为一些问题,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出国,先工作。工作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出国留学。我渴望成为一个学者,到大学教书。工作大概一年以后我去伦敦留学,读的是东亚研究。到了那里我却发现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学校里的课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比较文学才是我向往的。我去请教比较文学老师,他告诉我分析文本的方法论,它们能得出一些结论,接下来就可以写文章。于是我又觉得这样像机器人,不能体现创意,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写小说。
我在伦敦待了两三个月就退学了。在这个经历之后我就知道所有人都说好的生活,或者说所有人都说的这个前提,其实在我到达以后,我也不会满足的。对于我来说,成功最后取得的不一定是成就,但它是以我所期待的方式。或者说在我真正在乎的一些事情上得到的一些满足,这个是我认为的一种成功吧。
吴越:因为现在太要求十全十美,标准太多,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满足这么多的要求。当你成为一个被观看者,你觉得会无法取悦所有人。而如果你如果放弃成为被观看者,自己建立一些标准,去完成自己认为可能达到的目标的话,你离成功就会比较近一点。
我记得以前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我们部主任领导当时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你写的稿子有很多人表扬你或者是批评你,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最关键是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这个稿子怎么样,有没有达到你想要的水平,有没有比上一次写更进步。其他的事情,你可以装作在乎,也可以真的在乎,但是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关于成功这件事情,我觉得大家首先是要建立一些关于自己对于成功的定义,然后去完成他,不然的话,肯定是无所适从,会迷失自己,会不停完成别人对你的要求。但是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如果当你你完成别人要求的时候,自己变成一个陌生人,这是最糟糕的。
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情?
这是一个伪命题
钱佳楠:这个客观的,去做什么事情的适合时间对每个人来说是因人而异,我们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说我是一个漂泊的人,一个无根感很强的人,一个没有办法跟生活和谐相处的人。对于我来说,你要我去做大家认为在这个年龄段需要完成的事情,我会觉得我还没有到达。
但是很多人已经到了。所以,我只能说我自己。我不能说大家应该怎么样,我会觉得这种所谓的时间表是很自我化的。我更希望先去认识我自己。
吴越:关于这个适合的时间,我想要分享一个我这次刚刚旅途回来的一个经历。就是在新西兰的一个地方,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小的企鹅,叫蓝企鹅,只有30公分,在这样一个地方,在海岸边有类似于保护它的基地。它收门票,晚上8:30开始进观众,观看企鹅回家。这种企鹅一夫一妻制,它要回家产卵,需要从海岸线进入一个洞,这个洞是人工建造的。
那天是大雾天,我们等在这里看,特别的困难。企鹅上来之后在这里站很久。解说员说企鹅是非常胆小和谨慎的动物,他站在这里为每天做准备,需要判断这里是不是它的家,要不要行动,要不要回去。如果碰到大雾天的时候,因为能见度很低,它会等很久,我们果然等了很久。后来我们先走了,因为我非常意识到这个时间非常不确定,它可以在离它家只有10米的地方等一个小时。只有企鹅自己才会知道什么时间点是适合的。当它觉得适合的时候,就是适合的时候。
我们就是一个观看者,我们聚在那里,等候,抱怨,猜测。但我们终究会散去的,我们会回到自己的家里,不再去想起这群小企鹅。
钱佳楠:还有一个很小的事情——我在国内的时候,有一个观点就是吃饭是三餐定时比较好,因为我胃真的很差,要三餐定时。到了美国以后,我发现他们完全没有这个概念,美国人冬天喝冰水,火腿从冰箱里面拿出来吃。我来美国第一年,长胖很厉害,因为他们的热量比我们高,我还要遵循三餐定时,每天摄入的热量很恐怖。后来我发现,美国人是听从身体,饿了之后才会吃。我第二年也是遵循这样的方式来吃,发现改善了不少。当然,我不是去评价这两种,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而是我意识到,我长这么大,吃多少要遵循一个外部的标准,我不是通过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再去按照自己身体的指令来行事。
《不吃鸡蛋的人》创作始末
“这是我上海经验的结束”
钱佳楠:这本书是我跟我的一个学长,梁捷吃了一顿饭之后出来的。那时候,梁捷问我,你这么努力,为什么你还是没有写出好东西来。他很直接,我就跟他说,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在重复。可能很多年轻人有这种感觉,工作以后,觉得生活跟学校不一样,每天朝九晚五。我那个时候在重复教书,觉得一年一年下去,不知道自己的意义在哪里。
我问他,我怎么样才能打破这个困境,他告诉我,既然你觉得不想要这个状态,你打破它,没有关系。
我又说,不是这样的。父母也有自己的期待。比如说,我的父母觉得我的工作稳定,不应该轻易放弃。那个时候我已经超过25岁,我父母还在期待我要结婚。
他直接跟我说,这个事情不用担心,你现在担心的事情很多是你不应该担心的,你太在乎他人的眼光。
后来回去以后开始想为什么我忧虑这么多,为什么想做一些决定的时候束手束脚?我反思,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里,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束手束脚?看上去我们比父辈的自由度大:我们生活在相对平稳的时代,我们跟世界的接触更大,我们视野比他们更宽,我们操心的东西没有他们这么多。到底是什么东西阻碍我?
这本书出书很突然,是这个故事找到我。这个故事的写作,就是我把挤压已久的情感,宣泄到纸上面的感觉。
吴越:这个小说写到20来岁的小女孩被家里面的长辈和亲戚挟持,走上一个独木桥,她不断获得母亲希望她获得的学历,长相,工作。但是因为她被不断比较和批评,使得她自己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和做对,特别是当她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她心里面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她是母亲下了这么大的本培养成的,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她是不可能嫁给一个地铁司机的。她要和一个比他大10岁的人相亲。这个场景就是张爱玲写的《金锁记》是一模一样的。似乎当代女性的情爱、婚姻和家庭的选择权,在80年之后仍然处于一个非常顽固的不开化状态。这个情况怎么会发生呢,你有想过吗?
▲张爱玲
钱佳楠:我真的没有想过。但确实是这样的。在豆瓣上面有人评价,说书里面写的东西是旧社会。
但是这个事情是真实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情况?可能是当大家的物质发展到一定基础以后,很多时候大家变得更加保守,因为想把握现有的东西。而婚姻在很大程度上,特别是在东方文化里,更多的是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结合。有时候,家庭的结合会高于个人的结合,因为婚姻牵扯到的利益太多,比如在大城市,其中一定会牵扯到房子,会牵扯到阶层。婚姻会产生后代,这个后代处于的位置很重要,两个家庭都会把这个后代视为自己的延伸,所以,大家会想确保这个后代得到他能够得到的最优化的一个条件。你看现在很多的大城市,大家在教育上面砸这么多钱也是有这个原因。
我们知道张爱玲的生活跟现在的生活有一个地方很像,就是变化很快。虽然变化原因不一样,张爱玲生活的上海是乱世。现在上海是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社会竞争很激烈,如果不努力会被淘汰。这个过程对所谓的相亲婚姻有一定的挤压的力量。匹配一个家庭不好的人所暗示的是对个人长远负面的影响。最后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很势利的社会。
吴越:现在的一个现象是,无论是90后也好,00后也好,我们的选择权非常高。但是实际上,对于一种不确定生活的要求和追求依然会遇到非常大的阻力。上一代人希望帮你安排生活,而你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会被认为是不谨慎的。这种不谨慎在中国的传统生活里,是不被理解的。你要让所有人放心。这种“放心”的一个后果就是自我呼吸的空气非常稀薄。
小说当中,有很多地方用”呵呵”两个字。看到后面,你会发现“呵呵”代表的就是所有被压抑的感情。无论是悲伤还是痛苦,还是欢乐,都能用”呵呵”压抑住。这本书蛮痛的,你写得快不快?
钱佳楠:这本书是故事找上我,只写了三个月时间。对于长篇来说就是很快的。那个时候在工作,只是晚上8点钟到凌晨3点钟,三个月。5点钟起来上班。
我现在,主要是在练习写英语,我已经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我觉得这个小说会是我一个时期的结束。我希望他是我所谓的上海经验的结束。所以我觉得它是对我来说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当我确认已经自己转变了,我已经不会再退回到当时的自我的时候,我才有信心把这个小说拿出来。
谈写作
“我写英语60%-70%会失败”
吴越:我有一点担心你现在的,特别是在工作坊里面的这种阅读和写作,对你的观念的影响和改造。你在操持汉语经验的时候,可能反而会有更多的障碍,这是我作为编辑比较担心的。
钱佳楠:我觉得肯定会的。我就是一个非常不按照成功的路走的人。我对自己去爱荷华学创意写作这个决定最满意的一点,就是我知道我写英语有60%或者是70%会失败。第一,是因为观念,不管观念能不能转变过来,它客观存在。第二,是不愿意转变的原因。很多时候,我可能拒绝妥协。第三,我写的东西在美国就是很小众的东西,无法避免会被是会贴标签,被评价为贩卖母国文化。
我在去年年底的时候跟堂兄聊天,他学机械工程。他思路很简单— 你要选择的路是短期之内取得成功的路。但我不想,我想要继续写英文,我想再尝试几年,即便知道会失。我不想半途而废。我现在在美国教本科生创意写作,有一次在课上看黑泽明的采访。黑泽明说,现在日本的年轻人碰到一点点困难就会放弃,会去找一条更轻松的路,但如果你现在碰到一点困难就放弃,这种选择会成为你的习惯。你要抵抗,抵抗过去后,这也会变成你的一种习惯,接下来你碰到任何的困难你都会扛过去。
两个星期之前,我很绝望,被老师骂。但是我还是选择继续。对我来说,唯一的放弃原因是我对你厌倦了。但是现在我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汲养。虽然这种汲养我觉得是无法在中文语境里移植的。但是开启了我看中国文化另一种眼睛。以及,如果不经历这些,我不换一种语言去写作,我很难知道它的差异这么大。
吴越:你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解释来说明美国的文学教育和你之前收到的教育有何不同 ?
钱佳楠:这个决定很突然,所以,我在美国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我没有想到过的。我每个学期都在经历不同的事情。比如之前,我去听了翻译课。我之前有翻译作品,但我觉得更像是苦力活,没乐趣,一开始听到这个课完全不想去。但是我还是去上了那个课,因为我双语背景的同学都在推荐。在课上,我重新翻译了余华的一篇小说。同学说不好,觉得和原来的版本差不多。后来我意识到,可能对我来说,我想表达的更贴近中文原文的欲望对于英语读者来说恰恰是一种疏远。正如那句话说的,有的时候我们走远一些,是为了离得更近。
我自己写小说也困难重重。英语文学特别注意语态,时空。中文没有这种时间概念。他们还会说你的小说没有冲突(conflict )只有张力(tension )。西方的大多数小说,都有一个核心的冲突,冲突就是剧情发展最剧烈的一点。东方小说不是这样的步调。我之前没有想到过这个。
吴越:他们的文学从戏剧和诗歌中研发出来的。
钱佳楠:和戏剧的关系太紧密了。对他们来说,小说是一个微缩戏剧单元(dramatic unit)。
读者提问:我知道你在美国爱荷华大学读创意写作,我也想去。那么,在申请的时候学校会比较看中有中国特定的历史环境和背景的题材吗?
还有,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在这种文化经典作品阅读方面,有什么样的一些方法去精读一篇作品?
▲爱荷华大学
钱佳楠:第一个问题,我觉得他们考察重中之重肯定是作品,因为这是一个艺术学校,就是看你的作品集。作品有没有跟中国文化有关系,我觉得不一定这么重要,我自己写的跟中国文化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一定要交出你自己最好的作品。还有一个就是英语,要证明你的英语很棒,就是这两点。你有兴趣一定要申请。
关于精读的话,我发生很多改变。我原先大学是学中文系,中文系是不培养作家的,是培养文学批评家。我以前看文学的眼光就是文学批评的眼光,不是文学创意的眼光,文学批评的眼光很好,让我对文本的细节很关注。因为要写论文,我后来看作品看得很细,我会看到各种各样文学批评下很重要的东西,细节跟隐喻怎么建立联系,结构本身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个文学批评首先是寻找意义的。就是说,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对怎么样让一个故事从各个方面变成一个对文学产生意义的作品这件事情有一个很深入的了解,但是到了现在,我看作品就是写作者的角度去看。我最近在读纳博科夫,我想了解其他的非母语英语作家。
▲哈金作品
哈金小说《等待》的第一句,是在美国被很多教授当成范文去讲。 原文是写主人公每年春天主人公回来都要跟妻子离婚,为什么会离婚,为什么始终没有离成婚,第一句话有悬念。如果你站在美国会看文本,就是这样一句一句看,甚至揣摩他们的声音,就是语词本身重要的声音很重要,如果韵律和节奏不对,也是不行的。我会想办法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