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老先生回忆童年玩伴 为傅斯年纪念馆题馆名
我曾问:“您六岁离开官庄,以后大概回过几次老家?”季先生答:“次数有限,数得出来,我去德国留学之前,三次,我的回忆录里写得明白,三次都是奔丧;留学回来,实际是我六十岁以后,回去过五六次。”季先生解释:“我带着老伴德华、儿子季承、孙儿季泓和孙女季清一起回去在官庄过了六十二岁的生日。
那年头不能大张旗鼓,私下悄悄过,谁也没告诉。”季先生提到儿子季承,口吻随便自然,至少没有使我感到异样。我接着问:“见到小时候的朋友了吗?”季先生答:“见到杨狗,那时才知道,他的大名叫杨继发。杨狗和我同岁,有老婆,没孩子。晚景不算好,我帮过他,八十多岁死了,生病躺在床上抽烟,不小心起火烧死的。
哑巴小的爸爸也来了,他不会说,居然能听,我问他多大了?他用手比划:八十三。”季羡林和杨狗,绝对是鲁迅和闰土的现代版。小时候整天在一起玩,一起疯,长大了,一个得叔父资助,进城念书,成了大学问家,一个没人帮忙,继续在泥里滚,土里爬,老实巴交,一字不识。据此,笔者禁不住扼腕长叹:在穷乡僻壤,蓬户瓮牖,埋没了多少未能走出的季羡林!
又问:“您小时候有个老师叫马景恭,教您认识了一些字,我不奇怪您认字,我奇怪的是,隔了这么多年,五六岁时的启蒙老师,您怎么还记得他的名字?”季先生说:“其他什么都忘了,老师的名字一弹就跳出来,这就叫师恩难忘吧。”我说:“去年我去聊城,参观过傅斯年的纪念馆,馆名是您题的。”
季先生笑笑:“我的字不好的啦,平常不愿意示人。傅家是聊城大族,傅斯年的祖上,叫傅以渐的,是清朝的第一位状元,当过宰相。1946年,我从欧洲回到国内,傅斯年是北大的代校长,我持陈寅恪的推荐信到南京找他,承他拍板,这才进了北大。傅斯年说北大有规矩,从国外留学回来,不管得了什么学位,只能先从副教授做起。
后来在北平北大本院,他陪我去见文学院院长汤用彤,一路上不断给我做工作,生怕我思想准备不足。其实,我能进北大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有奢望。”季羡林进北大,持的是陈寅恪的推荐信,1995年,季羡林在《回忆陈寅恪先生》一文中,说到这段往事,他写道:“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提携的话,我根本来不到北大。
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陈寅恪先生。如果没有他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一条治学的道路,也同样是来不了北大。至于他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我的母校清华,而介绍给北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至今恐怕永远也是一个谜,我们不去谈它了。”季羡林说的这个谜,并不难解,答案就可以从他的这番自述里寻找。
季羡林为自己能进北大感到庆幸,他感谢胡适之、汤用彤,尤其是陈寅恪,但是这儿,他遗漏了一个关键角色:傅斯年。中国人是讲究关系的。季羡林归国之前为什么要向陈寅恪求援?一,在清华听过陈寅恪的课,算得是广义上的弟子。二,陈寅恪和季羡林的德国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是柏林大学的同窗,正正宗宗的师叔,不找他,找谁!
同理,陈寅恪为什么把季羡林介绍给北大而不是清华?这也是看关系,清华当时的掌门人是梅贻琦,在教育界声望卓著,他的“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蜚声士林,陈寅恪是清华的教授,向梅贻琦推荐季羡林,是顺理成章。
但是陈寅恪没有这么做,转而把季羡林推荐给北大,北大当时的代校长、实际上的掌门人就是傅斯年,陈寅恪如此转手,表明他跟傅斯年的关系更近。陈寅恪跟傅斯年怎么个近法?首先,他俩是柏林大学的同学。这一点,季羡林恐怕不知道,他僻居哥廷根,对早他十几二十年的留德前辈,不甚了了。
再者,陈寅恪和傅斯年还是姻亲,傅斯年再婚,娶的是俞大维的胞妹俞大綵,而俞大维的妻子,正是陈寅恪的胞妹陈新午。如此拐弯抹角,出身寒微的季羡林,是摸不着北的(2008年11月11日,当面跟季老探讨,季老同意我的考证,说他的确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