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州籍作家廖伯书长篇小说《月儿弯弯》之《母亲导演的“相亲”》
二、母亲导演的“相亲”
一晃就十多年过去了。感谢辛勤的园丁,将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童稚培养成了红领巾、共青团,我逐渐长大成人了。农家的孩子懂事早。特别是爷爷、爸爸相继在“大跃进”时期因饥饿得水肿病去世后,只剩下我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我就不能不过早地学会为家庭分忧,为母亲分忧。只要从学校回到家,我总是抢着帮妈干这干那,学会了很多农活,寒暑假还能去队里参加劳动挣点工分。我家在一个名叫开阳的坝子上住,离区乡所在地开阳场镇很近,读书、赶场都比外婆家方便一些。升初中后我就离家在学校住读,以后又到更远的县城读高中(那时全县只有县城中学办有高中班)。县城离我家约九十里远,不可能还像初中后期那样周末回家,背粮食去学校搭伙蒸饭吃,只好凭社队证明将家里稻谷交本地粮站转手续交学校,吃八人一桌的大伙食团,享受学校每月给安排的五元助学金补贴(每月生活费七元二角)。我十分体谅母亲的艰难辛苦,从不敢乱花一分钱,去学校或返家大都靠穿草鞋步行走山路,逢雨天还得带着斗笠冒雨前行。由于离家较远,除寒暑假外,我很难回家一次,去外婆家就显得稀疏了。倒是外婆一家赶场下街都会到我家落脚,也知道母亲独力供养我读书不容易,常在钱粮上适当接济我家。两个舅舅结婚后劳动力增多,挣的工分也多,日子过得比我家宽裕,在三年大饥荒时也没饿死谁。
母亲独立支撑门户,既要去队里劳动挣工分,又要喂猪养鸡种自留地,节衣缩食供我读书,真是太不容易了!且拒绝了好心人的多次撮合,不愿再嫁或招个继父上门,生怕我为此受憋屈。我对母亲的心思一清二楚,把感激深埋在心底,一门心思想用知识改变命运,力争考上大学,有工资收入后才有可能孝敬母亲,孝敬外婆,改变家里的贫困面貌。我在学习上非常勤奋努力,成绩在班上位列前茅,特别是写作水平稳步提高,教语文的郝超然老师常将我的作文在课堂上念给同学们听,还把一些他认为很有价值的私人藏书借我阅读,视我为他的得意门生。我担任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文体活动也是活跃份子,凭着近1米80身高成了校篮球队主力前锋,还能在学校组织的节日晚会上参与表演歌舞类节目,或来段由我编写的快板、三句半、活报剧等。从小学到高中阶段,我几乎每学期都能当选“三好” 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共青团员或学生干部,在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吧!
1965年冬放寒假后我回了家。大队要排练文艺节目欢度春节,大队支书硬拉上我。我在学校逄重要节日都要组织本班的节目排练和演出,回到地方自然如鱼得水,派上了用场。直到正月初六演出才告完毕,我舒了口气。当晚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母亲还依偎在被窝里,身子斜靠床头。她叫我到床边,笑着问道:“明天是不是该去看看外婆了?”
再有半年我就该参加高考了,从学校带回的书还没来得及翻一翻。我似有为难地说:“幺舅前天才来过我家,说外婆身体尚好,是不是这次就……”
谁知我话还没完,妈就大声武气地嚷嚷起来:“咿吔,当真像老辈人说的:‘外婆带外孙,(犹如)赶鸭儿下水——闯他妈的鬼’ 嗦!你就忘了小时候外婆是啷个带你的?”
没想到这么一句话居然大伤了慈母的心,我赶紧诺诺连声,答应明天赶早一定去外婆家。
外婆虽已年过七十,脸上添了些皱纹,仍显得身板硬朗、腿脚灵便,还能做很多家务事。两个舅舅成家后各自有了两个小孩,没有分家另过,一家相处很和睦。家里吃的、穿的啥都不缺。一家人说起前几年“大跃进”时期的艰难和这几年过上的好日子,都夸赞素开爸爸吴大先大舅,说全靠他这个队长当得好,在三年大饥荒时期冒着风险搞了点“瞒产隐产”,又领着社员们广种秋粮和秋菜,才使得生产队伙食团大灶堂顿顿有烟冒,管它干的稀的粗的糙的家的野的能有东西塞进肚子,才没像其他地方那样饿肚子。公共食堂撤销后又很快把农副业生产搞了上去,让全队社员都过上能吃饱肚子还能有钱分红的好日子。
第二天早上吃罢汤圆,我正想问问几个表弟妹们的学习情况,外婆喜盈盈从门外进来,找出一把砍刀,递我手上,说:“山,快去帮大舅母砍两根竹子。”
大舅家住地小地名叫“竹林湾”,屋侧和屋后的竹子很多,为何还需要砍外婆家的?外婆似看出了我的狐疑,推我一把,笑着说:“未必这点忙都不帮?你就忘了小时候大舅母一家是啷个待你的?”
我只好跟着外婆来到屋后慈竹林。大舅母早已站在这儿,脸微微笑着,似有拘谨地问候我,双手不由自主地揉搓着身上的“围腰”,显得有些窘迫。我向大舅母问了好,她腼腆地回答,反问我妈妈身体可好。我们寒喧了几句,我便动手砍竹。心里却在想,大舅母该是五十余岁的人了,还一点不显老,长得很“富态”,大概是家境还算不错吧。
我只砍了两根竹子,大舅母便叫莫砍了。削去枝丫砍去梢,外婆吩咐我给大舅母把竹子扛回去。许是我迟疑了一下,大舅母笑着说:“多年没走动了,就去我家看看嘛。你大舅还说他有份啥材料,想要你帮忙写写呢……”
大舅的文化程度不高,这是我知道的。他小时只读过两三年私塾便辍了学,肚里的墨水不多。解放后当青年积极分子时只会实干,不擅言辞。据说他刚当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相当于后来的生产队长)时,一次去乡里开会回来向社员传达,乍一下面对那么几十张男男女女熟面孔时竟然乱了方寸,满肚子话像茶壶煮汤圆一样倒不出来,结结巴巴不知说了些啥。好事者还因此给他编了个“言子(调侃语)”,说的是“吴大先的传达报告——‘今天的会很重要,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的话完了’”,一时作为笑柄广为流传。后来当干部久了,口才自然练了出来,但要写文章怕是还有一定困难,看来我不能不去了。
与外婆家比起来,大舅家却是另一番景象:原先的土墙老屋已全部拆除,新修了一长溜七间青砖大瓦房,里里外外用石灰刷得一片雪白。正中的堂屋中央放置一张大圆桌,四周摆满木凳,两侧墙边放着好几把竹木躺椅,正面墙上贴满各式各样的奖状,大多是大舅得的,也有几张是团组织奖给素开的。东头三间是三个表哥嫂的住房,西头大舅、大舅母占用一间,另一间看来是素开的,除一张旧床外,还重叠堆码着一套新打的家具,只是还没上漆。余下的这间房屋除靠墙安砌着一个小型木仓外,还用粗篾席围裹着一大堆稻谷,几口大缸装满玉米粒,地下挖了两口大石窖,一口装洋芋,一口装红苕(大舅母介绍说屋后竹林还挖有两口红苕窖)。三根横梁上挂满了腊猪肉,散发出一股柏树丫枝熏烤后的清香味。灶屋和猪圈屋虽还是原来的土墙老屋,但都侍弄得清爽整洁,十几头大小猪只肥滚滚的,躺着不哼不动。唉唉,和我家那小门小户热锅冷灶比起来,大舅家真是人多气盛,家大业大呀!
我正用竹杆吆赶着猪群站起来开开眼界,大舅母端来一碗醪糟鸡蛋塞我手上,笑着说:“山侄子,来,喝碗开水。今天上午莫走了,就在我家吃饭。你大舅一会儿就回来。”
我本没有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大舅刚好从外面回来。我向他问了好,他催我快吃蛋。我边吃边问他写什么材料,他说公社已通知他当选县级劳模,可能春节后要下县城参加表彰会,届时会安排他大会发言,要求他早点把发言材料准备好。我吃完蛋,大舅翻找出几份他过去的发言材料和相关资料,要我综合取舍后写一份就行了。他说他还得去和其他几个队干部商量春节后生产上的一些事,又出门忙他的事去了。
大舅年轻时就练成了务庄稼的好把式,农活懂行,又会算计。早在“公共食堂” 时期,他就瞒着上级尽量不搞过度密植和浮夸产量那一套,腾出田边地角广种南瓜、冬瓜、胡萝卜和秋洋芋、秋菜,帮助全队男女老少度过了最困难的日子。公共食堂撤销后,大舅更是注重抓了农副业的全面发展,除粮食连年稳产增产外,队里近几年还相继办起了粉房、面房和砖瓦窑,就连大坟包一带的荒坡也全都改造成水平梯地种上水果。他们队的分粮标准和劳动报酬在全公社乃至全开阳区都是位列前茅的。
我看完材料,认真构思了一番,便刷刷写了起来。完稿后通读一遍,自觉还算有些满意。看看时间还早,便又从头到尾细改起来。
我正一门心思改着稿子,倏忽间心头猛地 “咔噔”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抬头一望,原来是素开正欲进不进地愣在门坎上。
真所谓女大十八变呀!多年不见,她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身上穿得素雅而洁净,肩前垂着两条长辫子,腋下夹着一本书。我欠起身向她笑笑,她一时不知说啥,脸蛋顿时臊的绯红。
正在灶屋忙碌的大舅母刚好过来,见状鼓素开一眼,浅笑笑,似有责难地道:“看你——大姑家的山山哥嘛,你就不晓得喊?”
素开快速瞟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轻轻叫了声“山山哥”,然后将垂在肩前的一根长辫向后一甩,快速闪进她那间卧室去了。
“背时妹儿,羞答答的,说话像怕割舌头——尿裤子包的(农村人认为出生时用尿裤子包过的娃娃长大后怕羞)……” 大舅母淡淡一笑,像是责怪又像是解释般地道。
“妈——” 素开在她屋里叫了一声,听得出来,半是娇嗔,半是制止。
大舅母并不在意,继续向我说道:“……中学离家远了,又碰上那几年搞公共食堂,没去考初中,后来在公社农中读了两年……她也是团里的人了,还是大队文艺宣传队员,常到公社参加演出……”
“妈吔——”素开拖长声调又叫了一声,听得出来,半是制止,半是哀告了。
大舅母不期然地笑笑,然后转身去了素开那间屋子,母子俩轻声嘀咕起来。
我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禁有些不自在起来。我迅速看完稿子,觉得没必要再改了,便把稿子在桌上放好,用钢笔压着,然后出门到地坝边向远处眺望。
素开挑着一担空桶从灶屋出来。我正闷得慌,赶紧过去想接过扁担,口里说:“让我挑吧,你去帮大舅母忙灶屋。”
素开显得一时手足失措,还没等我接稳桶担,她闪身相让,铁钩扁担及两只水桶猛一下跌落在地。素开的脸庞陡一下更红了。
我赶紧捞起扁担挑着水桶向井口走去,心头不免犯起疑来:儿时两小无猜的耍伴,为何到这个年龄段就显得如此的陌生和隔阂了呢?
我很快将石缸挑满。见大舅母正向灶孔里塞着柴草,便去接替她。大舅母让过一边,找个小凳坐在一旁,和我闲聊起来,任素开一人备办着饭莱。
我只顾盯着灶孔里的火苗,不时向里添加着柴草。偶尔那么不经意的一瞥,发现素开也显得极不自然。她似乎也察觉到我不时在偷瞟她,脸总是尽量往一边躲,娇羞得耳朵根都发红了。唉唉,真奇怪,同班那么多女同学,作为一个团支书,我免不了常和她们谈谈心什么的,从不怯阵,今日咋就显得这么没出息了呢?
这样拘束着,饭菜很快弄好了。大舅也刚好从外面回来。三个表哥嫂趁过年清闲没多少事可做,带着各自小孩去看望外公外婆一家人了,都还没有回来,大舅母赶紧摆碗筷吃饭。
大舅母不断向我碗里搛菜,逼得我把手里的碗放桌下好言谢绝。大舅用筷子点了点满桌的菜,口里说:“莫客气,随便吃。你别担心把我家吃穷,这两年大舅还拿得出来……”
大门外似有人影在闪动。我抬头望去,发现是三个年轻姑娘在门外挨挨挤挤躲躲藏藏的,和我目光相遇时,猛一下缩回头,嘻嘻地一阵窃笑。
“背时妹们,站外头干啥嘛,快进屋吃饭噻……” 大舅母放下碗筷迎到门边,邀几个姑娘进屋。
三个姑娘互相推推搡搡着,没有进屋,就在门外和大舅母搭讪起来。其中一人说她们已经在家吃过了。
素开三口两口扒完饭,然后去门边领着三个姑娘快步向她那间卧室走去。慌乱中不知谁的脚跟绊着了门坎,差一点跌倒,又引来她们几人一阵开心的打闹和嬉笑。
大舅母回到桌边继续陪我吃饭。告诉说这几个姑娘都是素开的同学或朋友,又都参加了团组织和大队文艺宣传队,平时好得像一个人,互相间常来常往。
我快速吃完饭,想到自己毕竟是高中学生,何必显得那么没见过世面呢,便主动去素开屋里想和姑娘们搭讪几句。
谁知刚迈进素开那间屋子,刚才还叽叽喳喳闹得正欢的三个姑娘全都哑口闭嘴不说话了,还齐往素开身后躲,把素开推向前来。素开回手拍打了她们肩头几下,不好意思地向屋外地坝走去。
三个姑娘逃一般地相跟着出了屋,又是一阵开心的打闹和嬉笑。
我只好重新回到堂屋,和大舅唠起话来,以缓解我刚才的唐突和尴尬。
不多久,三个姑娘来到堂屋门口向大舅和大舅母辞行,我和大舅、大舅母齐到地坝边为她们送行。三个姑娘临走时全都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向我扫描,然后一窝蜂相拥着走了,大老远还传来她们开心的打闹声和嬉笑声。
我实在窘得很,等素开洗罢碗筷,便向大舅和大舅母告辞回了外婆家。
真是凑趣得很,妈不知啥时辰也赶来外婆家,正与外婆、舅舅、舅母等人闲聊着。见我回来,妈赶紧递过一根小凳让我坐下,又把她坐的那条板凳向我挪挪,似有隐情地一笑,问道:“你去大舅家,看到素开了吧?”
我似乎全明白了,却偏装着不懂,反问妈道:“您问这干啥?”
“今天跟你实说了吧,我和你外婆、舅舅、舅母们都有这意思,想让素开给你当媳妇,你看咋样……”
我微微红了脸,随口答道:“我高中都没毕业,您们在背后把啥都商量好了才来问我,一手包办代替……”
“啥呀啥呀?包办代替?你不同意这门亲事?你你……你……” 妈一下发了急,脸腾地涨红了,厉声叫骂起来,“当真是老辈人说的‘独儿不孝,独狗爬灶’么?!送你娃读书,你硬是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人家素开哪点配你不起?除书稍微读得少点,哪点又比你差?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就忘了我们是啷个把你带大的?忘了吃伙食团那阵子,为了保你的命,全家人从牙缝缝里省出饭食给你吃,你爸爸、爷爷一个个都得水肿病死去,难道你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莫非你以为吃露水就可以长大,这样不懂人事?啊啊,再有几个月你屁股一拍读大学走了,将来在外面娶妻生子,你两口子倒是快活,把妈一个人扔在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万一有个三病两痛,端茶递水谁服侍?你现在翅膀硬了,一点也不替妈想想……” 妈越说越伤心,竟至轻声抽泣起来,脸上布满了泪水。
妈向来就这火爆脾性,像鞭炮一样一点就着。我看妈急成这样,赶紧转换口气道:“妈吔,您莫这样性急嘛,您听我多说两句行不行?您和爸爸、爷爷以及外婆、舅舅、舅母们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么多年您为我们这个家和我受的苦,我是一点一滴都牢记在心的,报答都来不及,哪会忘得一干二净嘛。我也知道您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啥事都得靠自己动手,莫想偷一点懒,身边确实需要有人陪伴您、照顾您。我不是反对您给我找个农村媳妇,我只是觉得现在来谈这事显得太早了一点嘛。我高中都没毕业,好几个同班同学都住得离我家不太远,要是他们知道后把这事传到学校,同学们会经常拿这事取来笑我的,也影响我的学习嘛……”
“早啥呀早?又不是要你马上结婚。我们两家大人也早就考虑到这点,都说为不影响你的学习,暂不把这事公开,也不要求你们马上过门往来,哪会这么快就传到学校去嘛。你若是这么想的,妈也还能接受点……”妈见我这么回答,仿佛心里好受了些,放缓了语调说道。
外婆和舅舅、舅母们都向我劝说起来,齐声夸赞素开这好那也好。外婆说向素开提亲的并不少,工人、军人、干部的啥都有。只是外婆仗着是长辈,多年前就向大舅一家说了这层意思,要素开和我订亲,双方知根知底,又都是实在人,大舅一家这才一心一意候着我家的信。要不然,人家又不是找不到婆家,才不会这么傻等呢!
听听,多有趣,仿佛妈肚子生下就注定我和素开是一对!我不由笑了,问道:“难道您们在背后早就把这一切都商量好了?”
“就是的,还怕你笑么……” 妈用手抹了抹泪,似有得意地道,“你大舅母刚嫁过来时,我还是姑娘家,我俩在山上打猪草时就互相扯丝茅草‘估猜猜’,许愿说将来生男生女是一样,就打干亲家;生的不一样,就打实亲家。你要是女娃呀,我就招他家三元当上门女婿了……”
我笑着逗妈道:“姑娘家家的就想这么多,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啥呀?正大名顺的,又不是见不得人见不得天的事。这世上哪个女娃不嫁人?哪个女娃又不会生个一男半女续香火?我们又没到处敲锣打鼓瞎宣传,都是我和你大舅母私底下的一些悄悄话……”
妈并不为此感到羞涩,继续道:“谁叫我和你大舅母那时就好得像亲姐妹一样,都舍不得我出嫁后互相间断了往来,便想让儿女开个亲关系更深。我知道你进学堂读书后就心气高,不想在农村待一辈子。妈也不想拖你的后腿,非要留你在身边照顾我、服侍我。你爸死得早,妈这辈子又不想再嫁人,免得你受憋屈。但妈身边总得有个搭腔说话的人呀!我要不为自己找个放得心托得实的儿媳妇,老了怎么办?弄不好硬挺挺的摆在床上都没人收尸呢!任其尸骨烂床上,尸水流床脚?要是运气不好娶到个不依教的儿媳妇,刚进门就闹着要分家,只认她娘家不认我婆家,还学会做脸做色的,稍不如意就指着葫芦骂瓢,甚至摔盆子砸碗……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岂不倒我八辈子的霉,活生生折我几年阳寿!或者由着你去找个城里媳妇,找得好算你娃有福气,我也跟着省心。找不好活该你受罪,一辈子为她当牛做马,还得看她脸色行事,忍气吞声当受气筒。说不准还是狗屎做的金箍棒——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还不及农家妹娃能干。我要是进城来看你们,直嫌我农村婆婆碍脚碍手,不讲卫生,生活习性也合不来,吃你们的怄气食。这不是成心想让妈当孤老婆子吗?我不能娶个媳妇‘怂’(毁)个儿……”
妈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既像是宽慰又像是劝解似地对我说道:“找个农村媳妇咋个了吗?你又吃了多大个亏吗?人家照样有鼻子有眼,拿得出手拜得客,家务事外务事样样会做,干农活更是一把好手,还事事将就你,顺从你,只要你不欺负她闹离婚,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你说长道短。再说,素开有三个哥哥,都是壮劳力,她是‘幺女王’,若是需要修房建舍什么的,带个甩信就来了,加上你两个舅舅,用不了三五天就完工,这样的好事你哪里去找?”
农村人讲究的是实际,能责怪我妈只为她的未来着想吗?我家的情况明摆着,妈说的哪句不是实在话?我不为她着想还有谁能为她着想呢?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更不想为此伤了慈母和外婆等人的心,也不愿伤害素开一家。再说,大舅家确实算得上是农村的富裕家庭,劳动力多,今后是会对我家有所帮衬的。素开本人除读书少一点外,也确实找不出明显的缺点,我在心底里还是能够接纳她的。为了妈,为了这个家,那就顺了妈的心吧。于是我表态说一切由妈作主,我服从就是。只是强调我还有半年才能参加高考,最好等我考进大学以后再来正式确定我和素开两人间的事。
妈这才破泣为笑,似有责怪地道:“我是说你娃咋就眼睛长额角上去了,这么好个媳妇你不要,以后打着灯笼火把哪里去找?岂不是成心想把妈怄死啊!今天当着你外婆、舅舅、舅母们的面,我得把丑话说前面,人家嫁妆陪奁都备办好了,只等你啥时候娶进门,今后你若是三心二意敢说横话不要素开,妈偏要把她娶进屋,我看你娃抱石头打天!”
我笑着回答:“说话算话嘛。请妈和外婆一家放心,不管是上大学或是回农村,我都决不做对不住素开的事。”
妈和外婆等人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商量着怎样去回大舅一家的话。
话题扯到大舅家的新房子上。我问舅舅、舅母们:“大舅家修了那么多的火砖房子,怕是花了不少钱吧?”
“没有一定家底肯定不行。但对他家来说也不是花了很多的钱,都是凭着人强码子(身体)壮苦苦撑起来的……”两个舅舅介绍说,大舅家原来的土墙老屋确实太过陈旧且墙体已经倾斜,再加上儿女长大人口增多,必须改扩建房屋才够住。为修建这些房子,大舅家实际上从解放初期即已开始筹备,忙活了这么多年,筹备了这么多年。趁着公共食堂撤销后农村日子普遍好过一点,一家人坐一块商量,最后一致认定一步到位修建火砖房子更牢固,也更省事。谁都知道修房三大件:木材、砖瓦和石料。他家的檩椽除老屋拆下的旧料有一部分还可继续利用外,屋周围砍了些自家栽种的树木;住家附近有石山,墩子石、条石都是大舅领着三个儿子自行开采自行抬回家自行安砌;所需砖瓦也全由自家烧制而成。就拿烧制砖瓦来说吧,从挖泥、踩泥、抹砖、制作、堆码到挑烧煤,再到装窑、烧窑、出窑,甚至当初砌砖窑,都是一家人自己干,从没请过外人。只是开始烧窑时怕不保险请了个烧窑师傅,跟着他学烧了几窑砖后便辞掉师傅自己烧,居然也烧出了那么多的合格砖。为把房子建成,一家人双手磨破了,肩膀挑肿了、抬肿了,皮肤脱掉好几层。其他人家有几个吃得了那样的苦哟。房子建成后远远近近乱发议论的确实不少。有些不明就里的人甚至怀疑公共食堂撤销后才这么几年,他们家就建起了火砖房子,不黑着心肠占生产队便宜鬼才相信!“天理良心,你大舅为全队社员劳神费力,几时占过队里便宜?队里的那点钱粮大家都瞪大眼睛盯着的,再说还有会计、出纳、保管员等干部,他一个队长就能随便贪占?俗话说儿大要分家,树大要分桠,明摆着素开一出嫁,三兄弟就会分家各过各的日子。不趁你大舅身板硬朗时领头把房子建起来,要是分了家再来建房,那时聋子打鼓各顾各,人齐心不齐的,几时才能把房子建起来?表面上看新房子一大溜六、七间,可是一大家子十多口人,真到分家时又显得扁仄了,到时恐怕还得修建私檐房(正房后面延伸而建的小房间)才勉强够住。” 外婆也跟着说道。
农村人特别看重的就是住房。很多家庭一辈子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就是添建两间房屋。因为房子孬了窄了,儿子长大后找个媳妇都难。我问外婆家的房子何时能够改扩建,两个舅舅说暂时还没能力修建大舅家那样的火砖房子,但过几年后再添建两间土墙瓦屋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然子女大了不够住。他们认为只要按照近几年这样发展下去,再不搞“大跃进”那一套,农村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修房建舍也就不是很难的事。
我点头称是,思忖着我家那土墙老屋何时才能变个样呀。
作者简介:廖伯书,重庆市开州区人。老三届高中生,七七级大学生。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架过广播线,当过小学代课老师和民办初中老师,搞过文学创作,1973年8月在省级刊物发表处女作。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入四川师院(现四川师大)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在原万县地区(后万县、万州区)行署办公室工作,任过秘书科长、办公室副主任、副秘书长。退休后利用空闲时间创作长篇小说《我们老三届》(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