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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龙里夏立楠的短篇小说——《隐匿》

2020-11-24 12: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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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立楠,籍贯贵州大方,曾生活于新疆。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大家》《清明》《湖南文学》《香港文学》《鸭绿江》等发表小说数十万字,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短篇小说集《粉底人》。现居贵州龙里。

隐 匿

→夏立楠

直到后来,许长春离开他原来的单位,全家搬离那座小县城,乃至我和他失去联络,我把同他去塔里木盆地涉险的事情讲与人听时,依然有人嗤之以鼻,认为我在说谎。呵,你别讲了,你会认识他?人们对我所言之事持怀疑态度。好了,我现在不愿讲与他人听,我只想写下来。

许长春来找我的那个早上,我正坐在三楼天台的藤椅上听戏,那是一只上世纪二十年代由德意志留声机公司出产的黑胶片留声机,我的祖母去世前从床底下翻出来的,说让我试试。我请人调试、修护,竟然还能用。唱片是上世纪保留下来的梅兰芳的真实录音,从《贵妃醉酒》《穆柯寨》到《霸王别姬》《武家坡》,我听得饶有兴致。

还是你的生活好啊。许长春走进阳台,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诧然。我说,难道你过得不好。他说,我最近烦死了。我关掉留声机,准备去给他沏茶。许长春是个文人,但他却没我这般闲适,对于听戏似乎提不起半点兴趣。我给他沏的是朋友上月从大理寄来的熟普,水泡下去,茶叶逐渐伸展开来,茶香四溢。

是不是又被哪个女的纠缠了,我打趣地说道。他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别瞎说,我现在娃都几岁了,哪还像年轻时候;倒是你,经营着一家4S店,却做甩手掌柜,凡事全由你老婆张罗,要多逍遥有多逍遥。我说,兄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是没见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啊。许长春说,我来不是和你比苦的,刚才和我老婆吵了一架,心里不爽,我沿街溜达,到了你楼下,就想着上来坐坐,顺便问下你有啥旅游计划。

对于旅游,我是没多大兴趣的,早先年还想过出去逛逛,后来发现名胜古迹看不了,到哪哪都人满为患,简直是花钱找罪受。怕扫了许长春的兴,我故作认真,问他打算去哪里。他说,塔里木盆地怎样。我说,不是吧,那么远,怎么去。他说,自驾,就我和你,拖家带口的麻烦。塔里木是个好地方,多年前我就把它列入自己的行程计划,只是忙于工作,实在无暇顾及。我说,让我想想。他说,有啥好想的,一个大男人,生意做得风风火火,这点小事倒婆婆妈妈起来,我这辈子必须去看看。我说,行,那你确定个时间。他说,就下周二吧。我说,这么仓促。他说,这还叫仓促,做事嘛,果断点好。我想了想说,好吧,我这边准备准备。

如果我知道许长春找我事出有因,我当时就不该答应和他去塔里木的,不过,或许没有我的陪同,也成就不了后来的他。关于为何去塔里木,许长春一边吸烟,一边开着我的牧马人,一边说他小时候对这很是憧憬,感觉一辈子不去一趟塔里木就算白活了。彼时我们正从轮台县上S165公路(沙漠公路)直驱民丰县,全长五百二十多公里,意欲横穿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

外面风很大,我们行驶在柏油路上,已经连续几个小时没有见到一辆车了,方圆几百公里全是戈壁和沙漠。我说,能不能别开那么快,我们这样不安全。他说,怎么不安全,你不会是想到“双鱼玉佩事件”了吧,那地方离这远着呢。许长春所说的双鱼玉佩事件,但凡对科幻、考古有兴趣的朋友应该都有所耳闻。一九八〇年五月,科学家彭加木带领一支综合考察队伍进入新疆罗布泊,展开古城遗址的考察以及沙漠植物标本采集。出人意料的是,考察队在找到古城遗址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多宗诡异事件,后来,彭加木也失踪在了罗布泊,至今成谜……

许长春像条摆脱铁链的家犬重获自由。夏日的午后,太阳没有弱下来的迹象,把绵延高耸的山峰与沟壑赤裸裸地曝晒出来。我们的车子在骤风中急行。我打开车窗,风嗖嗖嗖地往里灌。我说,你能不能开慢点。他说,怕啥。我说,我们是来旅游的,不是来飙车的。再说了,如果车子抛锚,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到时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或许见我脸色不好,许长春把车速降了下来。

他说,我就是急着想去见见那个人。我知道他讲的是李禹红。在踏上旅途的那天起,许长春就给我讲了一件很离奇的事。他说他时常梦见一个叫李禹红的女人。我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就说李禹红不就是你老婆嘛,天天睡你旁边,还用得着梦?他说,不是,是一个和我老婆同名的女人。我说,世界真是够小的,看样子你喜欢上她了。他说,没有。我说,她长得怎样,翻照片给我看看。他说,没照片,也不知道长什么样。我哑然,感觉他是撞见鬼了,但我没说出口。他递给我几张《云城晚报》,说,这是那个叫李禹红的女人写的文章,你看看,觉得怎样。

那是两篇叫《塔里木的绿洲》《草原上的骆驼》的小文章,都排在《云城晚报》副刊的头条位置。我读了一遍,描述的是塔里木盆里的风土人情、地理地貌。我说,仅仅两篇文章就让你迷上她?他说,不是,是好多篇文章。我说,你没放车上?他说,在办公室呢,除了风土人情,还有那里的生活随笔,虽然是些豆腐块,但是读起来蛮有意思,比如如何在沙漠中最快寻找到水源,如何在找不到水源的情况下获取饮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说,还好吧。

我问他,那人没有留联系方式吗?他说,没有留,我曾经在回信中问过,她说自己不求稿费,只求有人读到自己的文字。我笑了笑,你们这份晚报估计也只有机关单位在订,除了我会扫扫,还有几个人看。他说,那也多少还是有些读者的,只是我纳闷,她怎么和我老婆一个名字,而且也是一名老师。我说,世界上的奇葩事本就很多。他说,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说,什么可能。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们都同名的人,又或者不同名,但当你走运的时候他就倒霉,总之,此消彼长吧。我突然觉得他思考的东西有点意思。我说,这个东西很难讲,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李禹红与你老婆对应,此消彼长?他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突然有这种想法,比如我老婆从不看书,只相夫教子,典型的家庭主妇,但这个李禹红不同,她没结婚,年轻,甚至于我猜有些漂亮,还可能见识广,性格洒脱,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说,看来你真是在做梦,你就说,我们没有地址,怎么在塔里木找到她。他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缘分。我说,看来你心里不安分,你相信的不是缘分,是艳遇。他笑了起来,说,艳遇我倒真没想过,就是有时候会考虑到,她和我老婆除了名字相同,会不会还有其他地方相同,比如眼睛、鼻子、嘴巴。

夜幕拉了下来,许长春说他开不下去了,太累,换我开。我开了五十公里,困得不行。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周遭漆黑一片,只剩夜空晴朗着,能看见一些星宿散布在空中。我说,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估计再走也遇不到人。他说,会不会遇到狼。我说,很有可能。

关于那晚的记忆,我后来和人说过,没人相信。我们睡到凌晨两点的时候,不知道咋回事就突然起风了,是旋头风,嗖嗖的,砂石不断撞车上来。许长春醒了,他抱着头,坐在副驾上问我咋回事。我说我不知道。他的手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应该是电筒或者手机。我扭了扭车钥匙,打火,车子启动不了。我感觉风有些大,车轮像是腾空了,只是一瞬间,车子又落在了地上。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看过的好莱坞灾难片的各种画面,然后我不断打火,始终打不着,心想,或许就要葬身于此吧。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风骤然停了。夜空依然晴朗,星宿零零散散的。我和许长春像做了一场噩梦,整个人累得够呛。他趴在车窗上,说刚才怎么那么大的风。我说,不知道,像是龙卷风。他说,妈的,差点就见不到我女儿了。我说,这地方不能久留,要不我们回去吧。他没说话,过了小会,他说,等天亮了再看看。

没等我们睡下,前面的柏油路上就出现了一匹狼,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瘦弱的狼。电影里看到的都很壮硕,这匹狼却异常瘦弱。它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正对着我们的挡风玻璃。我说,完蛋了。他定睛说,开过去吧,撞死这狗日的。我说,算了吧。我打了下火,这次顺利发动引擎。然后我开启大灯,直射到狼身上。它真瘦弱,灰色的皮囊下裹着一副干瘪的身躯,两只眼睛在车灯的照耀下发着绿光。我没有撞的冲动,而是绕开了它。就在我驱车前行时,它竟然跟着跑了起来,而此时,我看见戈壁的四周都有狼在奔跑,它们全部朝着我们的方向袭来。

许长春有些急了,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后座上有两腿羊肉,你赶紧拿,趁机丢出去。许长春太肥了,他卡在挡位旁边,手够了半天没够着。狼紧追不舍,似乎越来越多。我说,你把座位放下来。他放下座位,伸手够了够,说羊腿在哪啊,没看到啊。我忘了告诉他,天气热,怕变质,我装进泡沫箱里了,用冰块冻着呢。我说,那只泡沫箱啊。他抓了抓,够着了羊腿,准备往外丢,却惊叫起来,你快看后视镜。我朝右侧的后视镜看去,一只狼不知道咋跳到车上来的,正趴得紧紧的。我故意把车子开成S路线,却怎么也甩不掉这家伙。我说,你把羊腿给我。我踩了一脚油门,加快速度,然后开了车窗,嗖地把羊腿丢了出去。本以为那些狼会为一腿羊肉争抢,却不知它们组织严密,完全没有自乱阵脚。我赶紧关上窗子。透过后视镜还能瞅见那只狼死死地趴在车窗上,试图咬碎玻璃。我说,就这样吧,反正它们进不来,我不信它们还能追得过车。加大马力后,前面出现了一个T字路口,此时我不知道该走哪边,一门心思想着把狼甩下去,我打了方向盘,朝右边一个急甩,直接拐上右侧马路,大概跑了三十多公里,才把身后的狼群甩掉。

我就这样一直开着,天露出曙光的时候才慢了下来,把车停靠在路边。我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离S165公路已经很远了。放眼望去,周围全是沙漠,沙漠上零星长着些矮生植物,远处黄色的沙丘起伏有致。我下了车,到路边撒了泡尿,从后备箱翻出面包和水。东面的地平线上,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霞光四射,映在黝黑的沥青路上,我顿时觉得世界真他妈祥和,塔里木的清晨有种无与伦比的美。

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哪?我敲了敲副驾的车窗,许长春才从蒙眬中醒来。我说,我忘了我们要去的那地方的名字。他说,克里雅河。我递给他面包和水,打开副驾门,把他拽了下来。我说,我们走错路了,你快吃,吃了你开,我眯一会。

许长春说,既然都走到这条路上了,再倒回去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将计就计,继续往前走。我有些迟疑,这地方完全没信号,更开不了导航,怕走进死亡地带。我说,你知道塔克拉玛在维语里是啥意思不。他说,不知道。我说,是有去无回的意思。眼前这条路,明摆着是条小路,要是前方合不上大路怎么办。他说,怕啥,来玩就要有点冒险精神,你是不是怕了。在许长春面前,我从来不想示弱。我迟疑了片刻,说要走就走吧,狼都见过了,还有啥可怕的。

克里雅河实在太远了,我们沿着那条不宽不大的山村路行驶了很久,才合上一条大马路,但离S165公路更远了。到了下午我们仍没有到达目的地,信号不知道啥时候又有了,只是有些弱。我打开导航,断断续续的。我说,你专门搜索了解过克里雅河没。他说,没有。我说,那怎么想到去那里。他说,我梦见那个叫李禹红的女人说她住在那边。我说,你简直胡扯,河是流动的,居住点是固定的,她在河的哪一段,上游还是下游,我们怎么找。他哑口无言,良久,他说,本来我们也只是出来玩的,现在你这样,反而像专门出来找人似的。我想了想,也是,就算找到李禹红,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们吃过东西,休息了会。我说,你除了工作,平时都喜欢干什么,还和以前一样,天天打网游?他说,最近迷上打麻将。我说,你编那么多副刊,没想过自己写点东西?他说,写啊,我写了二三十年的新闻了。我说,我指的是文学稿,小说或者散文之类的。他说,正准备写一部。我问啥题材的。他说,还没完全想好,反正是史诗级的,鸿篇巨制,哈哈哈。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没正经,我敷衍说道,行,挺期待的。

我们继续前行,中途遇到一个加油站,我把油加满。这条路还算好,两边有各种防护林,绿色的杨树、柳树映入眼底,能缓解视觉疲劳。我们中途又随便吃了点干粮,是从轮台县带来的馕,然后继续上路。这回换我开,为了打发无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我说,你梦见的李禹红和你媳妇有啥区别,具体长啥样,还能回忆出点印象不。他说,我还真不知道长啥样,应该高挑吧,大眼睛,鹅蛋脸。我笑了,这是梦吗?是你自己幻想的吧。他说,讲真的,每次梦见她,梦境都挺迷幻,看不清脸。我说,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你就喜欢这种的,梦见的也刚好是这样的。他没说话。良久,他说最近夫妻不和。我说,早泄?他说,不是那个。我说,那就是阳痿。他说,你能不能说点靠谱的。我说,那怎么回事。他说,就是发现三观不合,为生活琐事吵吵闹闹,也可能因为我工作压力大,当个小职员,每月还房贷车贷就够呛,因此迁怒她。我说,有可能。他说,编副刊不好编,云城是小县城,你知道的,全县二十来万人口,每周出两次副刊,很多稿子参差不齐,都不知道怎么选。我说,外省稿呢?他说,稿子不够才看外省的,我就是看公邮时发现的李禹红。

你说,这世上会不会也有人和我一样叫许长春,然后也在一家小报社做副刊编辑。我想了想,有可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说,这挺有意思,说不准那人也和我一样,有个女儿,还有个贤良淑德的老婆。我说,万事皆有可能,说不准你想来塔克拉玛干沙漠,他也想来。他突然笑了,要是遇上咋办。我说,遇上的话就打一架,看谁厉害。我们俩都笑了。

穿过柏油马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开始有胡杨林。我们像是来到一座村庄,路似乎比之前颠簸,从后视镜看去,车过之处粉尘飞扬。我说,我们可能又迷路了。他说,没事,看样子这地方应该有水。我环顾四周,树好像越来越多了。远处的山丘上,生长着好多棵胡杨树,它们粗壮、苍老、遒劲,树叶蓬松,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从天边倾泻过来,映在大地上,染得树梢间绯红一片。

我们的车陷进了一个沙坑,试过好几次,爬不出来,前轮后轮都打转。许长春蹲在路边休息,边抽烟边看落日。脚下的沙子依然透着一股热劲,我来回踱步,想不出法子。

此时,远处有个老人正赶着驴车从胡杨林里出来。驴车上载着两个树疙瘩,看上去挺老,应该是胡杨的。我给他打招呼,嗨嗨嗨地招手。他像是才看到我们,驻了驻驴车,拎着鞭子,下了车,朝我们走来。

我说,老人家,我们车子陷进去了,这里到克里雅河还有多远。他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和我交流,连带着各种手势,说一百来公里。我心想,还有那么远啊。我说,村子里还有其他人没?可不可以请人帮我们把车弄出来啊。他说有,然后用手指了指村庄的方向,正是落日西沉的方位。我说行,我和您去吧。说完,我让许长春在原地等我,我去坐老人的驴车,和他进村。

村子不大,周边种着些杨树。几个包头巾的维吾尔族妇女正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压水,那是平原地区常见的水井。我说,这地方那么干,也能打出井水来?老人指了指杨树林背后,说那边有条河。

水被压了出来,有些浑。有个妇女要提水,看她和老人的言谈应该是一家人,我决定帮她。跟着老人的步伐,我到了他家。院子里点着白炽灯,有些昏黄。老人说,先吃饭,我说我们急着赶路,方便的话,劳烦帮我们招呼几个年轻人来吧。他让我先坐下,吩咐他“杨刚子”(老婆)招呼我,自己出了门,说是去找人。他杨刚子端了些西瓜,我随便啃了几块,一直朝门外看,希望他能找到人,开钱也行。

过了小会,老人喊了三四个青壮过来,他们手里还挎着板子。我说,带这个干啥。老人用手比画,大体意思是说,这东西结实,垫在轮子底下,车子就能爬出沙坑了。我们出了村子。许长春还蹲在那抽烟,见我们来,立马站了起来。按老人说的,几个年轻人把板子垫在沙坑里,我上了车,开足马力,试了好几次,轮子还是打滑。

老人操着维吾尔语,冲着其中一个青壮边说边比画,指导着怎么干。我和许长春杵在那里,听不懂,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搭手。只见一个年轻人一溜烟地又朝村子跑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把大砍刀。到了车边,老人朝车后面的树林指了指,年轻人又跑进树林里。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啥。许长春说让他来,他上了车,试了几下,还是打滑。沙子太细太软了。

年轻人从树林里出来时,怀里抱着好大一捆杨树条,只见他蹲在车底下,均匀地把树条铺在两张板子上。我说,谢谢啊,没准这样能成。增大摩擦力呗。我上了车,启动引擎,这下车子竟然一下子爬了出来。

好样的,我冲他们竖着大拇指,感激不尽,连忙递烟。抽完烟,我从兜里摸钱,算是工费。老人没要,几个年轻人也没要,硬拉着我们进村。说现在走不了了,流沙多,晚上危险,要是再陷进什么坑,可真没人搭救了。我看了看时间,快晚上十点半,太阳已经坠到山另一边了。村子那边飘来饭菜的香味,我的食欲被勾起,顿时感觉肚子好饿。吃了几天饼干泡面,想起都想吐。

我正准备给许长春说去吃饭吧,反正今晚走不成了,他已经和几个年轻人搭上话,互相递烟,准备进村了。吃了饭,我们同几个熟悉汉话的年轻人燃起一堆篝火,围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交谈。我们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也就是说,这个村庄的隔壁村距离此处约莫五十公里,那地方到克里雅河不算远了,还真有一个叫李禹红的人,音是这么读,但具体是不是这个“禹”,是不是这个“红”,不太清楚。不过,此人是个男的,多年前来这边旅行,爱拍照,会写字,有人见过他在乡村小学教学生们念字,还分享拍摄的图片给孩子们。

许长春听到这话,比我还来兴致。问这人年纪多大,听其中一个维吾尔族青年说,约莫五十岁的样子。我问许长春,给你寄稿子的那女的多大。他说,不知道,但读文字,猜测也就二十多三十不到吧。

我说,文字气息有时候不一定准。我问在场的年轻人有谁读过李禹红的东西。他们都说没,说自己汉语懂得不多,说以前在克里雅河淘玉时听说过此人,此人经常挂着相机在河边游走,但没人知道这人还会写文章。

把你那几张报纸拿来看看,给他们读读,看看里面写的风土人情、地理地貌,能不能和那个人那个地方对上号。我说这话时,许长春像是有些不情愿,表情木讷。我说,怕啥,还怕哥几个看中她啊?他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许长春拿那两张报纸来后,我照着报纸上的文字读给大家听。其中一个年轻人听后挠了挠头,像为难似的。我说,小兄弟,怎么了?他说,这文章不是我们这的李禹红写的吧,这个李禹红应该没有来过塔里木,也没来过克里雅河,更没来过这边的村庄。我说,这话怎么讲。他说,你看,从这篇叫《塔里木的绿洲》的文章来看,描写的绿洲很大,我们这边没有这种规模的绿洲,另一篇《草原上的骆驼》,描写的东西不合实际,我们这边没有草原,就算有草原,那骆驼也不可能在草原上生活啊,草原上是没有骆驼的,只有沙漠有,所以,这个……

我和许长春面面相觑。我说,你怎么审核的稿子。他说,我也没这种地域经验啊。

到达克里雅河时,已是翌日下午。河床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开阔,河水平缓淌过沙漠,像是推开一道很长的口子。河床两岸混杂着各种沙柳、骆驼刺、沙棘等灌木,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

我说,你看这地方能露营不?他说,再转转。除了昨晚上我们睡了个好觉,其他夜里都是在车里睡的,光屈腿弯腰我就受够了。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沿着河床边的灌木林欣赏风景。这地方果然美,许长春发出感叹。我说,听说新疆野兔很多,要是今晚上能吃顿烤兔子也不错。他说,没枪,再说了,我也逮不住。我说,以前看过纪录片,见别人怎么套兔子。他说,咋套。我说,没发现兔子踪迹,说了也是白说。

地面很热,绿洲地带并不宽广,走了很远以后,脚下的沙子越来越软,似乎每一次拔腿都需要花费力气。我的脚进了一堆沙子,时不时还得把鞋脱掉,抖里面的细沙。没有遇到兔子,树丛间倒有几只灰雀,叽叽啾啾地叫个不停。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课文《灰雀》,讲列宁在郊外养病,在公园的白桦林里看到几只灰雀。我不知道列宁当时什么心境,我此时的心境很美好。

许长春已经在生火了,他从灌木林里拉出一些干柴,选择一块平坦高阔的地面作为露营地。这家伙看上去还是有些露营经验的,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搬来一些石块,围在营帐周围,然后绕着一圈石块插上荆棘。我说,你害怕有野兽闯进来?他说,我想睡个安稳觉。我说,不知道这地方有蝎子没。他有些激动,说,我去,你别扫兴。蝎子这玩意的毒素大家都是知道的,蜇一下就没命了,而且就蛰伏在沙漠地带。他一边生火一边自言自语,说应该没那么倒霉。火焰子冒了起来,蹿得老高。干柴烧出来的灰,有些飘散在我头顶,热浪滚滚。我说,你生火干啥,那么热。他说,我想吃点肉。我说,车里不知道还有没。他说,昨晚上那老人家给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他说,让你知道你肯定不让接。说着他站起身来朝着路边的车子走去。我见他开了后备箱,果然拖出一条羊腿来,手里还拎着一只塑料袋。

是盐巴和辣椒。我说,你早就准备好了?他说,出门嘛,得有打算。我由衷感到佩服。也不知道那羊腿洗过没,只见他掏出腰间钥匙串上的小刀,就在羊腿上割开了几道口子,撒盐、撒辣椒,十分麻利。火苗子小下来了,地上剩一堆炭火。他搭了两个叉形的架子,又用铁丝把羊腿绑在一根木棍上,木棍架在叉形的架子上,只管手摇着就能烤。羊腿上的油慢慢渗出,滴在火里吱吱作响。

听说狼的嗅觉很灵敏,方圆几十里的味道都能嗅到,不知道狼闻到这气味会不会跑过来,我说。大白天的,就算来了我也不怕,顺便把狼烤了。许长春说着笑了起来,伸手去撕羊腿,没熟。等他烤好那只羊腿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我们简单吃了顿饭。

沿着河边散步时,我建议今晚就不在这里露营了。许长春说,不行。我说,万一狼真来了呢,还有蝎子。他说,来就来,反正领教过一次,怕啥。说着,他掏出手机,不断拍摄周边的风景,连地上的杂草野花也不放过。我说,出来是欣赏风景、感受边塞风貌的,你用得着像考古一样吗?他笑了笑,我这人做事比较认真。我说,你咋不带只显微镜来。后来,我才想起,他那天为什么走哪拍哪,我也知道,对他来说,其实我就是一个工具。说到工具,就不得不提后来遇到的钓鱼人。

在克里雅河岸边休息的这个晚上,我睡得挺香。早晨阳光煦暖,灰雀早早扇动翅膀在草丛间觅食。昨天许长春丢在地上的羊腿骨头还在,已经爬满蚂蚁。

我说,许长春,快起床,蚂蚁都起得比你早。我到河边洗了把脸,水比昨天清凉。回头时,他正从帐篷里爬出来,头发蓬乱,样子邋遢。

今天,我们决定沿着达克里雅河继续前行,寻找人们淘玉的地方,看看能否遇到那个叫李禹红的人。我打开音乐,依然是梅兰芳的戏剧。许长春不喜欢,让我换,我说好。我们商量后,改放了任贤齐、周传雄的流行歌曲。

车子朝着西面行驶,扬起的灰尘弥散开来。路上时不时地能瞅见河边的小村庄,有维吾尔族巴郎拉着网在河里捕鱼,还有些光着屁股蛋子栽猛子。我说,慢点,一会错过了淘玉的地方。事实上,我们都错了。车子行驶了很远才在一处村庄遇到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她们说这一带找不到玉,要河岸宽阔、河里有许多鹅卵石的地方。

我给许长春说,显然,这一带河床虽然宽阔,但是泥沙太厚,根本没有玉,有也淘不到。他说,那你说该去哪。我说,还得往西走,或许那地方已经离民丰县城不远了。告别了洗衣服的妇女们,我们继续前行。烈日当空,热得没法,许长春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他说,开不动了,再遇到个村子就停下来。我说,好,听你的。

再次遇到村子时,已经是午后。那个村子不大,几个巴郎坐在门口打玻璃弹。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我找到一家小卖部,买了两桶方便面,外加几盒饼干。许长春抱怨,说再吃这玩意他非得吐。我说,忍忍吧,才来几天。是谁主张来的,我还没抱怨呢。

在小卖部要了壶热水,吃完泡面,我决定先到村里打听打听,看有人晓得李禹红不。小卖部在村庄的集中口,每天人来人往,没准能问得着。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维吾尔族青年,听我说起李禹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说,你见过这个人?他说,男的吧。我看了一眼许长春,许长春没说话。我说,嗯,男的,你继续。他说,那人以前在我们这边的畜牧站干过,给我们提供医疗救助,讲解养殖技术。他的这个说法和我们前晚听到的不太一样,但我不能打断他。我说,他喜欢拍照不。他说,喜欢,走哪都挂着相机。我说,那他爱写文章不。他说,写文章我倒不知道,村子里识汉字的人不多,写个什么材料倒是会请他,他也好说话,谁请都答应。我又问,那他爱读书不。他说,不知道,要不我带你们去畜牧站看看吧。我说,行。

我们跟着年轻老板进入一处院子,房子不高,一小排。院子里有宣传栏、黑板报,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都是些饲养、诊治牲畜的知识。他说,这地方废弃两年了,现在村子里放牧的人少了,畜牧站就合并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在黑板报上看到一则短讯,这个年轻老板所说的李禹红和我们所找的差了十万八千里,那则短讯的署名作者是“李宇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问年轻老板,有李宇宏电话没。他说有的,得翻下手机。他翻了翻备忘录,说换机子的时候忘记存了,没找到。我说,算了,我们也就是随便问问。我心想,就算找到了也没啥意义。

离开这个村子,我们又继续往前开。太阳西沉,我们的车子在鬼魅般的沟壑之中行驶,群山赤红,高耸如林,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山,内地是没有的,以前只在关于西部地区的纪录片或者电影里看到过。置身其间,仿佛穿梭于画廊。面前是条峡谷,克里雅河从峡谷中穿流而出。许长春说,要不下去看看,这河床太宽了,到处都是鹅卵石,没准能淘到玉。我看了看天色,一时间黑不了。我说,走嘛,我们看看去。

下了车,我们翻过路边的护栏,沿着一个小坡冲了下去。河风习习,凉爽熨帖。许长春弯下腰,拿着手机拍摄地上的鹅卵石,又做出一副考古的样。我说,你还真是来考古的。他说,我就是想看看上面的花纹。说着,他又端着手机,对着河床拍了张长图,河床不仅宽,在霞光、丛林、水面的陪衬下还变幻出五六种颜色,紫里带红,红里镶黄,黄中透蓝,流光动影。壮阔啊,真壮阔,他不禁感慨道。我看了看河的上游,有个老人正端坐在一块大白石头上钓鱼。

那种鱼的名字很好听,叫“扁吻鱼”。按照老人的说法,这种鱼只生存于塔里木河水系。和他交流,知道他并非当地少数民族,是个陕西老兵,以前在南疆某兵团,后来在这边工作、定居。他起了好几回竿,鱼都只有一指长。我说,这种鱼都不大吗?他说,挺大的,只是今天运气不好。

钓鱼之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问我们从哪来。我说,贵州。他说,来干啥。我说,陪朋友旅行,顺便找一个叫李禹红的人。老人诧异,大千世界,人找人怎么找。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和我朋友的老婆同名,还在我朋友的梦中出现过多次,会写稿子,给我朋友投过稿。老人笑笑,说这种事情本以为只有小说里会有,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存在。我也笑笑,说可不是嘛。老人看了看许长春,许长春此时离我们较远,正拿着手机东拍西拍,像是忘了要找李禹红的事。

我把年轻小卖部老板讲的事说给老人听,问他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李宇宏的畜牧师。他说,自己以前就当过畜牧师,不仅当过畜牧师,也跟人淘过玉,然后哈哈笑。我说,不会是您吧?他笑笑,说,我没有在你说的那个村子工作过。我有些郁闷了。风像是大了起来,从河谷中吹出来的,太阳翻到了山的背面。老人看看天色,说不早了,也该收竿了。我说,您家离这远吗?他说,不远,到我家坐坐吧。我想想,说,算了吧,下次,下次。

后来我给人讲起这段往事时,有人问我,这老人是不是就是畜牧站的李宇宏?我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忘记问他姓什么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偏偏我忘记问他了。当时我也想过,或许李禹红只是一个笔名。可不是吗,很多年以后,我就用夏立楠这个笔名写过稿子,甚至,还做了《云城晚报》副刊编辑,收到过更奇葩的稿件。

那天,我们沿着克里雅河一直往西面开,到达民丰县后,又途径喀什、阿克苏、库车等地,几乎绕完大半个南疆我才感觉李禹红是一个诡异的存在。沿途许长春不断拍照,有时还弄一本笔记本,记录沿途遇到的一切,并告诉我,回去后可能要辞职。我说,不是吧,出来一趟,把你玩得不理性了。他说,我理性得很,出来后,越发觉得世界需要我去领略。

回到云城后,许长春果然辞职了。走的那天他丢给我一些在南疆旅途的照片,都挺不错。而我呢?后来和我的老婆离婚了,也不知道她在打理店铺的时候怎么和别人好上的,按她的说法,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只会享受,没有拼劲,我们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各种不合。离婚那天,4S店给了她,我净身出户。

鬼使神差的,我竟去了许长春离职的报社上班。大概是他离开云城两年后的某天早晨吧,我看电视时,才知道许长春成了知名作家,所出版的某部史诗级长篇小说备受业内人士好评,销量更是洛阳纸贵。在电视专访里,主持人介绍说,许长春为了修改这部已经写好许久的作品,当初还亲赴新疆考察,记录当地人文地貌、风土人情……

有人问,当初李禹红在《云城晚报》发表的一系列异域风情的作品,会不会就是许长春自写自编的。对于这件事情我未明确回答。毕竟,在那种缺稿源缺稿费的情况下,也不无可能。他出名后,有一次我用微信试探性地问过他,但他始终未回复我。我想,或许他太忙了吧。关于李禹红,我们都没有见过。

当然了,我说这些,也有人不信,认为我在用谎言杜撰谎言。我只能一笑了之。

来源 湖南文学杂志社

编辑 何文英

校对 张 锟

责编 李平柱

编审 潘希来

监审 王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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