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喝醉是这个样子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鲁迅!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中国传统的端午节到了。
鲁迅很想借这个机会,见见广平,尤其是四月份收到她一文稿,竟不署名,让他“捏造”一个。回信批评她“油滑”后,又来信说用“西瓜皮”或“小鬼”,很可爱,但又不好惹。“西瓜皮”是她们同学间互相起的诨名,恐怕暗指的是:吃完了西瓜,就扔掉西瓜皮,没准会让她把你滑倒呢?倒真有点儿“滑稽之趣”,鲁迅打算这天中午请她到家里来吃饭。许羡苏是常客,少不了的;俞芬三姐妹是砖塔胡同的“二房东”,老朋友了,当然也应该请。女师大只请许广平一人,显然不妥,上次一起来的林卓凤有些拘谨,不好再来。忽然想起一位绍兴同乡、又和许广平一个班的王顺亲来,不觉暗暗叫好:让她跟广平一起来,既顺理,又使广平不孤单,而且母亲一月二十五日就邀请过她和许羡苏、俞芬三姐妹午餐,也是母亲的同乡、熟人,真是太好了!于是周日许羡苏和俞芬三姐妹来玩时,就告诉她们,星期四,二十五日是农历端午节,请她们来吃午饭,并让许羡苏通知许广平、王顺亲也来。
端午节这天上午,天气晴好,刚过夏至,不冷不热,小风和煦。许羡苏为了帮忙,前一天晚上住在了南屋,第二天一早俞芬三姐妹就来了,于是半开了大门,好让许广平、王顺亲不用敲门,直接进来。果然如此,她们一步就踏进了小院。羡苏一见到广平和顺亲,马上跑过去,三个姑娘搂抱在一起。这时,鲁迅正在“老虎尾巴”殷候,一听到声音,立即出来迎接。他看见广平特意打扮得比平时漂亮,身着绣花衫,肩披绿纱巾,与院里绿盈盈的丁香树叶相衬托,再有五月二十三日云松阁送来的两盆鲜红如火的月季花摆在北屋门口陪衬,显得格外亮眼。禁不住赞道:“好,比平常好看多了!”
俞芬立刻反驳道:“那先生的意思是广平平常不好看。”鲁迅意识到自己让姑娘们抓住了话柄,忙解释道:“我是说更好看了。几位姑娘都好看!”俞芬知道大先生是最会以理宽人的。她过去常向大先生诉说,自己的父亲如何如何不好,娶了后母,不按时寄钱来。她希望大先生帮助她想办法,向父亲施加点压力。大先生想了想说,依我看,你父亲还算好的。至于娶后母,这是他的自由,你们要体谅。现在父母不能干涉子女的婚姻,子女当然也不应干涉父亲的婚姻。至于寄钱养子女,那要看他的经济状况,有些人,家里没有积蓄,把子女养到一定的年龄,就让他们独立谋生,这是完全可以的,何况他现在还一直寄钱来呢,俞芬听了,无话可说,以后就不再说这些话了。只好说:“大先生真会讲话。谁都不得罪!”
号称“害马”的许广平抢上来说:“鲁迅先生可不是谁都不得罪,他的笔可厉害了,把那些‘正人君子’们骂得还不了嘴!”许羡苏最喜欢月季花,又走到花边闻那沁心的清香,向鲁迅询问月季花的知识。俞芬、王顺亲都是周建人在绍兴时的学生,和鲁迅又是同乡,想借机闹一闹,就趁鲁迅与许羡苏说话之机,把许广平拉到一边,小声串通,说这次一定想法把先生灌醉。广平也悄悄答应,只说别让先生喝得太多了。俞芳不吭声,只看着几位姐姐嘀咕。许广平在她眼里是这样的:人高高的,比姐姐她们都高。人很大方,眼睛挺有神,也比较大。好像她们说,眉目之间好像很粗,很有点聪明的样子。俞芳想起,那时她们在砖塔胡同一起住的时候,在太师母房里,最感兴趣的一项事是敲大先生的“竹杠”。事情总是大姐带头,她和三妹帮腔。虽然她们事前并没有约定过,但每次大姐一提出,她和三妹是一定响应——孩子们嘛,哪有不喜欢吃东西的呢?那时北京冬天的晚上,在刺骨的西北风中,常夹着卖萝卜的叫卖声。这是穷苦人谋生的一种办法。他们冒着寒风,走街串巷,做点薄利生意。一个大萝卜只卖一两个铜板,空的辣的还要调换。你向他调,他又向谁去调呢?简直是赔本生意。
萝卜是去煤气的。北京冬天很冷,家家屋里都烧炉子取暖,门窗又关得严严实实,屋里有煤气是难免的。卖萝卜的小贩一声吆喝“萝卜赛梨哟——辣了换”。大姐就带头敲大先生的“竹杠”,要大先生请客。遇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他是同意的。为什么他不拒绝呢?原因之一是他的好心肠,他看着孩子们“垂涎三尺”的顽皮的样子,就同意了。另一个原因是他身后还有心肠更好的太师母在,如果遇到大先生没答应,多坚持些时候,太师母就会出来打“圆场”。老人家笑笑说:这次让我来请客吧!指着俞芳说:“老二去叫潘妈买几个萝卜来,给大家解解煤气。”太师母这几句话一说,全屋里顿时活跃起来,忙乱一阵,大家都吃到美味的萝卜,真开心啊!话说回来,大先生每次请客,连女工在内,全都请到。她们吃着“赛梨”的萝卜,滋味那个美啊,甭提了。
当时,北京晚上,还有一种挑担卖桂花元宵的,这种东西比较贵,她们不但没吃过,连想也没想过。有一次,大姐异想天开,竟向大先生敲“竹杠”,要他请她们吃桂花元宵。俞芳和三妹当然同意,你一言,我一语,大先生,桂花元宵多甜哪,可香呢,热腾腾的,多好吃啊,吃一碗文章多写出些,吃一碗睡觉都睡得香些……大先生看她们垂涎欲滴的样子,又同意了。太师母、大先生、大师母、大姐、俞芳和三妹、潘妈、大先生家的女工王妈、俞芳家的女工齐妈,每人一碗,共九碗。她们吃到又香又甜的桂花元宵,觉得格外有味道。第二天晚上,卖桂花元宵的又来了,在门口吆喝了好几声“桂花——元宵”。大姐大笑着说:唉!昨晚买了九碗,今天卖元宵的不肯走了。……大先生回答说:唉!昨晚买了九碗,我今天早上出门,他早已走掉了。大先生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太师母说:这些小贩的生意,一定不大好的,晚上吃元宵的人总不会太多的吧。大先生说:他们的生意是不会太好,这些夜点心主要供应吃鸦片烟的,如斜对面住的溥仪本家“王府”,好吃懒做惯了,他们晚上睡不着觉,肚子饿了,想吃夜点心。另外,一些赌博的人,夜里赌饿了,也要吃夜点心,一般人家是不会天天买夜点心的。大先生就这样巧妙地对付了大姐想再次敲竹杠的“苗头”。
此外,大先生也常给她们讲些医学知识。有一次,他讲人的血管,他伸出左手示范,把衣袖卷到上臂,用右手捏紧左臂,眼看着他下臂和左手的筋粗起来了。俞芬、俞芳和三妹也学着他的样子做,大先生看了说:还是老二手臂的筋明显粗起来。俞芳听了很高兴。为什么呢?因为她的筋也像大先生的一样,会粗起来的。于是,有一段时期她没事时常捏着左臂,看静脉血管逐渐变粗。直到后来,每遇到验血要抽血,或注射静脉针时,她手臂上的血管,医生总是很容易找到的。这时,太师母也出来了,把大家迎进北屋中堂,然后说不陪年轻人吃饭,回自己屋去了。中堂一张圆桌周围摆着七把椅子,鲁迅安排大家坐好,示意许广平坐在他右边,王顺亲坐在他左边,许羡苏和俞芬姐妹依次坐下。
朱安先是在她屋里抽水烟,到炒菜时出来跟诸位点点头,到厨房掌勺去了。她炒得一手上好的绍兴菜,女佣只能打下手,主角还得她担当。上菜了,第一道是葱焖鲫鱼,鲜香入味,骨酥肉嫩。第二道是糟熘虾仁,洁白、鲜嫩,糟香诱人。第三道是清汤越鸡,皮薄肉嫩,骨松汤鲜。陆陆续续上了七八道,大家都叫不出名来了。最后又上一肴,用白薯蓣切片,鸡蛋和面粉涂之加油炸熟,女佣王妈告知:这是大师母特地为大先生做的,是他生平嗜好,因称鲁迅饼云。
鲁迅请大家下箸,许广平跟王顺亲、俞芬敬鲁迅先生酒。敬酒以后,说葡萄酒太轻了,就变成黄酒了。说黄酒又太轻了,有没有胆量吃白酒。鲁迅先生说,吃白酒就吃白酒。于是王顺亲斟满一杯奉上,鲁迅一饮而尽。许广平和俞芬也各满一杯敬上,鲁迅只好都喝下。不知不觉喝得有些头重脚轻,醉眼蒙眬,就坐在椅子上吸烟,不知哪位姐姐说,喝酒后是不好吸烟的。俞芳和俞藻忙上前去抢他手上的香烟,鲁迅先生把烟藏在身后,她们没有抢到,姐姐们都笑了。于是鲁迅就回到“老虎尾巴”半躺在床上,但又觉得在众小姐面前未免有点失礼,重又坐起,依然跟她们随意谈笑。
俞芬打趣说:“你们快看,大先生要醉了!”鲁迅辩解道:“嘿!喝酒我是不怕的。”俞芬笑道:“听,这就是一句醉话!喝醉的人,总是偏说自己不醉。”俞芳帮着姐姐说话:“我们听太师母说,大先生醉过好多次呢!”许广平也帮着二俞向鲁迅“进攻”,说道:“是呀!要是不醉,何至于居然睡倒,重又坐起呢?”淘气的俞芬又起哄说:“太师母说,大先生醉过许多次不说,还吐过好些次呢!”鲁迅在几位姑娘“围攻”下,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说道:“真醉的人,说不清故事,我却能把经过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不信,你们听着。”交”,那天这位教授却意外地热情,叫自己的车停下,同时招呼鲁迅的车也停下,好像见到了老朋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似的。鲁迅只得莫名其妙地停了车。这位教授下车后慌忙走向鲁迅,并从衣袋里取出一包东西,交给他,一面连连向鲁迅道歉,说:“昨晚我带的钱太少,付不出现钱,真对不起你,请你点一点,数目对不对?”鲁迅连忙把钱还给他,同时说:“教授你弄错了?”这位教授误以为数目不对,忙问:“少了多少?”鲁迅还是这句话:“教授,你弄错了,你没有欠我钱。”这位教授认为鲁迅客气,不肯收钱,就略带责备又自责的口气说:“周先生,你这样不好,我们打牌前,就说清楚的,是‘真刀真枪’的,只怪我自己带的钱少了些,我事前也没想到昨天赌运这样不好,以致欠了债。……你不要过意不去,过两天我们还可以再来过的。……”鲁迅这才明白这包钱原来是这位教授欠下别人的赌账,看来他一夜没睡,糊里糊涂,竟记错了债主。鲁迅耐心地告诉这位教授说,自己从来不打牌,对这玩意儿没兴趣,因此无从做“赌账”的“债主”。教授听了这番话,敲敲自己的脑袋,醒悟过来了。他承认自己记错了,连连向大先生道歉、告别。大先生讲完了这个“故事”,逗得大家都笑了。俞芳在砖塔胡同时就听鲁迅说过这个故事,连问:“是真事吗?”鲁迅说:“当然是真的。”最后又说:这种教授,打牌熬夜,弄得神志不清,连赌账都还错了人,真是在“发昏”。鲁迅对当时的有些学者、教授,不学无术,不求上进,误人子弟,浑浑噩噩混日子的现象,是十分不满的,以前也跟多人说起过。
俞芬马上说:“大先生还能讲故事,说明他的确有酒量,来,再满一杯。”说着,给鲁迅敬上一杯白的。鲁迅一饮而尽,兴致更高了,又讲了一个绍兴读书人的故事:“从前绍兴有个读书人,评论文章的好坏时说:‘天下文章,算我浙江,浙江文章,算我绍兴,绍兴文章,算我家兄,家兄的文章,还要我批改批改呢!’”鲁迅说到这里,把话一顿,两眼看着大家,广平抢着说: “那末是他自己的文章最好啦!”鲁迅笑笑说:“是啊,他的文章最好。”许广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她用乡间的话说是“生野不羁”的:生,就是有些食人生番的意思,跟谁都不生,跟谁都可以见面熟;至于野,当然是野姑娘的意思了,风风火火闯九州;至于不羁,就是没有什么约束,不知道啥是规矩。她不但会喝酒,而且酒量相当好,性格开朗,能说善辩,行动举止活泼伶俐,与许羡苏的文静,王顺亲的老成相比,大不一样。宴会开始,许广平就说要敬酒,她邀王顺亲一起向鲁迅先生敬酒,王顺亲一向不会喝酒,只干了那一杯以表敬意,许广平和鲁迅却都干了杯。之后,许广平就单独敬酒,进攻目标当然是鲁迅先生。俞芬,自己虽不会喝酒,却很喜欢跟着起哄,主动为他们斟酒助兴。后来不知怎么一来,敬酒演变成比赛酒量,鲁迅先生的酒量本不很大,他一向喝的是绍兴酒,而且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的;这次改喝白酒,而且是一口气喝干一杯,看来有点招架不住许广平的凌厉攻势,但他决不示弱,大有奉陪到底的气概。太师母走出屋,看着很为难,连连说:慢慢喝,慢慢喝,多吃点菜,菜凉了就不好吃。俞芳一边吃,一边看,觉得很热闹,很有趣。散席后,王顺亲悄悄说:鲁迅先生真的有些醉了。
鲁迅的确有一点醉,他站起来轻击了俞芬、俞芳的手背,按了一下许广平的头。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许羡苏不高兴了,说:“你们闹得过分了,太师母说过大先生是不能多喝酒的。”一气之下,离席而走。在一边没怎么说话的俞芳倒觉得没有什么。在砖塔胡同时,一次,鲁迅和她们开玩笑。鲁迅伸出右手,捏着拳头,放在桌上,叫她们用拳头打,并说他不怕痛。鲁迅的手很瘦,捏着拳头,骨头都很明显。三妹第一个打,恰好打在先生拳头的骨头上,没把先生打痛,自己的手倒震痛了,大姐也一样,打痛了自己的手。鲁迅笑着说:你们打人,挨打的人没有痛,打人的人倒痛了。这次是鲁迅笑弯了腰,连连说:“‘肠肚’啊,‘肠肚’!”绍兴话是“活该”的意思,还有讥笑对方“偷鸡不成,蚀了一把米”之类的意味吧。俞芳觉得鲁迅先生真是太有趣了,别人打疼了手,他要笑,可是冬天房里烧的煤,大块的需要敲成小块才能用,鲁迅就亲自用大榔头去敲煤。有一次他敲破了手,鲜血淋漓,也满不在乎,照样敲打,直到敲完为止。
还是许广平聪明,一看许羡苏生气走了,感到不妙,打趣地叫道:“咱们赶快逃吧,要不先生会拿东西打人的!”临走,又开玩笑道:“我倒不怕‘殃及池鱼’,可打痛了俞家小妹妹怎么好呢?我们要到白塔寺赶庙会去了。”鲁迅见许广平脸颊绯红,又笑道: “游白塔寺?恐怕你倒要在路上呕吐呢?还说我醉,我看是你们小姐醉了!醉了!哈哈!”其实,鲁迅的确喝高了点儿,说完就回“老虎尾巴”,倒头大睡。朱安在厨房早让专门服侍太师母的女佣潘妈,把分成小份的菜送到东屋请婆母吃。自己只在厨房略尝了些,就默默回自己屋里去,把门关得死死的……女佣王妈悄悄收拾碗筷杯盘,擦洗桌椅,原本一团哄笑的中堂,静了下来,掉根针都听得见响声……
——本文选自张梦阳著华文出版社《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梦》,详细精彩内容请读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