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笔下的中国母亲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1919年,鲁迅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对中国传统家庭教育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深刻反思,提出随顺长者解放幼者、清结旧账开辟新路的主张。
自新文化运动发生100多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传统的家庭模式在摧枯拉朽的革命风暴中瓦解消失,新的家庭模式逐渐确立并在政治经济社会的变革中不断调整不断变化。
新的家庭需要新的教养,如何教育孩子,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父母一直在思考。
鲁迅在提出怎么样做父母的问题时,一定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在100年后仍旧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上海17岁中学生与母争执而自杀的余波未平,因嫌疑人被抓,轰动一时的北大学子弑母案再次引发普遍的舆论关注。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起点!
在母亲节到来之际,让我们回头看看,新文学的大师们是如何回忆母亲的,这些善良的中国母亲既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老祖母,也是中国现代家教的老祖母——
鲁迅
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地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
余光中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叶圣陶
母亲生日那天,大姑母、三姨母都来祝寿,母亲笑着对她们说:“今天孩子们不让我动手。我坐这里,好像做客人了。”
父亲送给母亲一副眼镜,他对母亲说:“你说近来做针线眼前有点模糊,应该戴一副眼镜了。”
母亲戴了眼镜,拿起一张报纸来看了看,快乐地说:“果然清楚多了。谢谢你给我生日礼物!”
吃过了“寿面”,我们把柏树苗种在庭院中,这是一株可爱的柏树,叶色翠绿,有大姐那样高。我们说:“愿这棵柏树永远茂盛,我们的妈妈永远健康!”
母亲慈爱地笑着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愿你们和这棵柏树一同长大,成为有用的人!”
丰子恺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到远方求学。临行的时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诫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她给我准备学费,她给我置备行李,她给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网篮里;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上面插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门。放假归来的时候,我一进店门,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欢迎我归家,口角上表了慈爱的笑容,她探问我的学业,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晚上她亲自上灶,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加以勉励,教训,或责备。
老舍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母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过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竽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的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以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梁实秋
我想一般人都会同意,凡是自己母亲做的菜永远都是最好吃的。我的母亲平常不下厨房,但是她高兴的时候,尤其是父亲亲自到市场买回鱼鲜或其他南货的时候,在父亲特烦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这时候我们就有福了。我十四岁离家到清华,每星期回家一天,母亲就特别疼爱我,几乎很少例外的要亲自给我炒一盘冬笋木耳韭菜黄肉丝,起锅时浇一勺花雕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这一盘菜一定要母亲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的家所以成为一个家,我们几个孩子所以能成为人,全是靠了我母亲的辛劳维护。
冰心
今天是旧历腊八,从前是我的母亲忆念她的母亲的日子,如今竟轮到我了。
母亲逝世,今天整整13年了,年年此日,我总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却要凭着“冷”与“静”,来细细地忆念我至爱的母亲。
13年以来,母亲的音容渐远渐淡,我是如同从最高峰上,缓步下山,但每一驻足回望,只觉得山势愈巍峨,山容愈静穆,我知道我离山愈远,而这座山峰,愈会无限度的增高的。
激荡的悲怀,渐归平静,十几年来涉世较深,阅人更众,我深深地觉得我敬爱她,不只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实在因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沈从文
我母亲极小就认字读书,懂医方,会照相。舅父是个有新头脑的人物,本县第一个照相馆是那舅父办的,第一个邮政局也是舅父办的。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这个瘦小、机警、富于胆气与常识的母亲担负的。我的教育得于母亲的不少,她告我认字,告我认识药名,告我决断——做男子极不可少的决断。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似较多。
巴金
“这个娃娃本来是给你的弟媳妇的,因为怕她不会好好待他,所以送给你。”
这是母亲在她的梦里听见的“送子娘娘”说的话。每当晴明的午后,母亲在她那间朝南的屋子里做针线的时候,她常常对我们弟兄姊妹(或者还有老妈子在场)叙述她这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来了。”
母亲抬起她的圆圆脸,用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时站在她的身边。
“想不到却是一个这样淘气的娃娃!”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也都笑了。
母亲很爱我。虽然她有时候笑着说我是淘气的孩子,可是她从来没有骂过我。她让我在温柔、和平的气氛中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泯得光光的头发,常常带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子。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跟母亲分不开的。我尤其不能忘记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宗璞
母亲的爱护,许多细微曲折处是说不完、也无法全捕捉到的。 也就是有这些细微曲折才形成一个家。这人家处处都是活的,每一寸墙壁,每一寸窗帘都是活的。小学时曾以“我的家庭”为题作文,我写出这样的警句: “一个家,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至于有没有父亲,不很重要。”作业在开家长会时展览,父亲去看了。回来向母亲描述,对自己的地位似并不在意,以后也并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只顾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中。
杨绛
我妈妈忠厚老实,绝不敏捷。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并不感觉,事后才明白,“哦,她在笑我”或“哦,他在骂我”。但是她从不计较,不久都忘了。她心胸宽大,不念旧恶,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处,一辈子没一个冤家。
妈妈并不笨,该说她很聪明。她出身富商家,家里也请女先生教读书。她不但新旧小说都能看,还擅长女红。我出生那年,爸爸为她买了一台胜家名牌的缝衣机。她买了衣料自己裁,自己缝,在缝衣机上缝,一会儿就做出一套衣裤。妈妈缝纫之余, 常爱看看小说,旧小说如《缀白裘》,她看得吃吃地笑。看新小说也能领会各作家的风格,例如看了苏梅的《棘心》,又读她的《绿天》,就对我说:“她怎么学着苏雪林的《绿天》的调儿呀?”我说:“苏梅就是苏雪林啊!”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说, 她是名牌女作家, 但不如谁谁谁。我觉得都恰当。
妈妈每晚记账,有时记不起这笔钱怎么花的,爸爸就夺过笔来,写“糊涂账”,不许她多费心思了。但据爸爸说,妈妈每月寄无锡大家庭的家用,一辈子没错过一天。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她是个忙人,每天当家过日子就够忙的。我家因爸爸的工作没固定的地方,常常调动,从上海调苏州,苏州调杭州,杭州调回北京,北京又调回上海。
我爸爸厌于这类工作,改行做律师了。做律师要有个事务所,就买下了一所破旧的大房子。妈妈当然更忙了。接下来日寇侵华,妈妈随爸爸避居乡间,妈妈得了恶疾,一病不起,我们的妈妈从此没有了。
我想念妈妈,忽想到怎么我没写一篇《回忆我的母亲》啊?我早已无父无母,姐妹兄弟也都没有了,独在灯下,写完这篇回忆,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
孙犁
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莫言
我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5岁的时候,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艰难的岁月。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都是这样的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有形状的立体记忆,活生生的综合性形象。这种感受生活和记忆事物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小说的面貌和特质。这个记忆的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在辛苦地劳作时,嘴里竟然哼唱着一支小曲!当时,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中,劳作最辛苦的是母亲,饥饿最严重的也是母亲。她一边捶打野菜一边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这一细节,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义。
汪曾祺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草药给她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女儿经》有几个版本,她念过的那本,她从娘家带了过来,我看过。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
贾平凹
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妈从棣花来西安了?当然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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