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散文:向一条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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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鑫
大雪封路,只得寓居学校。盘桓数日,父母日日打电话询问,我却只觉焦虑。我不想回乡,不想踏上那条路,这早已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执念。
春节,终须回去。坐上大巴后我便给家里去了一通电话:这天气车子跑不快,下车时肯定早已黑黢黢一片,我得央父亲来接我。电话接通,他们问我几点能到。告诉他们后,我便一直说:“爸,大晚上让你来接我,麻烦你了。麻烦你了,谢谢你啊!”他不怎么做声,只是叹气。
我家在陕南偏远的小双村里。从西安坐四五个小时大巴后,只能到大双桥头,可距家仍还有十三里路。大双下桥时,已然天色如墨。寒风铁般冷硬,呼呼作响。桥头无事,我便举头看星辰。我一下便找到了北斗七星,借它帮我辨出回乡之路是往西南方向。我望着那路出神,西南或东北已无太大干系,甚至它的将来或现在也无甚干系,它早跳脱了时空。
一个孩提时期的人眼中从没有路,他们还太小,小到路边的一根电线杆都能吓得他魂不附体。那正是在看“天线宝宝”动画片的时节。我与姐姐在能力所及之地细细搜寻“天线宝宝”们的踪迹,路边的电线杆我们也没放过。
我们照着电视里迪西的样子,双手作喇叭状贴近嘴巴,大喊:“天线宝宝,你在哪里,快出来。”良久,没有回应。我们忽得发现路边有一电线杆,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天线宝宝,你在哪儿,出来。”我们一人趴在电线杆的一头开始大叫。
忽然,姐姐连滚带爬向家跑去,边跑边喊:“蛇,有蛇!”。我脑袋吓小了也似得,一路狂奔。除了耳边呼呼地风声和急促的心跳,一片死寂。
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中,坐定,她喘气着说:“那个……刚那个……刚那个电线杆里你听见蛇呼呼呼地叫唤没?”我向来没有主见,虽什么也没有听到,却仍连忙应和:“呼呼呼,是的吧。”
第二天,忘掉前一天的恐惧和惊惶,我们仍旧相伴去那段路寻“天线宝宝”。路不长,出门往西三四百米便是端点——一口水井。一遍一遍走这三四百米,桑叶从嫩绿到墨绿,白昼被扯长又削短,我们终于不再寻它了。
放弃寻它,我们才惊奇得发现,日子原来这样快:在这段路上,与同伴追逐汽车,任书包上下颠簸,把里面的书本揉得形如枯叶;在这段路上,捡过一百块钱,并被这巨款骇得抄起当时的坐骑——一辆崭新的红色滑板车风也似得回到家,心跳久久不缓;也只在这段路上,在童年时期,我见过最高最蓝的天和最白最纯的云。
长大些,略识些人事,便知晓:路,途道也,供人车通行。
我与姐姐原有一辆三轮脚踏车,车后有坐兜。记忆中我们几乎没骑过它,自它被一位体型硕大的亲戚伤了后轮,便一直放在老屋二层右手边的第二间房子,并在房子里积了厚厚的灰,再也辨不出原貌。
我们常骑的“坐骑”是邻居吴爷爷寄放在我们家的黑色老式自行车。两轮,无坐兜,我们免不得争抢。姐姐的第一场“车祸”由此而起。
我与她商定以水井为界,骑自行车在家与水井之间往返轮替。可她从来是个精明淘气的人,为了多玩儿些许,她便在拐弯处赖皮地调转车头。万分愤懑,我也只能任其耍奸。
一次,她阴着脸,耷拉着肩,抽抽搭搭地说:“车……车掉到路底了。”
“那你咋回来的啊?”我问。
“我和车一起掉到公路底下去了,车在下面,我在车上面,没摔坏。”
我没再追问,赶到“事发地点”,把摔在田里的自行车扛上了公路。掰正车头,转转车轮,我骑着它回了家。
阴沉了一个下午,直到母亲回到家里,她才在母亲“哎呦,还好没有摔坏……”的安慰中号啕大哭。
在这路上,我与姐姐也帮父亲干些“正事儿”。家乡自来水供应得很晚,大概二零零四年才开始。在那之前,家里的水是靠父亲挑的。
一根扁担挑起两只大铁桶,去时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井边站好排队,轮到自己取水时先用瓢挡开水面杂质,再轻轻地一瓢一瓢地舀出中层的水。
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姐姐定有一番争执——舀水的好差事(井里有不知谁放的许些小鱼苗)我们谁都愿意干。若后面有人排队汲水,父亲便迅疾地舀满两桶,拎到一旁,不耽搁别人。不然,他便笑着让我们一人一瓢慢慢地舀,自己蹲去路旁 “升烟”。
扁担两头微微闪动,我和姐姐在桶旁蹦蹦跳跳。
“爸,水桶里放那么多桑叶干啥啊?”
“免得水荡出来了么。”
“爸,水桶为啥不吱溜吱溜叫唤了?”
“水满了,桶不晃了,就不得响了么。”
“爸……”
回家的路上,问题总比来时多。
家里的扁担已多年未用,路上也已多年未看到父亲担水的背影。但只要一开水龙头,一听到哗哗地水声,我总会想起我和姐姐双手舀着桶里的水互洒时父亲的神情。他皱着眉头,似歉疚似无奈地说:“唉呀,莫弄了,现在水难得挑,等有水龙头了你们再玩噢。”
每逢假期我都会与姐姐一同散步。村子很小,我们总能踏上那段路——那段有水井的路。
夕阳下,山顶变得橙红,下部仍是冬天固有的青黑。笼在冬日的阳光里,一闭眼,我便嗅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充满回忆。
看到右手旁的宣传牌的时,我们拿起手机,以各种各样的角度拍摄,同时争论着。
“这个是我们小学时候弄得吧?”
“我记得是六年级。”
“不是吧,我记得老早之前就有的啊。”
当朝记忆中的影子一把抓去,想要揪来看个明白、寻个答案时,它只像飞絮轻烟,笼纱遮面,飘飘荡荡,笑而不言。
每走一两步,我们就得停下来。摘桑葚吃的地方、她“车祸”的地方、曾放有那段骇得我们魂飞魄散的电线杆的地方……几步便可以走尽的路,幼时是无可穷尽的天堂,此时作无边无垠的回忆。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属于自己的路,在这路上散步,孤身一个人也好,相伴而行也罢,总不孤单。无论从出生到死亡这个人会走过多少的路,走多远,这段路总印证着他一生的历程。这路,这路上所有的东西,哪怕一粒尘埃,不管相隔多久,只要你的呼吸和足迹稍一履及,不能用泪言说的熟悉和感动便如油菜花香阵阵弥漫。
短短的路,每次我们都需几十分钟细细地品尝。而这于回忆的品尝,带来的除了有对往事的唏嘘,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感慨。
从台湾交换一学期回来时,离家越近,我愈伤感,竟至拉上车窗蓝色窗帘,不再探看。
在村子里度过我的小学时代,中学囿于偏远山城,就连上大学也未出省,仅坐大巴便至。而从台湾回家,我须在高雄机场乘飞机,到武汉天河机场;从汉口乘动车到十堰;十堰转火车到县城,再坐长途汽车到乡下老家。一路颠簸,而目之所及竟是愈发凄凉与偏僻。谁不道月是故乡最明?可我于老家的思恋与憧憬却分明渐渐变为了“城春草木深”的慨叹。
回家后与姐姐聊了很久,她不作未来的规划和设想。只是谈这段路上的往事。她说记得小学时这条路还是土路,一次我们小学和另一个小学联谊,需步行数里。不巧恰逢大雨,老师的皮鞋里灌满了沙浆,于是他赤足而行,可他怕弄脏裤脚,便像蜥蜴一样两腿叉得特开,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她又说我们初中时每次步行十几里路,走到大双桥头再坐车去学校,省下的几块钱却也不知花去了哪里……
从小学直说到高中,她一直怀念往事,可却从不说自己大学报考青海,准备尔后在广东度过自己的研究生生涯,也没说出那句:“人愈长愈大,愈离愈远,终须向一条路告别”
这路边不时会盖起一幢新房,或某一小段路又被拓宽且加上了护栏。路和人,总这样被时间朝或同或异的方向拉扯变形;可好在即使已经告别,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星星,抬头便可看到那七颗呈舀酒器状的星子。无论回不回去,记忆和方向总留给了你。
作者简介
胡鑫,笔名半我,陕师大文学院本科在读。曾于《光明日报》、《西安日报》、《陕西师大报》等处发表多篇文章,诗文被收录入《书香白河》等文集。曾获2017年陕西省高校新闻奖一等奖、第十三届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大赛预赛一等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 徐宗琴
网络编辑 | 知己
校对 | 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