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一个人的欢喜
你文章写的不多。我读得时快时慢,觉得你有些写的有意思,有的却淡而无味。读你的散文发现你很散淡。你的笔仿佛可以任意涂抹,不像别的作家思考缜密。你写了一篇《钓鱼》,可通篇就没怎么写钓鱼。你说“在我的灵魂里连一丝钓鱼的影子也没有,只有竹竿,然而我写了这个题目动手写文章了。……我不知怎的小时有许多可记忆的事情,也记得钓鱼,最记得族里一位叔叔钓,这件事情却与我没有关系,即是说钓鱼于我没有感情,我直觉的我不能写出一篇钓鱼的文章来,他如放风筝我大约可以写得佳作,再如钓鱼用的竿子也可写得佳作。……我只喜欢有这一竿竹子。我为什么不喜欢钓鱼,从小如此,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勉强推求起来,这里恐怕很有原故,关乎个人性格”。
我想这样的文章现在看来不就是废话吗。你的文字是自己跟自己打交道,写着写着就陷溺其中,但是你觉得有味道,“ 莫须有先生小时喜欢乡间塘里看打鱼,天旱时塘里的水干了,鱼便俯拾即是,但其欢喜不及捡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捡柴。喜欢看河水,大雨后小河里急流初至,但其欢喜不及捡柴。”这样的句子后面还有好几个,看多了都觉得无聊。我想看到文学的美,而你展示的是极为个性化的人生经验,还有佛道因子在里面。这样你与不少读者就是两条平行铁轨没有交点了。其实你并没有怠慢读者,只是我觉得你等着“遇”读者,有合于你心的读者当然能读出你文章的况味,若不对路的读者,大概就废书不观了。
你写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只能说是一部纪实性的作品,实在不敢称为小说。这是一部了解抗战时期黄梅的绝佳文献资料。说实话看你这样的作品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谁要是急躁了肯定读不下去。这本书里我喜欢你谈《论语》。古往今来你不是研读《论语》最有心得的人,最起码你与同时代的钱穆比来就要逊色不少。但你讲《论语》恰恰在于你讲得并不是有道理,而是完全为你所用,以己意逆之。这在很多地方都有体现。我喜欢你的“主观论语解读法”: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记得我读到这两句‘人焉廋哉’,很喜悦,其喜悦的原因有二,一是两句书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两句的意思)我们讨了便宜;二是我们在书房里喜欢廋人家的东西,心想就是这个廋字吧?”
朱熹解释“廋”为“藏匿”,而你理解为“搜寻”。你说你对《四书章句集注》看得很熟,我也不怀疑这一点。反正你欢喜就够了。你后来写《阿赖耶识论》,张中行说你同熊十力争论,“说自己无误,举证是自己代表佛,所以反驳他就是谤佛。这由我这少信的人看来是颇为可笑的,可是看到他那种认真至于虔诚的样子,也就只好以沉默和微笑了之。”这一点我很赞同,就是你讲的观点未必能站得住脚,像你谈《论语》就有不少地方很主观。但是你很虔诚。
看你的照片感觉你不大合群,觉得你胆子有点小。鲁迅说你的文风是“有意低回,顾影自怜”,若用来形容你的为人大概也不差。你也说你是一个畸行独往的人,我想也没什么怪异的,人各有存在的方式,这是自身性格、修养、处世融合而成。在你百年诞辰时你的家乡黄梅政协编了一本《黄梅文史资料第十一辑·废名先生》,里面辑录了不少当事人对你的回忆。你的孩子回忆你在一九四九年的关口:“解放前夕北大人心惶惶,课也停了,大多数人对共产党不了解,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解放军的炮弹打到北河沿,把河边上的一幢洋房炸了,我们小孩子还去看过热闹。这些天朱光潜先生常到我家来,和父亲说话,声音很小。虽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也能感觉到气氛异样,就躲在外屋偷听。朱先生好像问父亲走不走,父亲说你走我也走。但过几天又听说不走了,我们就在北大静等时局转变。”走还是留是当时所有知识分子都要考虑的问题,不过你还是留了下来。后来你从北京大学调到东北人民大学任教,心情郁闷。你写的《跟青年谈鲁迅》也被扔在角落里。你说你像破抹布一样被人扔了。
我一直好奇你是一个参禅打坐的人,你黄梅时期的学生回忆,“当我第一次收拢全班作文送到二先生宿舍,轻轻推开他半掩的房门时,一眼看到他在床上盘腿打坐,但并不像和尚那样双手合十,而是两手分别以掌心挟着两边膝头坡上,我愣着不敢贸然进门,先生微睁双眼低声说道:‘可以进来,本子放在我桌上,轻一点走,我有静坐的习惯,不要对同学们说,以免大家好奇跑来看,那样很不好’。”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善良谨慎的人,我想你如何在后来的批胡适胡风、反右中度过。你所信仰的传统儒家那一套东西你难道真的可以隐然于心?
你认真阅读毛泽东著作、党报文章,拥护新政权,真诚为新中国的建设鼓与呼,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你毫不顾惜否定自己曾经的文学成绩,“我凭我的良心认为它(指废名以往的创作)毫无价值”。你努力学习用新的观点看问题,然而你心内与身外的纠结依然存在。你应该回到你熟悉的领域,但时代、心境都不允许。你的学生回忆:“印象最深的是他说他相信轮回,相信人死后灵魂长在。他甚至告诉我他的的确确遇见过好几次鬼魂,都是他故去的朋友,他们都坐在他对面,和他谈论一些事情,和生前没有两样。他告诉我不应该轻易否定一些自己并不明白,也无法证明其确属乌有的事。因为和我们已知的事相比,未知的事实在是太无边无际了。”
你总是这样虔诚与执着,你在时代戛戛独进的时候独自去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你不觉得孤独吗?时代的火光热烈而晕眩,你身上浓烈的主观气质、“古怪思想”能适应吗?你这样一个禅意甚重的人能在热热烈烈的批判中独善其身吗?我看到一段材料不知为何有点心酸,觉得你挺委屈:
“其实,父亲和胡风从不相识,其著作也一本未看过。有一次学校开他的批判会,他一大早就去了。按时开会按时上课,从不迟到,这是父亲的习惯。会开了三个小时,他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听。后来气急了,站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会场一片慌乱,怕出事,批判会就这样结束了。”
你真诚、善良甚至些许胆小,这都是人之常情。看你的文章不免有淡而无味的感觉,可在你看来是笑骂由他笑骂,好坏我自为之。你想“遇”但也不苛求能“遇”。就像你解释《论语》,只要合吾心,又何必在乎那许多。你这样一个一空倚傍独来独往的人其实很落寞,你的晚年也挺悲惨,后来你就得癌症去世了。你写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里面有一段话我很喜欢。一九四零年黄梅大雪,你很留恋这样的雪。这时紫云阁的道姑要你为此庙写一副春联。你写的是:
万紫千红皆不外明灯一盏
高云皓月也都在破衲半山
【按: 原刊《文学报》(2014年3月13日),作者为大学教师,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者。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民国学人。在《光明日报》《读书》《随笔》《当代作家评论》《新文学史料》《南方周末》《传记文学》(中国台湾)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论文、学术随笔、散文7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