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眼中的美国:《论美国心理的复杂性》
1930年荣格在纽约《论坛》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你的黑人和印第安人举止》,从一个典型的欧洲知识精英的角度描写和分析了他眼中的美国人的心理特点,后为收录在他的全集《文明的变迁》。90年后,我们再重读这篇文章,仍收益良多,并感叹荣格的智慧。
“天真的欧洲人从来想不到一般美国人的心理会有什么复杂乃至世故的地方;相反,美国人总是以其思想和行为举止的简单直率,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们喜欢把美国人看成一个极为活跃、讲求实效、效率奇高的族群,全心致力于一个目标(也就是挣钱),多少有一点缺陷,就是某些英国杂志所说的‘美国人的古怪之处’——接近轻度的疯癫。”你知道,殖民地人总是有点古怪的倾向,就像我们的南非表亲们那样。”
荣格在文章的一开始就总结出欧洲人对美人国的总体印象,以及这种印象的来源:美国人血统中竟含有那么多的印第安人的成分。
接下来,荣格生动地描写了美国人的行为和心理特征。
美国式的大笑是极其令人难忘的,荣格认为,这种大笑说明美国人的性格中还保留着一股孩子气,具有健全的情感,能立即与自己的同伴打成一片。
与这种大笑相伴而来的,是一股活泼的精神和轻松流畅的自我表达,美国人是非常健谈的。但可惜的是,很多时候它只不过是闲聊而已,如如巨型蚁巢中的那种嗡嗡的噪声。(幽默的荣格,看来他应该是并不喜欢闲聊。)
美国语言中最出色的部分是它的俚语,荣格认为这是生机勃勃的象征,满带着生之养之的大地所赋予它的蓬勃旺盛,以及只有新国家才具备的奇异而不带任何偏见的土壤所培育出的无以伦比的本土风味。
美国人的一举一动,显示出一股强烈的漫不经心之态,这种漫不经心也从体现在美国女子身上经常见到的那种能够在原始人身上,特别是黑人妇女身上观察到的臀部摇摆的动作,而摇摇摆摆的步态在美国男性中也颇为常见。
美国人最令人惊异的特点,在于其没有止境的公开性。人人都必须去结识和面对所有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暴力,而他们对此似乎还很享受。这种美国人的处处不避人的生活——人和人之间缺乏距离,花园和花园之间缺乏篱笆或围墙,人们追求知名度的信念,报纸上的闲话专栏,大敞四开的住宅门,以及个人面对媒体的突袭毫无防卫的状态——对于像我这样的中欧人来说,所有这一切岂止是令人反感,简直就可怕!你立即被卷进了由渴望和情感失禁所构成的吞没一切的热浪。你变得什么也不是,只是大众群体中当中的一颗微粒,除了热切而兴奋的集体性虚幻目标以外,再无其他的希望或前景。你只有全力游泳,以求保命。你感到自己是自由的——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里——然而,集体的大潮却攫住你,那力量比欧洲土地上任何一条古老虬结的根都更强大。这汗水甚至没过你的头顶。美国式的集体情感有一种独特的缺乏约束、自身泛滥之态。它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热情和奔忙之中,体现在形形色色的激情之中,体现在各个宗派团体狂欢式的涌现之中,体现在大众崇拜和责难的狂野力量之中。
接下来,荣格从美洲原始土著居民和迁徙而来的白人之间的相互影响的角度分析了美国人的这种特点。
“我非常熟悉北美移民的母国。但是如果纯粹从遗传理论出发,我却完全无从解释在他们的这些美国后代身上,那处鲜明的特点空间是从何而来的。你或许可以假定,其中的一些特点是往日开拓者和殖民者心态造成的结果。不过我却看不出来,我前面提到的那些特定素质与早期拓荒的殖民者究竟有什么关系。有一种假说可以更好地解释美国人禀性中的独特之处。那就是,美国到处都是黑人,他们的形象是那么惹人注目、充满暗示力。”
“白种人是黑人的一个极大问题,而每当你对他人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影响,那么来自对方的某种东西也会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反过来影响到你。对于白人来说,黑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气质上和行为举止上的影响源,对此欧洲人没有办法不注意到,正如他注意到美国黑人和非洲黑人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样。当原始人在数量上大大超过白人时,不同人种间的相互濡染便构成了极其严重的心理和道德问题。在美国,这个问题相对较小,因为白种人的数量大大超过有色人种。显然,白人可以同化黑人身上原始性的影响,而不至于令其对自身产生什么威胁。如果有色人种居民的数量大大增加,将会造成什么结果,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十年经济,百年科技,千年文化,文明的变迁最是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时过90年后,当美国的经济和科技力量雄居世界之首多年,在2020年遭遇全球和本土严重疫情,且国内爆发严重种族冲突时,荣格的这些论述更显得深邃和智慧。
在文章的结尾,荣格所做出的总结或预示更加有力:“人们极少希望了解一件事物的本来面貌,他们只想知道此事究竟是值得肯定的还是值得否定的,是可取的还是邪恶的,仿佛这世界上存在着不容置疑的好与坏似的。其实事物的好与坏,全看我们如何看待它。再者,任何活动之物都是一种危险。故而,一个正处于形成过程中的国家,自然是一种极大的危险,无论对其自身还是对别的国家而言,都是如此。我当然没有义务充当预言家或者可笑的为别国进言的角色,再说也没有什么值得进言之处。事实就是事实,无谓值得肯定与否,它们仅仅是有趣而已。而在所有的事实中,最有趣的一件就是,美国这个孩子气的,狂放而‘天真’的国度说不定就是所有国家当中心理最复杂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