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70：第34回⑥薛蟠蒙冤

前面说到，《红楼梦》的场景转换极其自然，曹师的每一个转场方法，都值得认真学习体会。第三十四回中，黛玉题帕三绝之后的最后一个场景“薛蟠蒙冤”，转场技巧尤其典型。

场景开始，曹师先把时间线调整回溯至袭人被宝玉支使去借书。“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竟出去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 这段文字，先把事件按照时间顺序重新进行衔接，由“袭人”引出“宝钗”动向，再用一句“原来......”将视角切换至宝钗：“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性情，心中已有一半疑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夺，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

这一段文字，可以看作简单的前情回顾。曹师先交代事件背景。再罕见地事先替薛蟠进行了澄清：“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声名，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

这条澄清，对于人物刻画来说，极其必要。有了这条铺垫，读者们再读到后文薛蟠大闹的场景，就不会再怀疑、猜疑他的表现是真是假，才会专心体会薛呆同学的真性情。这种情节设定技巧，需要格外注意。

完成铺垫之后，曹师安排薛呆登场亮相。“这日正从外面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

“从外面吃了酒回来”这一句，是为了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薛呆喝大了没有？酒醉了吗？种种细节均不交代，为后文薛呆怒怼宝钗、激怒薛姨妈埋下伏笔。“只见宝钗在这里”，则是为了与袭人找宝钗借书而不遇的线索进行闭合。

一家人说了几句闲话，薛蟠就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

这是家常聊天时最自然的话题切换。接下来，曹师开始在这个场景中写出波澜。

“薛姨妈正因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说“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见母亲这样说，“便怔了。” 这一笔，将薛呆刻画得惟妙惟肖。

薛蟠忙问：“我何尝闹什么来着？”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儿，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你还赖呢！”。薛呆这时候已经开始不爽了，他反问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火上浇油：“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

曹师这里并没有写薛呆和薛姨妈的神态，但想来：薛呆梗着脖子、薛姨妈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一定会有的。这种技巧，在小说创作中比较常见，就是“叙事不可太满”，要给读者留出想象。

这时，敏感的宝钗已经发现了大家情绪不对劲，赶紧劝道：“妈合哥哥别叫喊，消消停停，就有个青红皂白了。”然后，宝钗“因向薛蟠说到：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过去了，不必较政，倒把小事弄大了。”接着还劝诫了一番，不外是“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儿”。

薛呆薛霸王“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见宝钗劝他不要到处去闲逛，“母亲又说他拉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给他编排是非的造谣者，要“把囚攮的牙敲了才罢”。这一段曹师重点写薛蟠的着急、憋屈，和无处可诉、无从分辨的无奈。

薛蟠虽然看起来不学无术，看事情却十分清楚。申辩说大家冤枉自己，就是为了给宝玉献殷勤。“难道他宝玉是天王？他老子打他一顿，一家子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儿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我也不怕，我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曹师这段文字，借薛蟠之口，先是讲出老太太以往宠溺宝玉冤枉贾珍的典故，点出宝玉就是该打；接着写前面贾政因为打了宝玉、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老太太赔不是；最后再写自己竟然无辜受牵连、受委屈，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大家一了百了。

薛姨妈这时才慌了，一把拉住，骂薛呆“作死的业障，你打谁去？你先来打我！”薛蟠“将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这个场景薛蟠蒙冤含愤，曹师把薛呆天不怕地不怕、直来直去、说做就做的真性情刻画得生动鲜活。

宝钗这时候也上前劝薛蟠，说大家都是为你好，“到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

接下来曹师安排的一段对话，犀利精彩之极，需要特别注意：

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薛蟠责问的非常有道理。

宝钗道：“你只怨我说你，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行景。”宝钗也没说错。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样子！”然后就说起棋官和互赠汗巾子的往事。薛姨妈和宝钗一听汗巾子，忙说你还提这个，“可见是你说的了”。家人无端指责，总是有理。

薛蟠辩不过薛姨妈和宝钗二人，越加气恼，说“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

谁想这时候宝钗反倒寸步不让，句句在理，难以驳政，远比母亲的话难回答。薛呆就想着堵上宝钗的嘴，好让自己专心跟母亲斗智斗勇。于是，趁着气头上，薛呆子没顾及情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说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讲，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是好姻缘。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行动护着他。”

这句话是薛呆的终极大招。果然“话未说完，把宝钗怔了”，气得拉着薛姨妈哭道“妈，你听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看见妹妹哭了，便后悔自己莽撞了，因为还堵着气，只好自行走回房内安歇。剩下薛姨妈和宝钗在外面，一个“气的乱战”，一个“满心里委屈气忿”。宝钗待要怎样，又怕母亲不安，只得含泪告别了母亲，回到自己房里，整整哭了一夜。

这一段家庭纠纷描写，妙笔生花，精彩绝伦。曹师分别从薛姨妈、宝钗、薛蟠三人的动作、神情、语言入手，真实再现纠纷过程，宛如亲临旁观，每一个字都写进了读者的心里。

宝钗“次日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看望母亲”，正巧遇见了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黛玉问她去哪儿，宝钗只说了“家去”两个字，脚步都没停，就无精打彩地去了。黛玉看见宝钗脸上像是哭了一场，还幸灾乐祸地奚落了两句“姐姐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治不好棒疮。”

这是第三十四回最后一段文字，同样效率极高。曹师不仅写出了宝钗心底坦荡，事亲至孝，更再次加深了黛玉刻薄可爱的形象，同时还伏笔了“独立花阴之下”这一著名场景。整个第三十四回，场景虽然不多，但每一起事件、每一处环境、每一个人物的描写都丰满扎实，层次分明，读来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