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文苑》总207期|散文|文猛:乡村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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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文猛,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三峡文艺》副主编。出版有散文集《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报告文学集《三峡报告》、小说集《阴阳乡官》等。
乡村章节|文猛
乡村开篇
乡村文章,这是一个关于乡村很老套的比喻,我想不出更妥帖的比喻。乡村让我们记住、传承、感动,乡村就是一篇大文章,是一篇很多很多人写了很久很久很长很长而且永远在写下去的文章,我们很想记住乡村的全文,我们能够记住的只是——
乡村的章节……
乡村从哪里开篇?
这是一个很费脑筋的问题。
“很久很久以前,盘古开天……”传说都这样开始讲述。很久很久是多久?传说中的日历让时光漂白,一片模糊。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盘古,所有村庄都找不到盘古开天的底片,在大人们语言的河流上,盘古开天的神话只是时隐时现的浪花,我们无法定格每一朵浪花,就像我们无法定格一个叫盘古的巨人和他抡起大斧把天地一分为二的世界开篇。
乡村的天空不是斧头砍开的,乡村的天空是雄鸡的鸣唱拉开的。但是,谁能告诉我们乡村最早的那一天是哪一只雄鸡的鸣唱拉开的——
雄鸡一唱天下白,那不是乡村的开篇,那是乡村一天的开篇。
有记载的历史或者说有科学考证的历史说,我们的祖先从云南元谋人、北京山顶洞人开始,我的乡村隔着云南元谋1157公里,隔着北京1756公里,这是有了公路有了汽车后公路上的路程,不是茶马古道、山野小道的路程。我们从考古学家那里知道我们人类的开篇,第一个站起来的元谋人、山顶洞人压根儿不知道我们这个叫白蜡湾的乡村,我们乡村的开篇从云南元谋、北京山顶洞起笔实在有些遥远。
我们从爸爸妈妈那里来,爸爸妈妈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里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他们的爸爸妈妈那里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都远远地走啦,躺在村庄那些向阳的山坡上,我们已经问不到我们的开篇我们乡村的开篇所有的细节。大人们语言河流上的故事最爱用倒叙,乡村文章不是乡村故事,那是和土地上庄稼一样真实的时光底片。我很希望乡村文章的开篇能够倒叙,让祖先们回到村庄,讲述乡村文章顺叙的开篇,可惜,乡村文章不讲写作技巧。
我们读到的族谱不是一个完全记录,那是第一个识字的祖先能够回忆上的血脉记录。村史更没有人记录,地名虽然记着乡村所有的事,那不是文字的记录,是我们所能够想到的情感上的记录,我们喊着地名,我们没有听过地名说话。
向乡村打听乡村的开篇,只有更早的事情,没有最早的事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的第一篇,这是唱在口中记在纸上我们所能知道的最早的篇章。雎鸠相向合鸣,相依相恋,掀动乡村的天空,掀动田野的爱情。乡村在鸟鸣声中开篇,这是我们永远不会质疑的乡村之声。乡村会不会在田野爱情中开篇?这得去问炊烟、锄头、镰刀、木犁……
鲁迅在《秋夜》中这样开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乡村村口都有很古老的树,树能够记住村庄很多的事情,就算我们记不住我们的年龄乡村的年龄,树能够记住,它会一个年轮一个年轮地记住。乡村的树作为乡村的开篇,这是个很青葱的想法。我们白蜡湾村口有一棵古老的槐花树,远行的人们望见槐花树,知道村庄近啦!走到槐花树下,心就近啦!槐花树下总有乘凉的人们,那是乡村的客厅。出远门的人走到槐花树下,总要坐下来,回眸村庄,回眸老屋,哪怕远在天边,心中总有这片绿荫,总有乡村槐花麦饭的清香,那是我们共同的乡村味道!
没有另一棵槐花树,要找到最近的一棵槐花树,效仿鲁迅先生的笔法记录,还得走到水井边,至少一袋烟的功夫。村里树很多,就像村里的人。村里人很多,他们也是乡村的树。这些年,村里人考学走啦,当兵走啦,打工走啦,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是,他们的根在村里,所以村里的树越来越多,树不会走,乡村就不会走,乡村就在……
树是乡村的开篇吗?
捷克作家伏契克有一篇文章这样开篇:“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我很喜欢这样静静地表达,撇开文章那些关于牢房绞刑架之类的沉重和无奈,乡村生活就是这样的风轻云淡、日出日落——从家屋到水井,从水井回家屋;从地东头到地西头,从地西头到地东头;从北坡到南坡,从南坡到北坡……
路是乡村的开篇吗?
乡村不会回答我。
乡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是过出来的:挑满一缸水,翻挖一块地,种好一季粮,吃香一碗饭……
乡村是一篇不问开篇只写续篇没有终篇的文章!
乡村标点
乡村没有多少诗人,他们不会诗一般去想大地上的事情。在很长的历史岁月中,乡村连识字的人也没有多少。当今天乡村的人们认识各种庄稼也能认识很多字的时候,他们会用农人的眼光想大地上的事物,读书人在纸上写字,乡村人在大地上写字,在星空下写字,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砖一瓦都是乡村的字符和标点!
乡村有了比庄稼更高远的思想!
逗号。
蝌蚪是乡村最逼真的标点,是乡村春天的逗号,它们游弋在乡村的春天,书写青蛙王子的童话。春天一过,逗号不再是逗号的模样,走进辛弃疾的词中,听取蛙声一片。它纵身一跃,飞出一个破折号。它时隐时现水面,游出一串省略号。它突然跳到农人脚背上,哇出一个惊叹号。
……
蝌蚪只是乡村的逗号,它给乡村的春天断句。
乡村是一篇永远写不完的篇章,所以,乡村的逗号很多——
水井是乡村的逗号。有人可能会笑问我的比喻,圆圆的、亮汪汪的水井怎么会是逗号?因为你忘记了水井旁边总会牵出一条路,有了路,水井自然成了逗号。没有路,水井就成为句号。我们刚学会走路,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引向去水井的路,记住那口井,记住那条路。乡村从来没有把水井当成句号的时候,井水顺着那些路走进我们的血管,灌溉乡村,灌溉乡村一代一代子孙。
土灶是乡村的逗号。乡村土灶总是一副逗号的模样,从大锅到中锅到小锅,没有一家会有几口同样大小的锅,一排锅铺排下来,土灶就是逗号的模样。圆圆的铁锅,圆圆的碗,笔直的筷子,如果再想象高远些,土灶上一缕炊烟升起,这就是乡村的逗号。即使土灶上升腾不起我们期望的丰盛,也会把一日三餐张罗得格外分明。
不要把土灶想象为句号,有袅袅的炊烟,有仰望天空的目光,人间烟火永远是乡村的逗号——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种子是乡村的逗号。父母总会把最饱满的水稻、玉米、大豆、高粱、洋芋、红苕选出来,作为种子,藏在最保险的地方,哪怕家里下顿揭不开锅,也不会对那些种子动心思。农人和种子都知道自己的季节,农历一到,父母把种子泡进农历和井水中,一根根嫩嫩的芽苗冒出来,成为颗颗季节最饱满的逗号,撒向水田、坡地,讲述大地上那个永远讲不完的收获的悬念……
冒号。
石磨是乡村的冒号。乡村的石头不会讲话,乡村不会讲话的孩子,最常用的责问:你是石头吗?乡村在石头上写过很多的标语,小鸟在石头上唱过很多的歌,哪怕有一星泥土,野草野花也会在石头上随风窃窃私语,但是谁也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石头讲话。就算两块隔得很近很近的石头,风从石缝中走过,野猪、野兔、牛羊从石缝中走过,他们也没有听见两块石头说过话。乡村石匠看中一块石头,一分为二,用钢钎、錾子、铁锤把它们打磨成两片圆圆的石磨,安放在石头凿成的磨槽上,磨槽摆放在屋角或者屋檐下,两片圆圆的石磨就成了乡村的冒号,把金黄的玉米、红红的高粱、圆圆的大豆、晶莹的大米、调皮的豌豆一颗一颗地琢磨、思考、分析、细化,一圈一圈地讲,一轮一轮地讲,一天一天地讲,讲述成很有面儿的话题,再引用一些井水和柴火的思想,把大地上的收成讲述成为玉米糊、玉米馍、高粱粑和豆腐、白糕、粉条这些人间的温饱。石磨不停地讲,家屋就有不断的炊烟、笑声和农人渴望的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今天的乡村我们已经很难见到石磨,就像我们已经很难见到乡村的炊烟、牧归的短笛、春雨中的蓑衣斗笠,乡村冒号开始了新的讲述——
圆圆的车轮停泊在李树杏树桃树下,讲述你所惊异的今天乡村慢时光;圆圆的铁皮打制的粮仓装满冒尖的粮食,讲述大地上的丰衣足食;圆圆的液化气灶孔升腾村空的清香,讲述乡村做梦也想不到的小康阳光;圆圆的卫星地面接受锅盖回荡天南海北的声音,讲述乡村今天的锄禾日当午、床前明月光……
乡村冒号很多,聆听乡村,我们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踏实!
破折号。
扁担是乡村的破折号。担着水,担着柴,担着菜,担着粮。身轻担重轻挑重,脚短路长短走长。耕耘,担当,收获,每一步都心怀平静和喜悦,每一步都步履生风,幸福的花儿随风开放。一头挑着耕耘一头就会挑着收获,扛上扁担,扛起乡村最朴素的格言,已经到来的乡村春天,延伸在扁担上,历史的转折,就在明天!
桥是乡村的破折号。横跨乡村的河流、溪涧、沟谷,没有淌不过去的河,没有跨不过去的沟,乡村东岸和西岸,一桥相连,走向彼岸。乡村没有两座相同的桥,乡村就没有两道相同的岸,要知道对岸的风景,我们只能听从桥的呼唤!
路是乡村的破折号。有炊烟升起的地方,那里牵着一条路;有田地庄稼的地方,那里牵着一条路;有祖先躺着的地方,那里牵着一条路……那是母亲的呼唤,那是大地的恩情,那是流淌的血脉……
父母更多让我们守望的是通往村外的古道,那是上学的路,那是考兵的路,那是打工的路,那是致富的路。大地上路很多很多,所以成就了丰富多彩的人生,乡村的路很长很长,一步步,走向远方,记住回家!千万不要迷失方向,人一生的转折就那么几步!
问号。
犁是乡村的问号。
镰刀是乡村的问号。
乡村最早的犁是木犁,要寻找一弯那么恰当的树干打造乡村的木犁,那得问遍整个山林,山林的树总是向天空伸展,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风一场雪给农人预备好答案,等待那些像犁的树长大,等待时光给乡村木匠最后的答案。
像犁的树做成木犁,装上犁铧,它依然是乡村的问号。春雷响过,春雨润过,它在问:“哪天开犁?”稻子割尽,水田晒干,它在问:“哪天开犁?”回答木犁的是乡村的农人、健壮的耕牛、大地上的季节,木犁更多的日子挂在黄土墙上,木犁只能是乡村的问号,木犁永远在问属于自己的季节。
乡村的镰刀长满牙齿,总是一副问话的样子,面对金黄的麦子、金黄的油菜、金黄的玉米、金黄的大豆、金黄的稻子,父母把镰刀磨得明晃晃的,把心磨得明晃晃的,一棵棵询问庄稼的收成。镰刀一一问完每一棵庄稼,镰刀并不知道瓦罐中、竹筐中、木仓中的收成,要问收成,镰刀还得问木犁问锄头问乡村所有的农具。先握锄头,再握镰刀,这是乡村关于耕耘和收获最朴素的哲理。镰刀仰望着墙上的木犁,木犁环顾着墙边的农具,乡村就在这些问号中,茁壮一代又一代子孙……
感叹号。
我们最简单的想象是把火柴作为乡村的感叹号,点燃火柴,点亮乡村的感叹,点亮乡村的天空。乡村说,我们没有那么小气,小小的火柴盒装不下我们对天空、对大地、对乡村、对生活的感叹、赞叹——
乡村的感叹号是挺拔的树!
乡村的感叹号是挺拔的人!
乡村的树,乡村的人,是乡村最挺拔的符号,亭亭玉立,力争上游,不折不挠,感叹的那枚圆点在哪里,感叹的那枚音符在哪里?
俯瞰大地,圆点、音符是我们盘根错节、深入大地的根,是我们厚重的大地。仰望天空,太阳、月亮、星星就是我们感叹的圆点和音符!
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到处是乡村的感叹号,到处是生命的礼赞!
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点亮一盏灯,燃起一炷香,呼唤祖先们的名讳,呼唤他们回家过年;我们端起一碗米饭,在房前屋后的树上砍上一个刀口,敬上几粒米饭,呼唤它们回家过年;我们端上猪头肉,燃香,焚纸,跪拜苍天,跪拜大地,报告天地,我们过年啦!
乡村还有很多的标点,鸟儿是天空的逗号,蹄印是老牛的顿号,汗珠是耕耘的顿号,屋顶青瓦是家的书名号,石板路是古道的省略号,桥墩是过河的省略号,雨点是屋顶上的省略号、屋檐下的省略号、斗笠上的省略号、蓑衣上的省略号……
屋檐水点点滴……
人在做,天在看……
这是乡村很让人思考的省略号……
我不想说乡村的句号,在乡村可以看成句号的很多,落日,月亮,水井,水缸,树兜,斗笠,草帽,锅碗瓢盆……乡村从不把他们看成句号,乡村最怕他们成为句号,因为乡村的文章永远没有尾声——
乡村没有句号……
乡村花事
乡村文章少不了乡村的花事,这不是花边新闻的那个花,也不是叙述的插花那个花。写在乡村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乡村文章,乡村花事占据着绝对大的版面。
乡村看重乡村大地上的花事,很长很长的时光格上,乡村看乡村的花事不是一视同仁的眼光,乡村的眼光总是深情地投向那些庄稼花,几乎没有去望过那些庄稼花之外的乡村花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乡村关于花事的心思上,其实是花开两朵,只表一枝——
那就是庄稼们开放的花!
在乡村舞台上,最先登场的是油菜花,它是庄稼花中的名门望族,开得最恣意,最热烈,或成块成片,汇聚成气势宏大的黄金方阵,海海漫漫,绵延不绝。除了伟大、壮观这些灿烂的大词,面对那片金黄,我们唯一能表达的只有“啊”字,连这个“啊”也会被浩大的金黄堵在喉咙。或一方田一块地,插叙在麦田之中,为麦浪翻滚镶上一道道春天的金边。
紧随油菜花的是胡豆花和豌豆花,这是庄稼花中的孪生姊妹,没有油茶花出场的宏大气势,开得温婉雅致,楚楚动人,粉白,浅红,淡紫,算是庄稼花的小资,每一朵花看上去都像对着镜子有过精心地描画。
小麦和水稻是庄稼中的主角,尽管它们不是一个时段出场,但是它们的花事很是相同,静静地开,静静地谢,你不凑近每一株禾苗,你是看不见麦花和稻花的,连乡村同样微小的蜂啊、蝶啊,都懒得去亲近这些琐碎的花。只有乡村的农人,在小麦和水稻扬花的时节,心神不宁地望着天空田野,担忧突然的风雨吹落渺小的麦花稻花,吹落农历中谋划了一年的收成。诗人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对麦花香、稻花香,我们也只能说。真正能够看懂它们花开的,只有乡村的农人,他们才能听懂庄稼花开的声音。
庄稼花中的主角还有玉米花,玉米花跟着小麦花开的脚后跟,它开在玉米树的顶端,与乡村的各种花走样太远,或者说是不像花的花,所以,乡村把玉米开花叫“出天花”“出顶花”。
走进乡村视野的还有雪白的芝麻花、紫红的豆花、金黄的南瓜花、淡黄的西红柿花、映日别样红的荷花、灿烂的向日葵花。芝麻包过年的汤圆,大豆做豆腐,南瓜莲藕也当粮。向日葵尽管只是饭前饭后的闲嗑,但是它迎着太阳开放,满满的金黄,满满的喜庆,满满的光芒。
事实上,乡村大地上还开满了比庄稼花更多的花,所有的花都在寻找自己花开的季节——桃花,李花,杏花,桐子花,槐花,杜鹃花,兰花,鸡冠花,蒲公英花,水仙花,百合花,牡丹花,菊花,腊梅花,红火棘……你花开罢我登场,开满村庄所有的农历,所有的季节,所有的山野。这些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谢,没有人去张罗它们的长势,没有人去关注它们的收成。乡村看花,有等待的希望,更多的是等待的焦急,肚中的饥饿,一日三餐的谋划,明天的粮缸,乡村的心思不是花开而是收获。当然这些花中还是有几样花会偶尔走进乡村的嘴边——桃花,李花,杏花,开启了乡村春天的农事,更为关键的是桃子、李子、杏子,那也是庄稼之外生活的甘甜。桐子花开放的时候,是乡村最寒冷的时段,乡村把这一时段的春天叫“吹桐子花”,但是没有一个人骂天气,骂春风,骂桐子花,桐子花是否就是乡村的庄稼,我不知道。桐子花谢之后,桐子慢慢长大,走进榨油坊,桐子变成桐油,桐油是乡村冬天最期待的银行——过年的新衣,开春购买仔猪、修理农具,全指望桐子花开的艳丽。
所以,乡村看花,那是很实用主义的,那是乡村的一日三餐,那是身上的温饱,在乡村的视野,大地上只有一种植物,它们的名字叫庄稼,庄稼之上是生活和生存。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村庄来了一个城里女知青,早出工晚收工的时候,乡亲们发现那些长在山林中、田埂上、地角边、小溪旁的杜鹃花、牡丹花、兰花、水仙花、百合花,一束束长在女知青的怀抱,长在女知青的窗台上、大门旁、小院中,当那些野花集束式地走进乡亲们视野,大家发现这些野花花香四溢,直香得心里亮堂堂的。从那以后,在山林,在山坡,在溪边,乡亲们开始有了一双看花的眼睛,有了一双采花的手,捧回村里,放在女知青的小院中……
后来,女知青回城啦,离开村庄那天,乡亲们送来鸡蛋、腊肉、香肠、汤圆,恨不得把每家最好的东西都让女知青带走。女知青哭着谢绝所有的礼物,捧走一盆杜鹃花——
我们乡村,那花叫映山红!
乡村的花事回到庄稼花的时光。
2015年,女知青又回到我们村庄,带着一张很大的图纸,图纸上不仅有我们的村庄,还有周围七八个村庄。女知青带着乡亲们在山坡上种李花,在水田里种荷花,在河谷种槐花,在山林种映山红和红火棘,曾经长满庄稼的乡村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种花,酿蜜,摘果,农历上的农事变成今天的花事,乡村的季节变成了今天的花节,三月李花节,五月槐花节、杜鹃节,六月荷花节,冬天冰雪节,让乡村的花事呼唤城里的人们,乡村有了比庄稼花更饱满的收成,乡村有了庄稼花之外更幸福的花事——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花开乡村,乡村如歌。
乡村寨堡
乡村有三座寨堡:旗帜岭,洞子梁,马头寨。有一座藏兵洞:老金洞。寨堡在山上,兵洞在河滩。
《周易·坎》中说:“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时用大矣哉。”中国人从没有去觊觎人家土地的想法,但对自己的家园却是寸土必争。高山为寨,平地为堡。村前设卡,村后建寨。放眼华夏大地,北方平原地区修筑圩寨,江西、福建修建围屋、土楼,广东修建碉楼……走遍中国所有村落,你都能见到寨堡、碉楼或者它们的遗迹。
守护家园,是最美的画面。
所以,我们村有寨堡有藏兵洞一点不奇怪。只是我至今不明白的是,那些有过土匪强盗进村、有过战火硝烟的村庄,自然不会多想那些寨堡、兵洞的作用。在我的家乡白蜡村,甚至周围更远更远的村庄,几乎没有匪啊盗啊战争之类惊恐的记录,并不富裕的家乡白蜡村,自家的小谷仓从来没有装满过,自然不会想到送到寨堡去保护的层次和必须——
村庄寨堡守卫的是什么?
风雨稠缪?
众志成城?
我得用文字记录下村庄那些寨堡。寨堡上的阵地还在,那些营房、碉楼、炮台、寨墙,每年都会在风雨中垮塌很多。也许几十年之后,那些筑寨堡的山在,山头的寨堡也许只留在乡亲们的回忆中,我的文字中。
川东一带的山,山尖不像其他地方的山那么尖锐,那么直刺苍穹。川东一带的山大多数都是方山,也叫桌山,就是山顶像摆着一方桌面,等着天空诸神围桌畅饮。在这样的山上筑寨,三面绝壁甚至四面绝壁,山上有田有地甚至有水井,大的寨堡上面可以住上百多户人家。
我们村的寨堡自然也是建在方山之上。村里三面有三座山,护卫着村庄。一面是一条河,走出村庄。三座山上都有寨堡,河滩上有藏兵洞,进退自如,从这个角度上看,村庄没有防御死角。
马头寨或者叫马头山,那是村庄最高最大的一座山,有了寨堡之后,那座山就叫马头寨啦!马头寨三面绝壁,一条路上寨。山脚看马头寨,高高的山峰像高昂的马头,迎风而立,望而却步。从小路登上寨堡,眼前豁然开朗,两头略高,中间偏低,不像马头,极像马鞍。
只有一条上山的路,寨堡就分为前寨后寨,每寨又有外城内城。砌楼的每一块石料,都经过了精细加工,石料之间的“灰口”薄如蝉翼,整齐划一。守寨兵丁的营房,守寨器械的库房,碉楼四周的枪孔,一致面向村外的炮台,就算军事外行看来,寨堡的布局也是固若金汤。早些年寨堡上住着三十多户人家,是一个独立的生产队,寨堡上住家,山脚下种地,也算是高枕无忧,也算是全民皆兵!后来,寨堡上人越来越多,那汪靠天赐予的井水不够上百口人饮用,大家陆续在山下修了房子,搬离寨堡。人搬走,寨墙、营房一天天破烂。据说镇上已经将马头寨列入旅游开发的规划之中,这几乎是老家那些寨堡最后的走向。
旗帜岭处于三山正中,不是最高,但是离村庄最近。把山取名旗帜岭,并不独特,所有的山看上去都像大地上飘扬的旗帜。旗帜岭寨堡没有马头寨那么宏大的规模,一座箭楼,三座烽火台,显然从全村寨堡布局上看,旗帜岭寨堡应该是全村的指挥机关所在地,三座烽火台明显就是排兵布阵的信号台。从这个角度上思考,旗帜岭早先应该不是这个地名,应该是有了寨堡之后的军事地名,它就是号令村庄的旗帜。同着家乡周围大大小小的寨堡一样,旗帜岭上没有燃起过一次烽火,没有射出过一枚箭头。但是,旗帜岭同着山下的老金洞,是全村最神往和最牵挂的地方,关于旗帜岭和老金洞藏宝的话题,永远流淌在乡村语言的河流之上,就像那条出村的天缘河,河水长清,流向远方——
旗帜岭上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方田。飘在天空之上的旗帜岭,居然有井,井水居然从来没有干涸过,水田也从来没有干涸过,井水从何而来,因何而亮,那是村庄至今没有答案的神秘话题。村里喊那口井叫天井,喊那方田叫天田。天井是村庄最甜的井水,天田是村庄最好的水田,天田长出的水稻是村里最好吃的大米。不管是大集体时候还是后来土地包产到户,天田一直交给村里最会种田的田广福老汉。每到秋天稻香时节,全村人会聚在一起,品尝天田大米的清香,品尝乡村秋天的收获。如今田老汉已经故去,天田就没有人去经管,村里的大米都好吃,但是大家再也吃不到村里最好的大米。
物华必有天宝,这是一代又一代乡村人的共识。谁也说不出是哪一代村里人传下来的信息,天井中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所以天井不干,夜晚的旗帜岭总有夜明珠的光芒。天田中有一对金鸭儿,老金洞水潭中的金钟一敲响,金鸭儿就会在天田中伴着钟声游弋。村里的老人们没有看见夜明珠,因为井水太深,但是大家都振振有词地说亲眼见过天田中游弋的金鸭儿,金灿灿的,比秋天金灿灿的稻穗还要金黄。很多次都想上山去看游弋的金鸭儿,都被父母堵了回来,父母的理由也是村庄的理由,不满十八岁是看不到金鸭儿的……如今我早过了十八岁,但是父母远远地走向了村庄向阳的山坡,没有了父母阻拦,也没有了上岭的激情和勇气。
老金洞在天缘河一方河滩边上,是一方巨大的天然溶洞,村里人修了大门、寨墙,宽阔、幽深的溶洞藏上万的兵丁也绰绰有余。洞中尽头有一方石壁,壁上有一孔,极像锁孔。大人们说,这锁就是村里藏宝图的总锁,洞中还有洞,打开锁孔,就会打开洞中所有的宝物,并且洞中有一条走向旗帜岭天井和天田的路,那里有金鸭儿和夜明珠在等待。早些年,哪家办酒席,要借桌子板凳锅碗瓢盆之类,只要在洞口点上烛香,说出要借的清单,要借的东西就会摆在河滩上,酒席办完后如数归还就行。后来一户贪心的人家办完了酒席,却不去归还,老金洞再也借不出东西。
老金洞边是一方很大的河滩,滩中有一汪很深的深潭,潭中有一口巨大的金钟。大人们说,很多年前,那金钟从川东最负盛名的双桂堂寺庙中飞来,本来想挂在老金洞口,结果没有挂住,落进深潭。只要你往深潭中投石,就会听到洪亮的钟声。投石撞钟,这是我们童年最爱做的事情,一石下去,轰鸣之声在河谷中回响,久久不绝。
有锁孔,必有钥匙。钥匙自然也在村中,在老金洞上面的岩壁上,是一棵古老的崖柏。说来的确奇特,那棵崖柏在坚硬的石壁中长出来,不见一星泥土。更奇特的,村里经过了很多代人,在一代代村里人眼中,就没有见过崖柏长高一寸,也没有见过崖柏落叶和枯黄。崖柏自然是村里藏宝图的总钥匙啦。只要取到崖柏,插入老金洞锁孔中,老金洞洞中之洞的宝物、深潭中的金钟、天井中的夜明珠、天田中的金鸭儿都会一一露出水面。
我曾经多次问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村里真有这么些宝物?真有村里相传无数代的藏宝图?老人们说,这还用怀疑,没有这些宝,村里人不都走光啦。当年,哪怕大家的日子过得多么惨淡,多么无援无助,大家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总在心里默默念叨:“不怕!山上有寨堡,地下有珍宝!”今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啦,村里在外面打工就算挣了太多的钱,他们也不会离开村庄,也会回到村庄,大家有共同的宝啊!
还有一处寨堡在洞子梁,其实应该叫洞堡。洞子梁寨堡不在山顶之上,在山岩之下。山岩张开一方长长的嘴巴式的岩洞,村里人在岩洞边筑上一道长长的石墙,就像给张开的嘴巴装上坚固的牙齿。盗匪要上山,还得问问那些坚固的牙齿。从这点上看,足见祖先们的高明,因地制宜,算是祖先们从山林中“捡”到一个寨堡,自然就比不上村里其它寨堡在村庄的分量。倒是有一年秋天,村里长路的媳妇和长路吵了架,离家出走,直到天黑透了也没有回家。全村人把能够想到的地方都找了,用长竹竿把水井、河滩、水塘都翻了个遍,还是不见身影。村里老人说,你们去洞子梁寨堡看看。大家举着火把走进洞子梁寨堡,长路的媳妇果然在寨堡中,燃着一堆火,正烤着红薯美美地吃着——显然,这方山洞是长路媳妇早就想好的去处……
大家簇拥着长路的媳妇一路回家,我突然觉得村庄的寨堡标记着保卫村庄的设施,却没有刀光剑影的历史记录,守卫的就是村庄战火的童话,就像村庄田野上的稻草人——
《稻草人》是我读过的很美的童话!
乡村就是最美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