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应物兄》的叙述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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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大胆披露出当代知识分子前所未有的情感混乱处境,具有强烈的现场感。知识分子的溃败,知与行的矛盾断裂与错位,一直是李洱关心的问题。尤其是在消费主义的语境中,知识分子如何自处,如何在启蒙撤退、思想缺位的颓败语境下守望良知与智性,这是书中人物所面临的挑战。
自90年代社会转轨以来,市场经济成为主流社会形态,市场经济与大众文化催生的消费主义,构成了当代知识人的生存语境。在消费社会中,消费成为了社会的中心,整个社会都依靠它来沟通交流,消费成为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71。消费的本义是用完、耗散、浪费,这意味着消费主义以欲望的培植、生产与消费为目的。作为消费主义文化的心理动因的欲望,在“脱离了理性启蒙、宗教伦理和审美主义为感性设定的疆界之后,可能会在纵欲狂欢中走向欲壑难填之境”。
在这种消费主义语境之下,书中人物遭遇的一个重大危机便是情感危机。爱情已经成为时代的奢侈品,这里只有性欲,没有情感,只有利益的交换,没有心灵的相知。通览全书,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处在混乱的情感关系之中。电台主持人清风、朗月随时为工作“献身”;易艺艺、程刚笃、珍妮陷入三角关系且纵欲无度;自恃儒学正统的应物兄,也不免对美好的陆空谷觊觎,并且与朗月发生了肉体关系;乔珊珊与郏象愚偷情抛弃应物兄,郏象愚却又是同性恋;栾庭玉为了豆花离婚再娶;郑树森也离婚再娶了芸娘的研究生……这种纵欲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解脱的快感,反而使得他们进一步陷入欲望的泥潭。
当下的纵欲主义其实是另一种禁欲主义,使得个体的合理欲望被扭曲,甚至被阉割,“他好像一直有欲望,并且好像一直在获得满足。但是实际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阉割了”,这是因为被消费主义裹挟,个人却缺乏了“属己的、内在的、强烈的欲望和冲动。”“消费主义文化褫夺了文化本应有的启蒙意识和审美精神,使之成为商品,成为市场上可供交换和消费的文化符码。既然是为了消费,便要求其价值标准由曾经的理性启蒙、审美超越蜕变为感性娱乐、身体享受和欲望消遣”。
书中人物一方面放纵情感与欲望,早已淹没在喧天的欲海狂潮中;同时出于当代人的精明算计的“理性人”本能,为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朗月为了谈工作主动向应物兄献身,却声称自己是一个“保守的人”,和别人不一样,“只想把感情变得纯粹一点,喜欢谁就是谁”,“我从来没有同一时间爱两个人。因为喜欢纯粹,我甚至都忘了自己结过婚了。”朗月毫无愧怍的出轨宣言,充满荒诞色彩,无疑是对当下混乱衰颓的道德状况最有力的反讽。
除了情感关系的混乱,在整部作品中,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互害型的人际关系,是一种人心的畸变。这种新世纪道德逻辑转型曾被人精辟地概括为“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在互害型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发生着身体和精神上的互相戕害,“这些互害是连锁性的和结构性的,是以显性的作用方式与隐性的作用形式共存的。”而之所以形成这种“互害型文化”,是由于“恶念私欲与新型愚昧文化的媾和”的心理动因、“伦理道德堕落与反生态文化链的咬啮”的现实机制,以及“人性根基丧失与人心文化畸变的互渗”。
比如金彧就因为老板“铁梳子”的宠物狗被咬伤而要应物兄赔款99万;比如费鸣最初出于私心处处与应物兄作对拆台;比如大律师邵敏,她出轨并与华学明离婚后,仍一心想要盘剥华学明的财产,盯住华学明的科研基金,企图拿走543万的抚养费,华学明重病时她又出狠手将华学明的房子卖掉,最终将华学明逼到绝路;豆花同样也是厉害角色,先是假装贤良淑德上位成功,与栾廷玉结婚后变得泼辣凶悍,并总是以权谋私,最后豆花因为屡次流产精神受到刺激,自杀之前举报了栾廷玉使其落马;卡尔文则因为到处乱交染上了艾滋病而报复社会,私下传染了多名女性……在这种互害的社会氛围中,人们一方面暴戾之气弥漫,一方面又充满虚弱与恐惧。同情、敬畏、美感等种种美好的情感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一群蝇营狗苟之徒。
而在这种互害型文化的侵蚀下,人们也都变得面目可憎:“那是由焦虑、疲惫、疯狂和渴望相互交织、相互渗透的情绪,那些情绪有如千足之虫的触角,密密地伸向了四面八方”。
这种扭曲的多重的面孔,是当代人陷入欲望纠缠与俗世压力下的现实写照,焦虑、疲惫、疯狂、渴望正是当代人的精神肖像。暴戾、恐惧、惶惑、畏惧、怀疑……这些负面的情感能量,郁积在疲软孱弱的心灵中,造成了当代人的情感危机。最初筹建太和研究院的时候,应物兄的想法是单纯的,“如果成立一个儒学系,有自己的学科建制,自己的招生计划,那就会感到知行合一,事业有成,身心快乐”。然而天不遂人愿,各路人马争名夺利,勾心斗角,嘴脸丑恶,到最后人事更迭,风流云散,“一个寄托着程先生家国情怀的研究院,一个寄托着他的学术梦的研究院就这样被糟蹋了”。太和早已不是纯净的研究院,更不是实现家国情怀学术梦想的地方,纯粹成为安插各派人员势力的名利场。“这代人,经过化妆,经过整容,看上去更年轻了,但目光黯淡,不知羞耻,对善恶无动于衷。”
可以说,当代人不仅遭遇情感危机,他们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情感,成为欲望的载体与容器,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李洱通过大胆地揭示,对于当下混乱的精神道德状况、互害型的文化氛围进行了有力的抨击,体现了作家的社会良知与强烈的道德感,也延续了他之前在知识分子小说中一贯的启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