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青春写在大地③|吉克阿优 拉玛伊祖:“打工诗歌”里 有我的习惯 我的责任
写在前面:你是不是也被 B站的视频《后浪》刷屏了?视频里,资深演员何冰,代表老一辈向年轻一代致敬,“看着你们,满怀敬意”。
他说,“从小你们就在自由探索自己的兴趣”,“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
今天,我也想来说说被何冰致敬的这样一群年青人——4位非典型青年写作者。
他们有的是电力公司员工,有的是普通“杭漂”青年,还有的工作在流水线上……在本职工作之余,他们投入了大量精力到创作中,观察社会,体味百态,产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
写作、表达自我,已经融入他们的生活中,甚至可以说,是支撑他们前行的力量。
读那些文字,你能感受到“我手写我心”的真诚。让我感动之余,也踌躇满志。
我们用三篇报道记录了他们曾经和现在的写作现场。以此,在这个青年节,祝福所有正在奔向梦想的青年。你们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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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克阿优在火车上写作,来自纪录片《我的诗篇》
青年写作者③:吉克阿优,男,1985年生
开始写作时间:2001年
写作习惯:身上一直带着纸和笔,随时随地记录片段,一有空就整理。
曾在嘉兴做充羽绒的工作,现已离开
拉玛伊祖在武义的写作空间
青年写作者③:拉玛伊祖,男,汉语名张海东,1990年生
开始写作时间:2008年
写作习惯:没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在任何地方,灵感来了,马上用手机记下来。
现为浙江省金华市防盗门厂工人。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好些年了,村庄在我的离去中老去。”这是彝族诗人吉克阿优的诗作《迟到》的开头。
这首诗中,吉克阿优记录了自己的乡愁。他曾在嘉兴平湖做鸭绒填充工,鸭毛满身,被工友戏称“鸭头”,而《指路经》是彝族祭奠亡者的经文,这里指民族传统。
眼下吉克阿优已经从嘉兴回凉山。但和他一样在以打工者身份在写诗的彝族青年,还有很多人。比如在金华武义某防盗门厂打工的拉玛伊祖。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2008年,在广东佛山燕京啤酒厂打工的吉克阿优,写了一首诗,被人朗读给工友听,大家觉得他写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是吉克阿优创作“打工诗歌”的开始。从那时起,他找到了一个发出内心呐喊声的渠道,他把诗歌当成“一种习惯,一种责任”。
“感觉自己有义务去关注除我之外百万彝族同胞的打工故事,这是对我的使命召唤。”他决定书写一个群体的生活境况,为一群人发声。
《我的诗篇》丛书,吉克阿优《所有归来的日子都是彝年》收入其中
但一度让吉克阿优苦恼的是,“打工诗人”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
“因为大部分人一看‘打工’两字,就主动联想到‘没文化’。自然而然地认为没有文化的民工写什么诗?写出来的诗又有多少内涵?”
与诗人芒克合影
2015年,媒体人吴晓波策划了纪录片《我的诗篇》,讲述六名打工诗人的故事,其中有轰动一时的许立志,也有彝族诗人吉克阿优。
《中国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解放日报》《北京青年报》《文汇报》《新京报》《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媒体相继报道。他也曾和芒克、欧阳江河、杨炼等人同台读诗,大大小小的奖拿了很多。
从2007年到2016年,吉克阿优在吉林、北京、内蒙古、广西、广东、浙江都打过工。他在嘉兴平湖待的时间最长,有7年。打工生活给了他很多创作的素材和激情,他创作了《无语的工厂》《一个彝族农民工的烦恼》《逃婚的彝族打工妹》《在城市,我是一只羊》《我的青春搁浅在鸭毛房》《麦子黄了的季节》等大量作品。
有人说“诗歌已死”,吉克阿优觉得不对。“受到不公平对待时,诗歌是唯一可以抵抗的武器。我可以拿诗歌鞭打冷漠,控诉那些没规没矩。”
【回到凉山创业,创作了关于嘉兴乍浦的小说】
2016年,凉山有家啤酒厂,邀请他回去工作。
这家啤酒厂一直在帮助凉山地区的贫困学子,吉克阿优觉得既可以推广家乡产品,又能做公益,非常好,便回去了,主要负责销售和推广。
吉克阿优在凉山创业
吉克说,自己走遍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十几个县,走南闯北,见识很多,吉克觉得家乡的市场很大,很多农产品值得推广,于是他尝试创业。
他组织村民,一起做蜂蜜和土鸡养殖。
老家很多人都养蜂群,“今年贷款比较容易,”吉克阿优想结合西式的养殖技术,购置一批设备带领村民一起尝试。但是村民大多想法比较传统,吉克也遇到了一些困境。
吉克阿优在家里写作
创业之余,他的主要休闲就是参加文化活动。“一直以来凉山比较重视经济建设,其实文化支撑也是需要的。”疫情期间,他写了十几首“抗疫”诗歌,感慨生命无常。
此外,吉克还完成了一部小说《乍浦之战》。
乍浦是浙江嘉兴的一个小镇,在嘉兴时,文联的一位陈老师分享给他一些资料,是1840年到1842年鸦片战争时期关于乍浦的故事。
查阅了大量史料后,他开始创作小说,中间因为电脑被偷,一度耽搁了一段时间。前不久终于完成了。
【从学汉字到写诗,大哥一直指引着他】
拉玛伊祖
吉克阿优的诗歌流传很广,被称为“第一位彝族打工诗人”,鼓舞了很多人,90后拉玛伊祖就是其中之一。
他很小就辍学去放牧,与羊群草地一起度过了7年的时光。在后来的诗中,大凉山的牧场,成了他的乡愁。
小时候,他去村里玩耍,有些人的家里有电视,他就跟着电视学识字。他听彝族制造、陈星的歌,跟着他们的歌词,又学会了汉字。直到今天,他喜欢的歌曲,除了旋律,更多是中意歌词的韵律。
听着“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陈星《流浪歌》)的小拉玛,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凉山。
2007年,拉玛17岁,从凉山来到千里外的浙江武义,打工。一去就十几年。
至今,他一直都在武义居住,辗转做过很多工作。他在一家安防门企业待了7年,这是他做的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从车间装配到质检都做过。
大哥给拉玛伊祖寄来的书
拉玛伊祖家里排行老二,大哥拉玛伊佐现在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系读博士,研究当代文学,今年夏天即将毕业。
弟弟小小年纪就跟父母一起打工养家,让大哥心里有些歉疚。知道弟弟喜欢文学,他就寄来自己喜欢的文学读物,杂志、书籍,还有导师和师兄的作品。这成了电视以外,拉玛伊祖接触文学的另一个途径。
“父亲送的酒,哥哥寄来的书,今夜我就不孤单寂寞了。”拉玛伊祖在朋友圈写下这样的文字。
《打工诗歌》等杂志
这么多年,大哥从本科读到博士,从成都到北京到美国。
大哥的这条求学路,和拉玛伊祖的文学路,在不同的空间里,并轨而行。
拉玛伊祖的朋友圈作品
【看了打工诗人纪录片,他找到了身份认同】
大哥拉玛伊佐与吉克阿优很早就相识。
2015年,拉玛伊祖看到了纪录片《我的诗篇》里吉克阿优的故事。相似的打工经历,让拉玛伊祖知道了打工诗人这个群体。尤其是吉克阿优的彝族身份,他诗中对乡愁、底层的书写,让拉玛找到了知音和榜样。
拉玛加了吉克阿优的微信,成为好友:“我想学习,成为那样的人。”
渐渐,拉玛也认识了很多打工诗人,研究打工文学以及彝族文学的学者。
拉玛伊祖的朋友圈
“我喜欢了文学。我用诗歌把日常生活记录下来,虽然是很朴素的写作,但是都是我、我们的真情实感。”拉玛伊祖说,很多彝族打工者都不识字,更不懂如何保护自己,他想为这些人发声。
“同时,我也希望通过诗歌,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用文字的力量启发跟我一样的打工者。”
几年来,看着作品登上刊物,变成一个个铅字,拉玛觉得很满足:“我是零基础开始创作的。”
他和我说了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是,他的诗集已经整理好,在与出版社接洽了。
【“文化混血儿”的回归之路】
拉玛伊祖的汉语名叫张海东,如果不说他是彝族人,你会以为自己和一个普通的汉族年青人在对话。
很多彝族的传统、上一代的生存方式,父母原本跟他讲的就不多。如今,6岁的儿子和1岁的女儿也起了汉族名字,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彝族身份在忘记,关于故乡的记忆只有那段放牧、唱歌的少年岁月:多年以后,我的下一代还是彝人吗?
他在诗作《从另一座山到另一座城市》里写到:“我是被大山扔下的孩子,我是流浪的山鹰,还是被抛弃的孩子。” 鹰是彝族的图腾,这是“山鹰”意象的由来。吉克阿优也曾说:作为鹰的后代,我们远离了家乡。
今天有大量的彝族年青人离乡,到东部沿海地区打工。诗歌里的“外出”、“返乡”、“思念亲人”,让他们很有共鸣。
民族文学学者邱婧说:“拉玛诗歌中有大量关于彝族的民俗学意象,他将这些与东部城市的日常生活并置。”
拉玛伊祖的朋友圈
今年,拉玛和妻子做了决定,妻子带着儿子、女儿回凉山。一方面经济压力会小一些,同时也让孩子有一段故乡成长的记忆。而父母和拉玛都继续在武义生活,他们已经与武义这个第二故乡,融为一体。
尽管做了这个决定,但精神上如何回到凉山、回到彝人家园,拉玛有些迷茫。
在《让我们回家吧》中,他写道:“今年我准备看望故乡,我留着祖辈一样的长发,不过也许我抵达之时,彝族的年猪都跑远,让我再一次拥抱那座大山。”
邱婧这样解读这首诗,“祖辈一样的长发”是现代与传统的撕裂,“跑远的年猪”和“那座大山”是乡愁。
吉克阿优表达了担忧,他说他已经是一个“文化混血儿”,工业化、城镇化、民工潮对彝族社会带来历史性的冲击,他身处其中,经历着痛苦、纠结与迷惘。
他希望用诗歌记录下这一切。
【对话】
小时新闻:能说说你们喜欢的作家吗?
吉克阿优:读高中时比较喜欢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惠特曼、普希金、雪莱;辍学后喜欢金庸;打工期间喜欢许强、罗德远、柳东妩、郑小琼、徐非、徐岚、吉狄马加、罗庆春、莫言。目前在读阿来、蒋蓝和牛放的著作。
拉玛伊祖: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法国工人诗人鲍狄埃,他是《国际歌》词作者。
小时新闻:你们有什么写作习惯?
吉克阿优:打工期间,我写作比较随心所欲,因为没有固定写作时间,随时随地都在写,所以身上一直带着纸和笔,作品基本上以短诗为主。不加班的时候,写写散文或者评论(读后感)。目前,我写什么作品,都不会“一时冲动”。当然,偶然脱口而出几句自己感觉精妙的句子,发个朋友圈炫一下,若是觉得有待推敲,就保存在手机,空了翻出来仔细研究研究。我相信好作品是改出来,我没有随随便便就写出好诗的能力。
拉玛伊祖:我没有固定的写作地点和时间,也没有刻意去写一首诗,在工厂或其他地方,只要灵感降临了,就马上用手机记下来。
小时新闻:生活中还有什么爱好?
吉克阿优:喜欢喝酒和养蜂。李白酒后能妙笔生花,我喝醉了喜欢呼呼大睡。回川后,因酒浪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但从不放弃写作,写作带给我的快感远胜于酒精,只是酒桌上的言语更能拉近两个人的情感。
2017年,我跟着凉山州养蜂协会会长杨万泽先生学习养蜂知识,受益匪浅。虽然很多人害怕被蜂子蜇伤,但小蜜蜂很可爱。我一开始也会被蜇得像猪头,但慢慢地也就不怕了,因为小蜜蜂不会轻易攻击人。它不会说话,却很聪明,只要细心观察,其实人可以与之交流沟通的,也可以知晓它的一切。再则,工蜂的寿命很短,但辛勤劳动,团队意识非常强,分工明确,一直鼓舞着我坚持创作。
拉玛伊祖:我喜欢运动,比如篮球、羽毛球,偶尔也吹吹竹笛和弟兄们一起烤肉饮酒。
小时新闻:在写作这条路上,有什么期许吗?
吉克阿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写作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写”,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非常苦恼。这条路上,每个作者都是孤独的,或许因为长期以来的孤寂,我所认识的作家都会饮酒。
我也做过规划,目前写东西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写几部具有地域历史文化的作品,所以我选择了诗歌以外的文体。认识吉狄马加之后,他让我茅塞顿开,我对写作充满希望。听过阿来的课后,我又读了一遍他的《尘埃落定》,着手收集阿都土司的资料,想写一个关于阿都土司的长编小说《鱼水坡》(书名暂定)。而上过蒋蓝和牛放的培训课后,我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什么叫“文学来源于生活”。
我希望再过几年,人们再介绍我时,不再是彝族第一个打工诗人的称谓。
拉玛伊祖:最近的一个期待就是,希望我投给四川民族出版社的诗集《拉玛伊祖作品选》能够被顺利出版。长远的话,我希望我能够写出与生存经验相匹配的诗歌。
补充名片:
吉克阿优,被称为“第一个彝族打工诗人”,平湖市作家协会会员、凉山州作协会员、普格县作协副主席。
曾获2013年首届中国彝族诗歌新人奖,2014年浙江省农民读书征文比赛一等奖等。
出版诗集《打工的彝人》《所有归来的日子都是彝年》《工厂的黑夜》等。被《中国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解放日报》《文汇报》《凤凰卫视》等媒体报道过。
拉玛伊祖,自学汉字、诗歌写作,受到吉克阿优的鼓舞。曾在《佛顶山》《独立》《文昌文艺》《普格彝学》《打工诗歌杂志》等刊物发表作品。
【来源:钱江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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