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49：第31回②晴雯真生气了

宝玉“长吁短叹”着回到自己房中，晴雯上来换衣服，结果不小心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扇骨跌折。宝玉就越发叹气说：“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这句话其实很平常。再说，以宝玉现在的心情，有点小抱怨也可以理解。只是万万没想到，貌似晴雯同学的情绪也很不对劲，正处于一点就炸的状态。于是宝二爷这句话，引发了《红楼梦》全书最精彩的一段互怼场景：晴雯怒怼宝玉袭人。

这个场景是承上启下的关键，萧遥还是把它归入贾府气运线。

承上，是因为从第二十九回开始，曹师就有意识地在文字中处处积累负面情绪，所有的过程都曲曲折折，没有一件事情顺顺利利，尤其宝玉同学，不是说话惹人不高兴，就是泄愤却踢错了人，好容易盼着热热闹闹地聚个餐，还所有人都懒懒的没意思。情绪积累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变成了火药桶。

启下，是因为这个场景之后，曹师又伏笔了很多内容，以后陆续会慢慢浮出水面。

《红楼梦》全书进展到第三十一回，前后脉络仍连绵不绝，叙事依然细致缜密，滴水不漏。

宝玉批评晴雯的那句话，看似无心，其实依旧是曹师的刻意安排，目的就是为了从字里行间说明在宝玉心中，在宝玉对可见未来的规划中，并没有晴雯的位置。“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显然，宝玉认为晴雯早晚是会离开的。

相比晴雯，袭人在宝二爷心中的位置则完全不同。宝玉不仅跟袭人早早“领了警幻所授之事”，还在第十九回亲口对袭人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不说以后，只看目前，袭人在宝玉心里，确属无可替代。（另：宝二爷的这句“不怕没八人轿你坐”，是经典的曹氏对白，极其自然的口语表达，极其生动。）

可惜，晴雯同学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心比天高“的晴雯，听了宝玉这句话，立即觉得收到了极大的侮辱。于是立即开始极富策略地与宝玉、袭人互怼。在曹师强大无匹的逻辑面前，宝玉和袭人惨败于晴雯之手，终于导致宝二爷输不起发飙。

回头梳理一下晴雯在这个场景里的辩论逻辑，层层递进，丝毫不比当代的大专辩论赛差。曹师鬼才，着实令人高山仰止。

上来先说总论：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狠，行动就给人脸子睄。”

随后举出实例证明：

“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

接着扣一顶小帽子：

“要踢要打，凭爷处治就是了。”

马上增补证据链条：

“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爷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

最后再扣一顶大帽子：

“要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到不好。”

这种严密的逻辑，连珠炮一般，呛得宝二爷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不生气就奇怪了。

宝玉听了这话，果然已经“气的浑身发战”，又不能示弱，就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这时候，宝二爷的情绪虽然有起伏，但总体尚算可控，只是措不及防、被晴雯抢白得有点懵。

袭人在外边听到两人拌嘴，急忙赶过来安抚解劝。可惜，此时此刻，在曹师的刻意安排之下，袭人同学暴露出严重的盲目自信，“应急处置”变成了“火上浇油”。

袭人同学过来解劝的第一句话是：“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了。”

这种自视过高的态度，在聪明犀利的晴雯面前，辅以曹师完美的攻击逻辑，自是中门大开、要害尽显：

晴雯说：“姐姐既早知道，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完全没毛病，袭人哑口无言。

“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未伏侍过。”----袭人语病，被人抓住，同样无话可说。

“因为你伏侍的好，昨儿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标准插刀，哪壶不开提哪壶。

袭人听了这话，羞愧难当。袭人同学也被重拳打懵。

宝玉同学看见袭人不敌，“已经气得黄了脸”。袭人先还想着要顾全大局，于是忍气吞声，再次发声，却又犯下了更大的错误：

袭人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曠曠，原是我们的不是。”袭人尽力了，动作亲昵，语气热络，显然希望以情服人。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袭人显然不了解晴雯。晴卿心比天高，从来就没打心眼里服过谁。袭人虽然受宠，但身份跟晴雯并无两样，所以晴雯同学哪受得了袭人这么说话，立刻添了醋意，丝毫不留情面，攻击更加犀利：

“我到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来？”

袭人这时候已经“羞得脸紫胀起来”，恨不得钻地缝了。受辱完败。

宝玉同学气不过立即声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言语越发幼稚，场面开始失控。

袭人继续解劝，忙中出错，又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他一个糊涂丫头，你和他分争什么。”

晴雯乘胜追击，又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丫头，哪里配和你说话呢！”

萧遥以前倒是没发现，晴雯还是补刀高手，刀刀致命。

袭人到这时，才总算把握到反击的要害：“姑娘到底是和我辩嘴呢，是和二爷辩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又当着二爷吵，就是恼二爷，也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到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

袭人说这段话，是以退为进的手段。同时，也反映出袭人的心性。这段话看似平和软弱，实则句句诛心，曹师用心良苦。

这番话，终于刺激得宝二爷就此开始发飙。

宝玉随后凭借身份高贵，不再斗嘴，直接见真章，非要去回了太太，要打发晴雯出去。可怜晴雯身份地位，看见宝二爷拿出主子架势，放了必杀大招，终于不敌。于是晴雯伤心含泪，哭着为自己辩解：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宝玉此番言语上吃了大亏，坚决不肯心软，没奈何，袭人只得跪下恳求，然后一屋子吃瓜看戏的丫头们看见事情闹大了，都跟着跪下央求。宝玉心疼袭人，才伸手把她拉起来，又叫众人起来，说了一句“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不觉滴下泪来。这纯粹是宝二爷自作多情，自己感动自己了。

情节进展到这里，宝玉同学的情绪已经发泄完毕，开始进入平复期。

袭人见宝玉流泪，自己也哭了；晴雯则早就哭个不住了。

在一片哭声中，晴雯怒怼宝玉、袭人场景结束，两败俱伤。

曹师安排这个场景，有多方面的考量。一方面是为了强化宝玉和袭人的关系，毕竟后面章回有重大安排，很多事情需要提前铺垫。

另一方面，是为了理清宝玉和晴雯的关系，同时突出晴雯张扬不羁，虽伶牙俐齿，但生性淳良。

第三个方面，是为了补写袭人不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善良忠厚，相反却心机很重。

借这段互怼场景，曹师先指出袭人跟宝玉偷偷行警幻所授，已非良人所为，二是在上阵指摘晴雯时，说话夹枪带棒，三是求宝玉不要马上去回太太时，劝宝玉得等心平气和了再回，借无事中说话儿的机会再回太太，这样才能“不叫太太疑心”。姑且不考虑是不是缓兵之计，仅凭这份心机，就足以令袭人的人品大打折扣。

晴雯怒怼宝玉和黛玉这段文字，看似读起来来热闹非凡，但字里行间，其实也是晴雯和袭人二人的心性对比。曹师这种安排，自然蕴藏深意。曹师文字中从来都没有评价过自己笔下的角色，但字里行间，仔细品读，曹师所愿，尽在其中。