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稚珪《北山移文》“身居江湖之上 心存魏阙之下”到底是为什么

孔稚珪（447-501），字德璋，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早年学识修养即有美誉。南朝宋时，骠骑将军萧道成（后为齐高帝）因他文才出众，取为记室参军，与江淹对掌辞笔。齐明帝时官至太子詹事、加散骑常侍。史称风韵清疏，不乐世务，性喜山水。好文咏，有《孔詹事集》。

北山移文 ［1］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 ［2］ ，驰烟驿路 ［3］ ，勒移山庭 ［4］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 ［5］ ，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 ［6］ ，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 ［7］ ，皎皎霞外 ［8］ ，芥千金而不眄 ［9］ ，屣万乘其如脱 ［10］ ，闻凤吹于洛浦 ［11］ ，值薪歌于延濑 ［12］ ，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差，苍黄反复，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 ［13］ 。乍回迹以心染 ［14］ ，或先贞而后黩 ［15］ ，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 ［16］ ，仲氏既往 ［17］ ，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18］ ！

第一段写世上既有真隐士，也有假隐士。由于假隐士反复无常，以致山林寂寞，无人赏识。

世有周子 ［19］ ，隽俗之士 ［20］ ，既文既博，亦玄亦史 ［21］ 。然而学遁东鲁 ［22］ ，习隐南郭 ［23］ ，偶吹草堂 ［24］ ，滥巾北岳 ［25］ 。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 ［26］ ，乃缨情于好爵 ［27］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 ［28］ 。风情张日 ［29］ ，霜气横秋 ［30］ 。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 ［31］ 。谈空空于释部 ［32］ ，覈玄玄于道流 ［33］ ，务光何足比 ［34］ ，涓子不能俦 ［35］ 。及其鸣驺入谷 ［36］ ，鹤书赴陇 ［37］ ，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 ［38］ ，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 ［39］ ，抗尘容而走俗状 ［40］ 。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41］ 。

第二段将周子隐居山中时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与接到诏书后的志变神动作了鲜明的对比，揭露其虚伪面目。

至其钮金章，绾墨绶 ［42］ ，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 ［43］ 。张英风于海甸 ［44］ ，驰妙誉于浙右 ［45］ 。道帙长摈 ［46］ ，法筵久埋 ［47］ 。敲扑喧嚣犯其虑 ［48］ ，牒诉倥偬装其怀 ［49］ 。琴歌既断，酒赋无续 ［50］ ，常绸缪于结课［51］ ，每纷纶于折狱 ［52］ ，笼张、赵于往图 ［53］ ，架卓、鲁于前箓 ［54］ ，希踪三辅豪 ［55］ ，驰声九州牧 ［56］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 ［57］ ，白云谁侣？涧户摧绝无与归 ［58］ ，石径荒凉徒延佇 ［59］ 。至于还飙入幕 ［60］ ，写雾出楹 ［61］ ，蕙帐空兮夜鹤怨 ［62］ ，山人去兮晓猿惊 ［63］ 。昔闻投簪逸海岸 ［64］ ，今见解兰缚尘缨 ［65］ 。

第三段写周子出仕之后，一味追求名利，而被抛弃的北山，一片孤寂冷漠。

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 ［66］ 。慨游子之我欺 ［67］ ，悲无人以赴吊 ［68］ 。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 ［69］ 。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 ［70］ 。今又促装下邑 ［71］ ，浪栧上京 ［72］ ，虽情殷于魏阙 ［73］ ，或假步于山扃 ［74］ 。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 ［75］ ，尘游躅于蕙路［76］ ，汙渌池以洗耳 ［77］ 。宜扃岫幌 ［78］ ，掩云关 ［79］ ，敛轻雾 ［80］ ，藏鸣湍 ［81］ 。截来辕于谷口 ［82］ ，杜妄辔于郊端 ［83］ 。于是丛条瞋胆 ［84］ ，叠颖怒魄 ［85］ 。或飞柯以折轮 ［86］ ，乍低枝而扫迹 ［87］ 。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 ［88］ 。

第四段写周子再要经过北山时，草木群起攻之，坚决拒绝。

【提示】

一、在孔稚珪生活的六朝时代，老庄思想盛行，贵族文人爱好在江南秀丽的山林环境中隐居生活，但又贪婪高官厚禄，于是亦隐亦仕，表里不一。如朱熹所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召权纳贷。”（《朱子语类》）现实中的这种现象，正是孔稚珪写《北山移文》的背景。《北山移文》是以钟山山神名义发布的文告，揭露封建士大夫伪装清高实则争名逐利的丑恶灵魂，戳破他们“身居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隐而复仕、表里不一的虚伪面目，坚决拒绝假隐士再进北山山林，具有深刘的讽刺意义。

二、本文主要写作特点是运用对比手法。首先是以历史上的真隐士与假隐士比较，真隐士品性高洁，假隐士“终始参差”，反复多变。其次以假隐士周子前后的思想行动对比。初隐时“风情张日，霜气横秋”，不可一世；朝廷诏书一到，就眉飞色舞，表里不一，虚伪做作。再次，以假隐士出山以后的忙碌得意与山林寂寞悲愤作对比，对假隐士进行谴责。这样就层层揭开了假隐士的伪善面目。

三、本文通篇运用拟人化的手法。“移文”乃借钟山神灵之口以事声讨，这样的构思已使叙事抒情都带上强烈的主观色彩；而对山林景物的描写，采用拟人化的手法，更表现得惟妙惟肖，风云泉石似乎都染上了人的感情，代替作者在嬉笑怒骂，这无疑增强了文章的形象性和抒情性。

四、这是一篇优秀的骈文。这种文体句式整齐，两两相对，基本上由四字句和六字句相配而成。辞藻华丽，多用典故，还尽量讲究音韵的协调。文中长句短句交互使用，短句节奏急促，长句舒缓，表达不同的情景与感情。

【注释】

［1］北山：即钟山，今名紫金山，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城北，故名北山。移文：一种古代官府文书，用以宣示旨意，晓谕对方。

［2］草堂：指周子隐居钟山时所建茅舍。灵：与上文“英”均指山神。

［3］驰烟句：意为山神在大路上飞快地奔驰。驿路：传递官府文书的驿马所走的大路。

［4］勒移句：铭刻移文于山间。勒：刻。移：指本篇移文。

［5］耿介：光明正直。拔俗：超脱流俗。标：风度。

［6］度白两句：意为他们的人品洁白如雪，他们的志向超出青云之上。度：衡量。方：比。干：凌驾。

［7］若其：至于。亭亭：耸立的样子。物表：物外，万物之上。

［8］皎皎：洁白明亮的样子。霞外：云霞之外。

［9］芥千金：视千金如小草，不屑一顾。芥：小草。眄（miǎn）：看。一作“盼"。

［10］屣（xǐ）万句：视天子之位如草鞋，可随时脱去。屣：草鞋。万乘：天子。这句出自《孟子·尽心上》：“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

［11］闻凤句：听到了游于洛水边上的仙人吹笙作凤鸣。此句是说与仙人同游。《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常游于伊水和洛水，喜欢吹笙作凤鸣。太子晋即王子乔。凤吹：指笙。洛浦：洛水之滨。

［12］值薪句：遇见了在长长的河边唱着砍柴歌的隐士。此句是说与高士相遇。据《文选》五臣注，苏门先生在延濑遇见一个采薪的樵夫，问他你将采薪到老吗？樵夫说：“吾闻圣人无怀，以道德为心，何怪乎而为哀也？”说完唱歌而去。延濑：长长的河流。

［13］岂期四句：哪里想到还有前后行为不反复无常的人，足以使墨子、杨朱悲泣。参差：不齐。苍黄反复：比喻变化不定。翟子：墨子名翟。朱公：杨朱。这两位都是战国时思想家。《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歧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14］乍：暂时。回迹：避迹于山林。心染：心灵为利禄所染。

［15］或先句：或者开始时高洁，后来变得污浊不堪了。黩（dú）：污垢。

［16］尚生：尚长，字子平，西汉末隐士，终身不仕，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事见《高士传》。

［17］仲氏：仲长统，东汉末年人，敢直言，不拘小节，每州郡命召，称疾不就。《后汉书》有传。

［18］山阿两句：山林空寂寥落，千年以来无人游赏。山阿：山间隐曲之处。

［19］周子：据《文选》吕向注，认为是周颙。说周颙先前隐居钟山，后应诏为海盐令。他想再过钟山时，孔稚珪写了这篇文章，予以阻止。但这与《南齐书·周颙传》所载不符，周未当过海盐令，一生仕宦，也没有隐而复出之事。吕向说未必可靠。

［20］隽俗句：才智出众的人。

［21］既文两句：既有文采，又很博学；既精通玄学，又精通史学。玄：玄学，老子、庄子之学。

［22］学遁东鲁：学习鲁国的高土颜阖隐遁起来。东鲁：指鲁国的颜阖。《庄子·让王》说颜阖是得道之人，鲁君派使者去请他，他把使者支开而逃走。鲁在东方，故称东鲁。

［23］习隐句：学习南郭子綦的超然物外。《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凭几而坐，仰天而嘘。”他神游天外，忘情一切。

［24］偶吹句：跟别人一起在草堂吹奏乐器。意思是冒充隐士，滥竽充数。偶吹：与别人起吹奏，用《韩非子·内储说》南郭先生滥芋充数的故事。

［25］滥巾句：滥戴隐士头巾于北山。滥：不该用而用。中：指隐士所戴的头中。这里用作动词。北岳：北山。

［26］假容：假装隐士的模样。江皋：江边。

［27］乃缨句：实乃一心想着高官厚禄。缨情：系情，挂念。爵：官位。

［28］将欲四句：想要排斥巢父，推败许由，傲视诸子百家，蔑视王侯将相。指假隐士周子自命清高，凌驾一切之上。排：排斥。拉：推折。巢父、许由：相传都是唐尧时著名的隐士，尧曾想把天下让给许由，遭到拒绝；巢父认为许由隐居不深，才会有“让天下”的事。百氏：指诸子百家。

［29］风情：风度情致。张日：遮蔽天旦。

［30］霜气：如同冷峻秋霜似的气概。横秋：盖过秋天的肃杀之气。指假隐士的气概冷若冰霜，令人不敢接近。

［31］或叹两句：有时赞叹隐士长期隐遁不出，有时理怨王孙公子不肯归隐山中。

［32］空空：佛家义理。佛家提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认为万物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实体所以是空。释部：佛典。

［33］覈（hé）：同“核”，研究考核。玄玄：道家义理。《老子》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流：道家。

［34］务光：夏代的隐士，商汤得天下，让给务光，他潜水而逃。见《列仙传》。

［35］涓子：齐人，古代隐士，隐于宕山。见《列仙传》。俦：匹敌。

［36］鸣驺（zōu）：这里指朝廷征召周子的车。鸣：指车铃声。驺：显贵者的骑卒，这里指主驾官。

［37］鹤书：指诏书。古代写诏书常用鹤头字体，所以称诏书为鹤书。陇：山风。

［38］尔乃：于是。眉轩：眉飞色舞。轩：高扬。席次：筵席之上。

［39］芰（jì）制、荷衣：用荷叶做成的衣服。这里象征隐者的高洁品性。《离骚》：“制菱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40］抗尘句：显露出庸俗的样子，奔向世俗名利。抗：举，显露。尘容、俗状：世俗的神气。走：奔逐。

［41］风云四句：山中的风云因此凄怆带恨，山石泉水也呜咽下泪，看到山林冈峦、花草树木也在失望丧气。顾：看。

［42］至其两句、这里是说周子挂了铜印墨绶，做了县令。纽、绾（wǎn）：都是系的意思。金章：铜印。墨绶：黑色丝带，用来挂印。

［43］跨属两句：意思是周子当县令，名声在附近各县之上。跨：超越。属城：郡下所属各县。雄：豪长。百里：古代一县所辖的地方大约百里。

［44］张：播扬。英风：英名。海甸：海边。

［45］浙右：浙西，今浙江绍兴一带。

［46］道帙（zhì）：道家经籍。帙：书套，这里代指书籍。殡：埋，这里意为抛弃。

［47］法筵：佛家讲经说法的讲席。久埋：指弃置不顾。

［48］敲扑句：拷打鞭笞犯人的喧嚣扰乱他的思考。

［49］牒诉句：公文诉状一类行政事务充满了他的头脑。牒：文书。诉：诉状。倥（kǒng）偬（zǒng）：事情繁多紧迫的样子。

［50］琴歌两句：弹琴歌咏、饮酒赋诗等雅事从此结束。

［51］绸（chóu）缪（móu）：纠缠。结课：指考核官吏政绩，以定升迁。

［52］纷纶：繁忙，忙碌。折狱：判决诉讼案件。

［53］笼：盖过。张、赵：指张敞、赵广汉，两人都曾做过京兆尹，是西汉名臣。往图：与下文“前箓”同，指前人的记载。

［54］架：同“驾"，超越。卓、鲁：指卓茂、鲁恭。两人都做过县令，是东汉有名的循吏。

［55］希踪：希望赶上。踪：追踪，踏着他的踪迹。三辅：汉代称京兆、左冯（píng）翊、右扶风为三辅。豪：指治理三辅的能吏。

［56］驰声句：声名传扬于九州长官之间。驰声：传扬名声。九州：古代分天下为九州。牧：一州之长。

［57］青松句：意为青松空有一大片清凉的荫影。落：余下。

［58］涧户：面临山涧的小屋。摧绝：破坏。无与归：无人与之同归，指周子一走，无人前来游憩。

［59］徒延伫：徒然久久站立等候。

［60］还（xuán）飙（biāo）：旋风。幕：帐幕。

［61］写（xiè）雾：流动的雾气。写：同“泻”，吐出。楹：堂前柱子。

［62］蕙帐：用蕙草制成的帐幔。

［63］山人：隐士。

［64］投簪：比喻弃官。簪：官吏所用的冠簪。逸：隐遁。海岸：海边。《文选》李善注说汉代疏广曾弃官归隐东海。

［65］解兰：解下隐士佩带的兰草，指放弃归隐。缚尘缨：为世俗的冠带所束缚。

［66］于是四句：于是四面的山峰都在嘲笑讥讽北山，当初不该容纳周子这样的假隐士。南岳：南山。北陇：北山。腾笑：哄笑。列壑：条条山谷。攒（cuán）峰：群聚的山峰。竦（sǒng）诮：讥笑。

［67］游子：指周子。我欺：欺我。我：北山山神自称。

［68］悲无句：北山受了周子的欺骗，而没有人来慰问。吊：慰问。

［69］秋桂两句：意思是秋桂和春萝受了周子的欺骗而感到羞愧，于是桂树不要秋风吹来，不想远播芳香，藤萝不愿春月笼照，不肯呈现妩媚。

［70］骋西两句：意思是迅速传播东山、西山群峰的高论，使众人皆知。骋、驰：宣布。逸议、素渴：隐者的议论。西山、东皋：泛指隐士所居的地方。

［71］促装：急忙整治行装。下邑：周子任职的县

［72］浪栧（yì）：荡桨。栧：同“枻”，船桨。上京：京都，指建业（今江苏南京）。

［73］情殷：情热，热衷。魏阙：朝廷。

［74］假步：借步，来到。山扃（jiōng）：山门，指北山。

［75］ 岂可四句：意思是怎能再使杜若、薜荔蒙受羞耻，使碧岭、丹崖重被玷污呢？厚颜：羞惭。滓（zǐ）：污垢。

［76］尘：用作动词，污染。游躅（zhú）：隐者的游踪。蕙路：长满蕙草的道路。

［77］汙渌池：意思是周子再经北山，听到他污秽的言谈必得洗耳清除，那就把清清的池水弄脏了。据《列仙传》，尧召高士许由为九州长，许由听到了，就到颍水之滨洗耳，表示一尘不染的高洁。

［78］扃岫幌：关闭山中的洞穴。扃：用作动词，关闭。

［79］云关：云雾流动经过的关口。

［80］敛：收起。

［81］鸣湍：潺潺的流水。

［82］截：培截，截住。来辕：周子的车子。

［83］杜：隔绝。妄辔：乱闯的车马。郊端：郊野之边，指山外。

［84］丛条：丛聚的枝条。瞋（chēn）胆：使肝胆含怒生气。

［85］叠颖：重重叠叠的芳草。颖：草穗。怒魄：魂魄发怒。

［86］或：有的。飞柯：扬起树枝。折轮：摧折车轮。

［87］乍低句：突然低下枝叶清扫痕迹。

［88］君：指北山山神。谢：拒绝。逋客：逃客，指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