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地表达悲伤 也是一种权利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刚学习写作文,老师布置写一件“好人好事”。
她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我过马路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奶奶背着一个包裹,腿脚不便的样子,于是我就去帮忙把她扶过了马路。
”第二天点评作文的时候,老师先失望地说:“全部三十几个同学,居然都做了同样一件好事,全部都扶了老奶奶过马路!
”然后又追加了一句:“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大家都是有同情心,有共情能力的好孩子。”我永远都记得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和“共情”这个词,但是我年龄太小,并没有理解到老师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阴(xin)差(gao)阳(cai)错(lie)地做了记者,一开始我走的是“野路子”,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如何做好体育新闻,但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和运动员聊聊他们的奋斗史,与其记录那些硬邦邦的数据,我更愿意知道背后血与汗的故事。
这样的做法一开始被人异议,而后竟然收到了某些老前辈的鼓励与支持,也就一路走了下去。多年以后,我在一本叫做《新闻报道与写作》的书里,找到了这样一段话:
“华盛顿专栏作者玛丽·麦格罗里在采访了申请哈佛大学尼曼奖学金的45位新闻记者后发现,这些记者都具有极强的责任感和同情心。
”被作为美国新闻学经典教材的这本书也引用诗人弗罗斯特的评论:
“如果作者不能含泪写作,读者就不会含泪阅读。”
——这大概指的就是专业记者应该具备的一种叫做“共情”的能力。(而有了共情能力,也就有了责任感)
什么叫共情(Empathy)?共情是人本主义创始人罗杰斯提出来的概念,指的是设身处地对他人的情绪和情感的认知性的觉知、把握与理解。换句话说,就是换位思考或者具备同理心的意思。
这也正是为什么那些年,那些好的新闻范本会源远流长的缘故:无论是《体育画报》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游骑兵之死》,还是前南方周末记者李海鹏的《举重冠军之死》,在客观理智的讲诉下面,都埋藏着一颗博大的悲悯之心。
比如被誉为最好的体育特稿之一的《举重冠军之死》,以举重冠军才力“一天”的时间线作为角度,讲诉了才力和他父母亲困窘的生活。他们以最低的物质水准维持生存,连象征性的住院费都无法负担,据医生说,如果及早入院,他本来不至于死——也渗透了作者关注才力作为一个弱者的命运。
这篇特稿的结尾其实写得十分克制:
“一直俯身做胸压的护士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对他们说,‘你们准备后事吧。’他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听懂这句话,就像被截断了一条肢体之后以为它还在那里,很难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虽然只是简练地表达了亲人的痛苦,但是因为精准真切,这种克制反而让情绪更好地传给读者,让人内心郁结悲哀。
一个好故事需要具备的几个要素,其中包括使用符合情景的语言,这也是记者的天职:给予人类(更多的时候可能是边缘人群或是弱势群体)深刻的体察和温婉的同情。
所以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当然理解不了另外一个那么资深的新闻工作者在描述他爸爸在武汉封城的非常时期去世,可以领骨灰时候先是兴奋地说“有福气”,后来又强调“有福气”……
这种描述不仅仅只是违背人类最起码的情感准则。真情实感是一种财富,“如果连哭泣都不会,我们如何写作呢?”拉德纳这样问道。
我们这个社会会对一件公共事务有起码的道德准则,对一件悲伤的事也会有一定的情感尊重,这才是为什么“人血馒头”会变成对冷血文章或是报道批评的词语。
当然夏社长看到和写出来的世界,跟我们大多数人心中的世界,或许不太相同。
他曾经在《平壤的味道》里写过:
“而浸润平壤全城、流淌在平壤人血管里的,却是陪同我们的朝鲜翻译徐女士所说的‘领袖福’:一种植入骨髓而又溢于外表的对领袖的挚爱之情。……幸福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洒满飘散在被参观者见到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他的“福气”一点也不奇怪。他所理解的福气、幸福,也和我们所理解的福气、幸福有着天壤之别。
但这样的文章似乎还隐藏着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有的人情感会比不相干的陌生人还要冷漠、疏离,甚至看上去失智。
我不同意“中国人就是没血性”之类的说法(哪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样本),在我没有看到作者进一步解释,以及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背景解释之前,我更相信的是:一个社会鼓励什么至关重要,即使前有“大师含泪”“大师羡鬼”,面对自己父亲死于非命(即便年事已高,因为新冠肺炎去世也称不上善终)的状况,为可以在清明前下葬而高呼好福气,怎么看也不是一种正常人类的反应。
惠特曼用下面的方式描述作家的目标:
“一个完美的作家会让词语歌唱、跳舞、亲吻,表现男人和女人的动作、生孩子、哭泣、流血、发怒、行刺、偷窃、放炮、掌舵、洗劫城市……”
无论是诗人还是记者,都在努力找寻事实真相,创作精美而客观的报道。但是如果在一个地方,判断标准只能是“正能量”和“负能量”,大概率写作者几乎不可能写得出来真实而让人有共情的文字。
然而你懂得的很多原因,有的表达只能点到为止,去嘲笑那些在悲伤的时刻挤出“正能量”的人很容易,去找到他们没有真情实感的原因,很难。
写到这里,我怕自己犯了感性主义的错误,高估了有些新闻工作者,但是至少我会警告自己:不要把自己变成粗鄙的正能量写作者,悲伤的时候,有权利写出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