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为何被称为诗圣?他这首五百字的诗已经说明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所蕴含的三重悲,铸造了诗圣杜甫
天宝十四载十月,杜甫自长安往奉先县探望妻儿。与此同时,唐玄宗正携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寻欢作乐,而安禄山正磨刀霍霍,准备举兵造反,一场盛世下的危机,即将爆发。
这一切并非没有预兆,杜甫敏锐地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长安困顿十年干谒生涯,以及至奉先沿途的所见所闻,他发现自己深爱的这片山河,已经没有开元年间的光彩。君王的松懈、官员的腐败、百姓的贫苦,使杜甫感慨万千,一腔悲愤化作盛世危言,写就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此诗构想于杜甫往奉先的路上,成于十一月初,这是他十年干谒生涯的总结,亦是他悲悯的开始。因为不久后安史之乱爆发,杜甫结束了前半生较为安定的生活,开始了后半生的漂泊。这首诗作于唐朝国运的转折点,也作于杜甫命运的转折点,同时也是杜甫诗歌风格的转折点。
杜甫以自身不幸的命运,观照劳苦大众的生活,歌咏成诗,并形成了沉郁顿挫的现实主义风格。在反复品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之后,我发现此诗蕴藏着杜甫心中的三重悲,而这三重悲,则奠定了杜甫现实主义诗歌的情感基调,一直贯穿着他后半生诗歌创作的主题,塑造着他伟大的人格,由此,铸造了杜甫诗圣之名。
第一重悲:悲十年干谒、壮志难酬
杜甫出身在一个“奉官守儒”的官宦世家,受儒家文化影响,他一直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理想。所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开篇便写到: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写这首诗时,杜甫官职已经确定,被授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虽然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但已经算是步入仕途了,杜甫依然以“布衣”自称,既是自谦,也可见这个官职并不符合他的预期,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了妥协,因为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理想。故而他用“拙”字来形容自己,其实这是杜甫对自己的坚持而自嘲,他认为自比上古贤臣稷与契,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
“取笑同学翁”,和他一起的同学,十分不理解杜甫的做法:朝中奸臣当道,不如归去,何苦来哉。杜甫却无法潇洒的离去,“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唐玄宗执政前期的励精图治,让许多士子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辅佐的明君,杜甫更不忍就此离去独善其身。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巢父、许由都是上古时期的隐士,杜甫用“终愧”二字,可见他是有隐居的想法的。从“非无江海志”也可知,杜甫不是没有隐逸的想法。再加上李林甫为了维持“野无遗贤”的谎言,科举之路被阻塞,杜甫更是不忿那些权贵。
骨子里有着文人的清高,可为了心中的理想,杜甫将这一切忍受了下来,开始干谒权贵,在冷眼中扣着富贵之门,在尘土中追着显宦车马。从“独耻事干谒”也可看出,他是极为反感这种事情的,然而他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在长安困顿了十年,最终只得到一个看守兵器的小官职。
这个结果,杜甫心中是愁苦而又感觉悲辛的,却又不得不接受,“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他只能用醉酒来排遣这种悲辛,用高歌来冲淡这种愁苦。
第二重悲:悲君臣昏庸、盛世难
唐玄宗执政之初广开言路、励精图治,开创了唐朝的极盛之世,但却在晚年懈怠朝政、宠信奸臣,十年客居长安,杜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路过骊山之时,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以及一些宠臣沉浸于醉生梦死之中,不禁悲从心来。
君臣留欢娱……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为臣者不能秉忠义之心,行忠义之事,而是一味逢迎君王,君王为一国之主,不能勤政爱民,只图享乐,凭一己之喜恶,大肆赏赐财物给嫔妃近臣,而这一切都是来自贫寒的百姓。在这一声沉痛的叹息之后,杜甫更是作怒目之态: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筐篚”便是指皇帝的赏赐,上位者需赏罚分明,君王更是如此,这是安邦兴国之策,然唐玄宗赏无功,惩无罪,违背治国之理,朝中更是挤满了那种钻营奉承之辈,数量多到令仁义者战栗,这岂非是祸乱的征兆?奸臣当道,已是痛心,而外戚专权,令国事愈加糜烂。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诗中以“卫霍室”指代杨国忠等外戚,杜甫听闻皇宫许多财物,都流入外戚之家,传言真实与否,其实看他们的生活就知道了。从“煖客貂鼠裘”至“霜橙压香橘”都是描绘外戚豪门的奢靡生活,由此可见杜甫“况闻”的真实性。
虽然对朝廷的指责,一直聚焦在奸臣与外戚,但其中对唐玄宗昏庸的讽喻,呼之欲出。作为国家的统治阶层,却贪图享乐、极尽豪奢。回首年少之时,他面对着唐朝锦绣山河,心中满是自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如今年近天命,杜甫才知道,曾以为如“尧舜”的君王早已不在,而“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也是遥遥无期,这如何不令人悲愤。满腔的悲愤,最终凝成了十字千古绝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第三重悲:悲人民贫苦
杜甫不止一次在梦中重现开元盛世,也写了许多诸如《忆昔》这般的诗歌怀念开元。那时一个小县城也有万家室,男耕女织、丰衣足食;国家富有而安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是这次从长安到奉先路上的所见所闻,更令杜甫黯然泪下。
统治阶层腐败奢靡,所导致的结果必然是百姓的困苦,正如五代后蜀国君孟昶所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杜甫发现骊山之外,咫尺相隔,竟然是枯荣两个世界。杜甫客居长安十年,他的妻儿生活也因此生活困顿。
老妻寄,十口隔风雪。
身为一家之主,应该担负起家庭的重担,可为了实现理想,杜甫顾不上妻儿,他心中已是无比愧疚。但未料回到家后,更大的悲痛在等着他。“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杜甫一进家门便闻家人号啕之声,原来,自己的小儿子因为饥饿而夭折。
“所愧为人父”,杜甫悲痛之际,更是联想到了广大人民群众: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贫窭”即贫穷,“仓卒”在诗中指意外的不幸。杜甫没想到,十月、十一月本是秋收季节,奉先(今陕西蒲城)离京城不过两百余里地,都有许多受饥寒之苦的百姓,偏远之地可想而知。家中幼子一般是最受关爱的,但杜甫幼子被饿死,我们可以料想,其妻儿或是因为年龄较长,才能抗过饥寒,幸免于难。
杜甫一家人应是很苦的吧。但杜家是官宦之家,名门望族,拥有许多特权,可以免租税、兵役,杜甫自己至少也是一个官。这样背景的家庭,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的百姓呢?在这样的世道下,那些没有工作和土地的,那些久不归乡戍边的将士,他们的家庭又该是多么凄惨啊!
正是因为杜甫有对家人深沉爱,更有对劳苦大众的仁爱之心,所以他能将一己之悲痛,推及到对劳苦大众的悲悯。这种悲悯不是心血来潮的感慨,而是无边无际,难以断绝的,“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像终南山那般高,像海一样深,伴随着杜甫的一生。
三重悲熔铸于杜甫之诗,升华为一种崇高的仁爱精神,光耀千古
一重重的悲,像一次次重锤砸在心上,锤得杜甫肝肠寸断。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安禄山反叛的消息已经传到杜甫耳中,通过一个战败归来的士卒,杜甫听闻了前线的惨状:烽烟四起、白骨森森。此后这三种悲伤,再也无法愈合,犹如三道深不见底的伤疤,刻在杜甫的后半生,散落并熔铸于他后半生的诗歌当中。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本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可是到头来声名却是因为自己的文章,杜甫仕途的不如意是老与病吗?显然这是他的自嘲之语,他时常想起“出身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士为知己者死,多么崇高的牺牲,这是杜甫的理想,他仍然在坚持他的理想,只是越坚持,越悲伤。
杜甫冒着生命危险,从叛军手中逃脱,来到唐肃宗身边,本以为山河飘摇之际,君臣能上下一心,可杜甫所见,依旧是勾心斗角,他也因为营救被贬斥。“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乾元二年(759),杜甫自华州弃官而去,他想起了当年长安干谒的困顿,如今政治依旧腐败,可是他已经老了,他再也没有一个十年耽搁了,杜甫又无奈又悲愤。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杜甫一家人如同江湖中的浮萍,无依无靠,四处漂泊,稚子的饥色,恐怕牵动了那份悲伤的记忆——那个夭折的幼子。同时他推己及人,想到了和他一样漂泊的百姓,他满目热泪地呐喊: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如果百姓得以安定,杜甫一人冻死也无遗憾,也满足了。
其实我们可以看出,为壮志难酬而悲,为朝政腐败而悲,终究是还是因为杜甫心中对国家人民深沉的爱。这三重悲伤,紧密相连,一直流淌在杜甫的诗中,并升华为了一种至高的仁爱精神,由此完成了杜甫伟大人格的塑造,成为了后世所仰望的诗圣!
大历五年冬季的某一天,一条潭州飘向岳阳的小舟上,杜甫的生命在波涛声中消逝,不过他的精神,却通过文字延续了下来,在每个读到他诗的人心中,闪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