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登英系列行走散文之十四丨我和民勤有个约会
（一）好吃又神秘的沙枣
小时候知道民勤，是从供销社里拿鸡蛋换到的一纸袋沙枣开始的。
那些沙枣圆圆扁扁各具情态，形状大小跟秋天山里尚未熟透的“地飘儿”（野生草莓）差不多，看起来红亮可人、吃起来酸甜可口，虽然吃的时候，舌头上和牙床周围会塞上一些难以清除的渣滓，干干涩涩的令人难受，但是那酸酸甜甜的滋味，至今想起来还是令人垂涎欲滴。
我的家乡山高气寒冬季长，开不了象征富贵荣华的玫瑰、牡丹，只开平凡朴素耐风寒的香柴、油菜和野枇杷花，不长能结累累果实的苹果、梨子和桃子，只长不开花不结果的老松树和白杨树，唯一能让人有点念想的是少数人家房前屋后零星的几棵野杏树，春夏之交开出些粉白色的花，迎来一些嗡嗡嘤嘤的小蜜蜂忙上一阵子，夏末偶尔会结上几棵酸倒牙的青杏子，根本无法跟其他地方出产的甘甜可口、肥美圆润的杏子媲美。可就连这酸杏树我们家也没有种，胆小瘦弱的我从别人家的树上也偷不到，有次夜里跟着妹妹和邻家比我小好几岁的女孩去偷，还差点被横在麦田上方的电线勒住脖子绞死！
所以小时候我吃过的水果除了同样很少吃到的西瓜外就是沙枣了（好像沙枣也没有多少水分，我至今不确定将它叫作水果对不对）。可据说只有在靠近沙漠，出产骆驼、洋葱和黄沙的民勤才有沙枣那种貌不惊人却颇神奇的小果子。听说这个貌似应在地上草丛里长的小东西居然长在高大的树上，而西瓜那么大身板的大家伙却偏偏结在一丛藤蔓底下的沙地上！这让我这没见识还爱琢磨的小脑袋怎么想得通呢？
但是听村里有亲戚在民勤的人家讲：民勤那地方离我们虽然不是太远，气候却比我们这里热得多，天干地焦的，物产却很丰富，尤其是到处长满高大阔绰的沙枣树。每当春夏之交，沙枣树就开花了，沙枣花颜色金黄，又小又碎，却漫天漫地地香，香味飘散到村里村外，沁人心脾；飘上万里云霄，连神仙都闻之心醉。据说仙女们常常在月夜下凡来摘了沙枣枝插到玉皇大帝的云霄宝殿和王母娘娘的后宫闺阁里，玉帝王母闻了香味心旷神怡，就会给大地多降甘霖，给一个丰年！看来这香飘万里的沙枣树就是传说中金花银叶的神仙树啊！
在我们北方，每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都要蒸月饼，有些月饼上除了用碗边印上弯弯的月牙，点上大红的戳子，象征着幸福美满；还有些月饼上，就有一株面做的嗦啰啰树，弯曲的枝干、碎碎的叶子、碎碎的花，上面结满了圆圆的果子，树的样子分明就是以沙枣树为原型再加上人们的想象呢！
他们还讲：盛夏季节，花开花落，小小的沙枣挂满了枝头，初始为白色到淡黄，后来变为深黄再到红色，颗粒越来越饱满，颜色越来越鲜艳，看上去就令人眉开眼笑的。当秋天来临，沙枣树银色的叶子开始凋掉的时候，沙枣也就该成熟采摘了，因为它长在高高的有刺的树枝上，需要拿了长长的竿子打下来，等它们落到地上，再拿扫把扫进簸箩里筛干净落叶，放进蒸笼里撒点糖蒸一蒸，体积和甜度立马上升好几倍，那个香甜诱人啊！
听着这样的描述，我的口水就不长脸地挂下来，川流不息地跨过下巴，直落到衣襟上去，懵懂无知的小脑瓜里非常神往地想：沙枣花闻上去那么醉人，沙枣吃上去那么香甜，打沙枣，那该是多么愉悦的一项体力劳动；蒸沙枣，又该是怎样幸福的家务活哪！对我们这些既没有见过沙枣树也不知道它长在树上的样子的山里娃来说，那个长着开香飘万里的沙枣花、结累累果实的沙枣树的民勤，实在是太美好、太令人神往了！
（二）民勤人眼里的我们和我们眼里的民勤
高中时有幸考进了古城凉州的一所重点高中求学，凉州已经离民勤县不远了，但是课业的负担和经济的拮据也让我到民勤一睹沙枣树芳容的打算一再落空。好在班里有好多民勤籍的同学，我们偶尔还能跟他们打听一下相关的事情，他们多数都是这样的形象：体格清瘦，穿着朴素、面容憔悴、言语晦涩难懂，鲜有肥硕圆润、吐字清楚者，说话用词也有些冷僻，似乎可以从面容表情上看出民勤并非我想象中那样的富庶，而是跟我的家乡一样有点苦寒吧。后来才知道，在那个地处沙漠、干旱枯焦的地方除了沙枣的圆润、西瓜的甘甜和洋葱的营养外，是极度缺水、干枯憔悴的，有很多植物旱死、动物渴死，许多物种难以种植养殖，农业生产条件非常艰苦，所以民勤人的吃苦耐劳、节俭朴素也是很出名的。
相应地，民勤来的同学身上自然打上了干旱的烙印，打上了艰苦的烙印，打上了他们父辈不懈努力、辛苦耕耘的烙印。考学就是一代又一代民勤人后裔走出那块枯焦之地，到外地工作、谋生的重要手段和途径，所以他们艰苦朴素、埋头苦学，以求跳出苦海，学习才会格外努力……
而在他们眼里来自蛮荒之地的我们，学习基础差，却又不努力，还被谣传只要我们混到高中毕业，回乡就会安排工作，就有公家饭吃！对这些被他们言之凿凿私下传播的消息，有同学羡慕，也有同学不屑，看待我们的眼光便多了些不明含义，但是那时候我们不懂辩解也不会辩解，说穿了对到底是不是高中毕业就可以招工就业也是不明就里，只好听之任之，当作耳旁风吹过算了，并没有真的指望什么。
但就算是同学们尤其是玩命般刻苦出名的民勤同学，再刻板再对我们另眼相看，也总的还很单纯，也许是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不以成败论英雄吧，也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心，为了缓解一下学习压力、探寻一点少数民族的神秘故事，课间或午后，他们也会操着听起来比凉州城硬生生的方言还拗口的民勤话跟我们兑换，打听来自于雪域高原的我们家乡的一些风土人情。听到我们描述的高原之美、雪水之盛，牧民家养的牛羊之多、每天都喝的奶茶之香，还有种的高山田地之陡峭危险……他们也会惊讶得睁大了惊诧的双眼、张开了贪馋的嘴巴久久地合不上来！
而我们，也会对他们的家人在干旱的土地里如何点滴灌溉、种瓜种菜，如何婚丧嫁娶等习俗有很多好奇，偶尔也会缠着问个不休，他们根据自己所能看到听到的东西给我们一些解说，星星点点告诉我们我们不知道的民勤风俗……原来听起来生存环境大相径庭的沙漠和高原，人们的生活其实也差不多，彼此的习俗也并不是格格不入！这样一来，我们和民勤之间倒有了些许关联！这是民勤给我留下的间接印象。
到了高三，因为我们需要冲刺，但高一高二晚自习下得早，教学楼就早早锁了，我们找到位于学校大门口的补习生教室继续学习到深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那间奇臭无比的旱厕旁的教室后面总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芳香，香味浓烈又令人舒服，驱走了窗外飘来的厕所的恶臭。环顾一番，便见教室的某个角落，在一个码满复习资料的书桌之上，赫然插着一捧枝叶茂盛的枝条，上面长着瘦小银白的叶片，却开着细碎金黄的花，那浓烈而沁人心脾的芳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由不得走过去闻，那浓郁而甜香的气息霎时将我袭倒，入定般贪婪地张开了鼻孔，陶醉痴迷地闻着它的香味，忘记了挪动脚步，收回深思！以至于书桌的主人忍无可忍地叫出声来，让我赶快走开回座位去，免得让老师看到他折了沙枣花！我才如梦方醒般看见他两三寸长的头发、浓烈的胡须、憔悴的面容和发红的眼睛！看来这也是一位和命运拼了的人哪！
许是觉得他的口气吓着了我，他又放缓了语调低声解释：“厕所太臭了，没有它真是受不了！”又接上一句：“可惜了这么美的花种在了厕所的边上，想闻它就得同时闻厕所的臭气，不然我也不会折下它。”
我点点头，回到座位上，满心满脑子都是那碎碎的叶子碎碎的花，还有那令人如痴如醉的花香，再也不觉得窗户里飘进的臭气熏人了，再也不觉得日光灯的光刺眼了，书本上那些黑色的字字句句像潮流一样涌进我的脑海，排列整齐地站起了队，甚至唱起了动听的歌！沙枣花呀，沙枣花，你可真是醉人的花！
后来几个月的复习时间，别的同学找到了更好的复习地点，逃离了那里，但是我一直坚持在那间教室上晚自习，原因就是虽然那教室的旁边虽然有间臭死人的厕所，但厕所的墙边有棵高大的沙枣树探出半个身子来，那些枝条上开满了沁人心脾的沙枣花！那沙枣花有着令人难以释怀的魔力，让我醉心无比，又让我清爽惬意，学习也就格外用功！
（三）在宁夏的沙漠里邂逅沙枣树
后来因为高考时感冒发烧，导致发挥失常，高考成绩不怎么理想，又因为错报了志愿放弃了本可以稳胜的六朝古都西安的一所大学的录取机会，来到了素有塞上江南美称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区府银川求学。这里相比名曰凉州实则干热无比的武威更干更热，尤其是学校所在的新区到处是土黄色的沙子和水沟，还有俗称三个就能炒成一盘菜的大头蚊子。且不说第一年跟干旱炎热的天气斗，跟天天吃大米吃得胃疼的毛病斗，又跟硕大无比叮住人就不放的蚊子斗，后来的几年也在适应环境和应付考试的夹杂中过了，但是在别人的睡觉时间读了很多中外名著，也几乎看完了阅览室的每一种期刊。所幸那时候不讲学分制，毕业包分配，不存在毕业即失业的风险，稀里糊涂也就毕业了。回过头去想还是有很多值得回忆和大书特书的有趣故事的。
最深刻的是二三十个不同年级的老乡每周一次的聚会。我们在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们的照拂下从青涩未开的傻妞傻小子慢慢地长到懵懂初开，长到聪明机灵，长到青涩渐消，长到勉强能应付社会，中间离不了每周一两次的老乡聚会，离不开每隔半月的周末郊游，自然也少不了无论春夏秋冬每月一次跟语言和习惯类似的青海同学的篮球比赛。我们的各种活动都自然地遵从着AA制，而且互相兄弟姐妹相称，约定俗成老乡之间不谈恋爱，以免影响大家关系。这些习惯和潜规则从我们刚进校门就被师哥师姐们关照着延续下来，渐渐地变成我们一帮老乡在外地强有力的链接纽带和和睦相处的法宝，也成为我们让外地人艳羡不已的来由和根源。
就是那每隔一段时间的周末出行，让我再次在塞外的沙漠里邂逅了沙枣树。是那个刚上大学的初秋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一干老乡相约，去打沙枣。在高年级学兄学姐们的带领下，我们十多人举着四处搜罗来的长竹竿、编织袋，穿着各种各样的行头，浩浩荡荡向郊区出发。这之前说真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见过沙枣树，他们就是早来几年的学兄学姐，所以他们对新生们见到树就奔过去找沙枣的举动好笑不已。
在干热的沙漠边缘走了大约一小时吧，终于见到一处宽阔的平地上有那么几棵树干高大、枝条虬曲的树，树型像散开的松树，却又没有那么绿的针叶和茂密的枝条，树干高大粗壮，却又少了圆润光滑，淡绿色的树叶也是稀稀拉拉，可是上面挂满了小小的果子，没有想象中的红艳，更没有想象中的繁盛，但这已经让我们欣喜不已了，我们仰着头逆光去看，枝条上那么真实的沙枣就挂在上面，仿佛还有芳香飘来，没有入口就已经令人馋涎欲滴了，那是童年的记忆里残留的香甜。
那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我们举着长长的竹竿，盘旋在高大虬曲的沙枣树下，敲下了很多半红半黄的“羊粪蛋”，居然也装了小半袋子！野生的沙枣也许是因为缺水的原因，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香甜和红艳，但是带着玩乐和圆梦的心态去收获，尤其是亲如兄弟姐妹的一群人跑到外地的沙漠里，一起劳动一起玩乐，那种感觉还是非常有意思的！
那次打的沙枣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多数人浅尝辄止，但我却兴致盎然，和好友虹霞偷偷用藏在床下的电炉子煮了，这样一来沙枣的体积增大了不少，吃起来香甜中带着酸涩，也算找回了记忆里的美味！
此后老乡们好像再没有集体组织去打过沙枣，但是那次打沙枣的快乐回忆随着我离开校园，伴我多年都没有忘记！
随着时光流逝，那个有关沙枣的记忆可能在素来贪馋也享用了不少美食的好友虹霞印象中荡然无存，可是喜欢怀旧的我却一直记着。就像那无数个晴雨黄昏，我和她在校园操场上走过一圈一圈又一圈，悉心聆听读书颇多也很健谈的她谈天说地，博古论今，我也给她说自己成长中的快乐和来自家庭生活的苦恼。
她虽然在优越的家庭里备受宠爱，成长得无忧无虑，却也善解人意，总是用一些或深或浅的大道理来开释我。而我对她青春里的那些小秘密也总是愉快分享着、牢牢保守着，很多时候也用幽默和大笑来回应她的叹息。所以直到毕业分别二十年，她仍是我那段青春里最深的一段回忆，也是至今联系最紧密的大学校友，还能不时分享彼此一些人到中年的琐事和秘密！我惯常的幽默搞笑仍常常引得她捧腹大笑！
关于过去，我的脑子总是选择性记忆，忘记了好几个老师的名字，忘记了老师辛苦教授过的学业内容，却把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牢牢记住，就像沙枣般涩涩的同学们的青春往事，我总是多多少少地看在眼里，牢牢地藏在心里，即便不说，也不会忘记。
（四）那一个秋天到民勤圆了旧梦
一晃过去了十多年，我也从青涩的少女时代走向不可逆的中年。凭着一点点文学上的爱好和努力，我有幸成为县作协的一员，有机会认识各路文坛大神，跟他们有了更多交流和学习的机会，并在2011年10月金秋的一个夜晚，因为偶然的网络浏览，看到了善写民勤风土人物的农民作家唐仪天的博客，为他的文字深深吸引，便加了他QQ开始聊天，一见如故般说了很多，从彼此热爱的文字和写作的经历说到了我印象中环境恶劣、生活枯焦，人民却很勤劳，物产也很丰富的民勤，说到了童年时吃过的沙枣果、青年时看过的沙枣树，说到了醒里梦里香飘万里的沙枣花，自然也说到了民勤其他的风土人情。
就在那次的聊天中，我们初步商定，各自动员文朋诗友搞一次“金秋沙漠行·走笔连古城”笔会，并经过多方面的、支持和扶助，和本地的七八位作家诗人和文学爱好者一起受邀参观了整个连古城自然保护区风貌，有机会看到一个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民勤，圆了我和民勤的初次约会！
那是十一月初，我们从冰雪覆盖的县城出发，路过高高低低覆盖在积雪下的高原和村庄，车速平稳，我的心情却激动得像开了锅，想到真的要邂逅很早前就慕名的民勤，见到久违的沙枣树，见到神交的一些作家，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不紧张！
车过天马湖，我们在湖边踏下了含尘的足迹，留下了开心的笑颜。稍做休憩后，我们直接赶往红崖山水库，见到连古城管理局的领导和其他人一行等在高大的标志门前。大家非常热情主动地对接，有双方领队的主席在，我们便少了很多初次见面的难堪。我见到网上开心聊过不少次的唐仪天，一个个头不高、清瘦却精神的中年人，他站在人群里有点腼腆地笑着，我却主动跟他打招呼自我介绍，径直握了他的手，我们就算是彻底认识了。
那次采风，我们一行受到了当地有关部门的高标准接待，外出的一把手特意安排一名副局长接待，还给安排了几辆沙漠车接送，再由管委会办公室负责同志全程陪同，所到之处也是一路绿灯，还有专门的讲解员一路讲解，不但开阔了眼界，还收获了更多的环保知识。当然更多的，是文朋诗友们的诗兴大发，文思泉涌！那次采风，大家都有题材不一、长短不一的文章和诗歌发表，对连古城自然保护区的宣传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也算是没有辜负人家耗时费力的接待！临别时我们相约，现在看到了冬天的连古城，有机会再来看夏天的连古城，那个时候草长莺飞，连古城一定更好看，更有写头！
一晃过去很久，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民勤，可是从文朋诗友们的博客上看到他们不但去了，还不是一次两次，最关键的是他们还写了关于民勤的很多优美篇章，对民勤的宣传报道和情感沟通便又丰厚了很多！我的内心深处多少有点淡淡的遗憾，但相信只要自己生命不止、笔耕不辍，我去春天的、夏天的连古城，去四季风光各不同的民勤的机会总会有的！
我和连古城的约会，也就是跟民勤的约会，也许不仅仅是跟民勤，我还跟好多美丽地方都有个约会，我将当作自己毕生的一个夙愿，努力地、逐步地去实践！去圆满！
2015年5月4日初稿，2016年4月15日改毕
作者简介：
尚登英，女，藏族，笔名霓裳羽衣，甘肃省武威市作协会员，武威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爱旅游、喜摄影，好读书写字，曾在国内各刊物发表散文、诗歌、游记多篇，现出版诗歌散文集《走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和游记散文集《一路风雨驿路情》两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